張展春的棺材停放在廣濟寺的多寶殿中。
這一日, 雨至辰時,尚未停歇,寺中古木森森, 此時被雨水所洗, 襯着滿寺的縞素, 更顯得枝遒葉繁, 蒼翠欲滴。
前來弔唁的官員皆撐素傘, 人數雖多,卻都面色肅然,不聞人聲。
楊倫立在殿前的雲松下, 與齊淮陽輕聲相談。
齊淮陽抱着手臂看着雨泥裡的伶仃螞蟻,“雨大的時候, 這些東西看着還真可憐。”
楊倫道:“你來找我是有事嗎?”
齊淮陽看向他。
“聽說陛下批駁了六科聯名的奏本。”
“是。”
“駁了幾輪了?”
“四輪。”
齊淮陽道:“你們怎麼想的。“
楊倫笑了一聲, 伸手撫着雲鬆粗糙的枝幹, “你是個萬事不問的人,怎麼今日話也多了。”
齊淮陽鬆開手臂, 舒開聲音,:“司禮監那個奴婢來找過我。”
楊倫忙回頭,“鄧瑛?”
“是,我原本是不想與他接觸,不過他的話有幾分道理, 所以我想轉說給你聽一聽。”
“說吧。”
齊淮陽道:“這聯名的摺子不能再上了, 聽他說, 陛下前夜差點殺了司禮監的鄭月嘉。”
楊倫冷道:“這不好嗎?”
齊淮陽笑了一聲, “我也是這麼問他的。”
楊倫道:“他怎麼說。”
齊淮陽不答反問, “你們內閣現在能按住六科和都察院的那一幫人嗎?”
楊倫聽他這麼問,沉默地朝前走了幾步, 半晌方搖了搖頭,“我現在不知道,是老師不願意彈壓,還是壓不住。”
齊淮陽搖頭道:“如果鄭月嘉真的被陛下杖斃,若能平息這些人也就罷了,若是反而助長東林黨的氣焰,你和白閣老就都該想想,這件事最後會怎麼收場。”
楊倫低頭道:“你覺得鄧瑛看的是對的。”
“不完全。畢竟他現在是司禮監的人。”
齊淮陽說着頓了頓,“但我覺得,他的這一番話不是爲了維護司禮監。”
楊倫點頭,“這個我知道。”
齊淮陽續道:“其實我也在想,他爲什麼要來找我,而不直接跟你說。”
“呵…”
楊倫搖頭笑一聲,拍了拍身後的樹幹,悵道:
“張先生死了,他應該很恨我和老師。”
齊淮陽沒去接這個話,轉身看向西面的那一排廂房,裡面點着燭火,隱約映出兩三個人的影子。
“今日內閣的幾位閣老都來了?”
楊倫順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張琮還沒有來。”
齊淮陽笑道道:“他不在,那個幽都官也不會來,倒也好。”
這話剛說完,殿前的人確忽然噤了聲。
楊倫轉過身,見張琮正在山門前下轎。
齊淮陽走到楊倫身邊,“呵,說不得啊。”
楊倫回頭道:“你先過去吧。”
說完,一個人走向山門。
張琮今年已經六十七了,頭髮和鬍子都白了,但人尚算精神,看起來也並不像張洛那般嚴肅。
他站在轎前,等楊倫行過禮,笑着回禮。
“聽說,張先生的身後事,是楊侍郎操的心。”
楊倫平聲回道:“張先生的兒子還在從海南迴京的路上,今日應該會到。下官只是受託而已。”
張琮笑笑:“也不易了。對了,白閣老在何處。”
楊倫側身讓了兩步,“老師在西面的廂房。”
“好。”
張琮沒有再多說什麼,負手朝西廂房去了。
楊倫正要走,忽被張洛喚住,“楊侍郎。”
楊倫頓了一步。
“何事?”
張洛將馬繮丟給家僕,沉默地從楊倫身邊走過,走到前面,方道:“陛下對你們已經一忍再忍。你們也該收斂了。如果一個張展春還不足以震懾六科那些人……”
“張洛!”
張洛轉過身,也不在意楊倫打斷他的話,偏頭道:“北鎮撫司爲天子鎮威,冒犯天威即有罪,其他的我管不了。”
“等一下。”
楊倫反身追上他,“你這話什麼意思。”
張洛並沒迴應他的話,只冷淡地說了句“讓開。”
楊倫還想再問,卻聽山門口忽然喧嘈起來。
原本散立在多寶殿前的官員們此時也一齊聚向了山門。
張洛低頭朝山門下看了一眼,反身也走了過去,楊倫連忙跟上他一道朝山門走去。
山門下,鄧瑛撐傘立在雨中。
此時的雨比之前大了許多,雨水如連珠一般懸在傘沿下。
在場的很多官員雖然之前大多認識鄧瑛,但都是在鄧瑛受刑之後第一次見他。
雖各有各的態度,卻都免不了鄙夷之色。
都察院的一個黃姓的御史走出人羣,擡手直斥道:“你的老師因爲你而死,你還有臉立於此處?”
鄧瑛擡起頭,“鄧瑛爲拜祭老師而來,無意冒犯大人。”
說完放傘擡手,躬身揖禮。
黃御史並不回禮,虛點着鄧瑛朝身後的人輕笑道,“你們看看,現在連宮裡的奴婢都行士禮。大禮何存啊?”
鄧瑛低着頭沒有出聲,鬆開作揖的手,撩袍跪下,伏身再禮。
“請諸位大人,容鄧瑛拜祭老師。”
楊倫站在人羣后面,剛要上前,卻被背後齊淮陽一把拉住,“別去。”
他一時有些惱,壓低聲音呵道:
“放手。”
齊淮陽並沒有聽他的,低頭朝人羣后看去。
“不是我想拉你,是下面跪着那個人不想你露這個面。”
楊倫一怔。
“爲何?”
齊淮陽看着雨中的人,平聲道:
“你是內閣的人,刑部的大堂上也罷了。但這個時候你不能站到六科和都察院的對面去。否則內閣在彈壓黃御史這些人上,會更被動。”
楊倫聽完不禁握緊了拳頭。
有的時候,他真的有點恨鄧瑛。
他原本以爲張展春的死,會讓鄧瑛恨他,恨這個官場,但他好像並沒有,就像張展春理解他們一樣,他也沒有責怪他和白煥,甚至在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境地,還在試圖周全那個羞辱過他的內閣。
可這何嘗不是在逼他們慚愧。
“請諸位大人讓容鄧瑛祭拜老師。”
鄧瑛提高聲又說了一遍。
有些官員見他在雨中跪求,不禁沉默。
黃御史也沒有出聲。
然而就在有人試圖想要勸身邊人,給他讓一條道的時候,人羣裡卻突然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容你進靈堂,無非羞辱先人。”
衆人回頭看去,見說話的人身穿玄袍,腰配繡春刀,忙擠推着讓到了一邊。
沒有一個人敢再出聲。
楊倫有些不忍再看,轉身正要朝殿內走,忽然聽到一個清亮的女聲。
“鄧瑛起來。”
楊倫心裡一沉,反身撥開人羣,果然看見楊婉正彎着腰,一手撐傘,一手攙着鄧瑛的胳膊。
她也穿着素服,周身無飾,只有腰間的那一雙芙蓉玉墜子,令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身份。
鄧瑛擡起頭。
面前的人已經被雨澆透了,頭髮貼在臉上,但面色卻依然很溫和。
“起來呀,你再不起來我要生氣走了。”
她是這樣說的,攙在他手臂上的手卻一直沒鬆。
在貞寧十二年間的這場雨裡,有很多人逼他跪下,只有這個姑娘,要他站起來。
在他錯愕之時,她抿了抿脣,擡頭朝山門內看了一眼,又低頭看他,溫聲對他說道:
“鄧瑛,張先生看到你這樣會難受的。”
說完又用了些力,“你起來我幫你。”
鄧瑛不敢拽傷她,忙順着她的力道站起了身。
楊婉扶着他站穩,又從懷裡取出自己的帕子遞給他,“把臉上的雨水擦乾,撐好傘。”
說完獨自一個朝張洛走去。
“楊婉!”
楊婉沒有迴應鄧瑛,徑直走到山門的石階下。
她不是第一次面對張洛,但這一回,她內心卻沒有一絲膽怯。
“你雖然姓張,但你是張先生的親族嗎?”
張洛沉眸。
楊倫忙走出人羣呵道:“婉兒,不要放肆。”
楊婉轉身朝楊倫看了一眼,“楊大人,我是尚儀局女使,理內廷禮儀,喪儀拜祭之禮的錯漏,不能過問修正嗎?”
楊倫氣得胸悶,她顯然沒打算給他面子,甚至不打算給在場所有人面子。
楊婉再一次看向張洛,重複道:“張大人是張先生的親族嗎?”
張洛先是沉默,而後冷聲道:“不是。”
“今日張先生的親族不在,唯親之人,只有他唯一的學生,你們卻逼人跪求,不容他拜祭。這是什麼大禮,你們寒窗幾十年,就是爲了此時高人一等,黨同伐異嗎?”
張洛沉聲,“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
楊婉曲膝行禮,“若我言辭冒犯,甘願受責。”
幾絲雨水順着她的臉頰流入她的口中。
說完將才的那一番話,她忽然有一些恍惚。
這個場景她好像是第一次經歷,卻又好像經歷了好多次。
在無數個研討會上,她都是這樣孤獨地站着,面對一羣嚴肅的人。那些人其實也並沒有錯,也是埋首故紙堆一輩子,堅守自己學術觀點的研究者。只是他們不相信她,也不相信她背後的那個人。比起當年,她拼命地想要把鄧瑛形象重新拼組在他們面前,拼命地要修正那些對他成見頗深的觀點,拼命地維護住一個已故之人的身後名。
如今,她保護的是鄧瑛真正的尊嚴。
他活着,他就站在她身後。
不是歷史長河裡的虛像,也不是她孤獨的執念。
楊婉喉嚨有些發哽。
如果不是從六百年之後回來,鄧瑛是不是永遠都不會知道,後來還有一個他不認識的後人,站在大部分人的對立面,陳他無法開口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