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婉是第一次看着易琅獨自走在她的前面。
少年人的個子一旦開始抽長, 就像雨後的竹筍一樣。
楊婉一直在他身邊,尚覺不明顯,但回想起自己剛剛入宮的時候, 他還是一個摟着她大腿嚷着要看變紙人的孩子, 如今抽瘦了身形, 舒展開肩膀和背脊, 那晃眼之間的成長, 外化於形,內化於心,着實令人驚異。
“姨母。”
“嗯?”
“你將才是不是磕着了?”
她說着看向楊婉的膝蓋, 對身旁的內侍道:“扶着她走。”
說完自己也退回來幾步,與楊婉並行。
楊婉看着易琅被雨水淋溼的肩膀, 心中悵然。
如果他不是皇子, 或者說他不是後來的靖和帝, 他這樣的孩子,是讓人喜歡的。
早熟, 獨立,有不合年紀的擔當,不屑被養於釵裙之下。
不過正因爲如此,他也絕不會有楊婉所希求的那一份仁慈。
“真的要去稟奏陛下嗎?”
“是。”
易琅擡起頭看向楊婉,“北鎮撫司帶走了我的侍讀, 欺辱姨母, 其中如有緣由, 我必無話, 若因由不當, 我要奏請父皇懲戒張副使。”
楊婉低下頭,“爲什麼要幫姨母。殿下不是覺得, 姨母做錯過很多事嗎?”
易琅頓了一步,所有的人也都跟着他停下來。
雨水打在傘面上噼啪作響,滿地的流水如同秋海潮生。
易琅擡起頭看着楊婉的眼睛,“姨母,你是做錯了事,但是我不想看你太難過,所以我不會明斥鄧瑛。但是姨母,我只能對你一個人這樣。”
“我明白。”
楊婉不想他再往下說,低頭笑了笑:“謝殿下。”
**
養心殿前,這一日的票擬纔剛剛送進來。
雨勢有些大,內閣過來的內侍,爲了護着票擬和摺子,個頂個的狼狽。
胡襄盤着檀珠,站在鄧瑛身旁冷道:“今兒都該打死,時辰慢了不說,還溼了陛下的東西。”
送票擬的內侍們不敢在養心殿外喧譁求饒,聽了這話,只得跪着給胡襄磕頭。
有一兩個嚇得厲害的,知道胡襄是個不會施恩的人,轉而跪到了鄧瑛面前。
鄧瑛舉了一盞燭,掀開遮罩奏摺和票擬的黃油布,翻看了幾層道:“都先起來。”
說完便朝內殿走去。
胡襄在他背後喝道:“鄧瑛,今兒這些人都要打,這是我說的。”
鄧瑛站住腳步,“是司禮監掌刑,還是東廠掌刑。”
跪在地上的內侍聽到這句話,忙道:“奴婢們求督主垂憐。”
鄧瑛低頭道:“那你們便自去吧。”
“是……”
幾個人都不敢看胡襄,忙不迭往月臺下退。
胡襄看着這些人狼狽的背影,忽道:“你現在是司禮監的二祖宗了。”
鄧瑛頓了一步,卻沒應這句話。
挽起袖子在門前淨過手,親自捧着呈盤朝殿內走去。
殿內,何怡賢正伺候着貞寧帝的筆墨,深秋墨質凝澀,走筆不順,御案後面架着一個只小爐,正烤着墨碟子,鄧瑛在御案前行禮,貞寧帝並沒有擡頭,“等朕把這個字寫完。”
何怡賢在旁道:“主子,您今日寫了一上午字兒了,是不是歇一些,用些點心。”
貞寧帝擡起筆,“將才外面在鬧什麼。”
鄧瑛應道:“回陛下,送來的奏摺和票擬沾了雨水,奴婢與胡秉筆在議責罰的事。”
“哦。”
貞寧帝朝外面看去,“下雨了嗎?”
何怡賢將奏摺從鄧瑛手中的呈盤上取出,小心地放到皇帝的手邊,“今兒一早,這天色就陰,吹得風也冷,這會兒下了雨就更冷了。”
貞寧帝示意鄧瑛翻開奏本,看了一眼隨口道:“也不見得溼了多少,怎麼就議上責罰了。”
鄧瑛躬身道:“陛下仁慈,奴婢慚愧。”
貞寧帝抽出票擬,“罷了,責就責吧,這幾日朕精神短,過問不了這些。”
何怡賢在旁道:“主子可得把精神養好,但凡主子能過問一句,奴婢們就昇天了。主子您是菩薩心腸,我們都靠主子的慈悲活着呢。”
貞寧帝聽了這話,不禁笑了一聲。
“大伴說話總是捧着朕,這一點不好。”
說完頓筆,“今兒文華殿是大講還是小講。”
鄧瑛回道:“小講,但題是內閣擬的,所以張次輔在。”
貞寧帝“嗯”了一聲,指了指自個身後夾獸毛的袍子,“把朕的這件衣裳給易琅送去,讓他不必謝恩。”
“是。”
何怡賢親自將袍子彈平整,交給內侍,回頭走到皇帝身旁道:“主子疼惜皇長子殿下,看得奴婢們也心熱,入了秋,這天看着看着就涼了,皇子們年幼,恐怕要遭一些罪,聽彭御醫說,二殿下……”
“你心熱什麼?”
他的話尚未說完,卻被貞寧帝硬生生地打斷。
且貞寧帝問完,還真架着筆等他回答。
然而這一問牽扯宮中大禮,以及人倫和人情,着實不好答,何怡賢一時竟愣住了。
貞寧帝看着他的樣子,笑了一聲,低頭道“底下那麼多人,指望着你疼,他們喚你一聲祖宗,你也沒少替他們昇天。”
何怡賢聽了這話,忙跪地伏身,一聲也不敢出。
皇帝低頭看了他一眼,“朕這話就是在殿內說說罷了,你一輩子不容易,臨老有了些不入宗譜的子孫孝敬,朕還苛責什麼。朕也有年紀了,想疼疼自己的兒子,也想兒子念念朕這個君父的好,只是總有那麼些人不樂意看朕父慈子孝。”
這句話出口,殿中衆人包括鄧瑛在內跪了一地。
貞寧帝敲了敲御案面兒,平聲道:“起來。朕要用印。”
鄧瑛見何怡賢仍然不敢起身,便挽袖服侍貞寧帝用璽。
殿內的一番對話,看似家常,但最後那一段話,隱射的是《五賢傳》一事,不過,此事何怡賢尚且不知,仍以爲是自己將才失言,提及二皇子,惹了貞寧帝不悅,伏身在地,身子漸漸顫抖起來。
“主子,奴婢有事稟告。”
胡襄站在地罩前,見何怡賢沒有起來,愣是半天不敢進來。
貞寧帝道:“說吧,朕看你已經站了一會兒了。”
“是。”
胡襄這才走進殿內,“回主子,大殿下請見。”
貞寧帝朝外看了一眼,“朕不是說了,不必謝恩嗎?”
“哪能那麼快呢。送衣的人還沒走過太和殿呢,就遇見殿下了,如今殿下已在外面站了一會兒了,奴婢看陛下用印……”
“朕用印的時候,他也能進來,傳吧。”
說完低頭看了一眼何怡賢道:“起吧。”
易琅帶着楊婉走進內殿。
殿內燈燭煌煌,照得每一件物影都撕出了毛邊兒。
易琅跪在御案前,向貞寧帝行叩禮。
貞寧帝今日看起來興致倒不錯,示意二人起身,隨口問易琅道:“文化殿今兒講的什麼。”
易琅站起身道:“張先生還在講《貞觀政要》。”
“哦,來。”
貞寧帝伸出手臂,示意易琅去到他身邊。“聽得明白嗎?”
“回父皇,兒臣都聽得明白。”
“好。”
貞寧帝擡袖,親自替易琅擦了擦額上的雨水。
“淋着了。”
楊婉感覺貞寧帝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忙請罪道:“是奴婢沒伺候好殿下。”
貞寧帝還沒說話,易琅已經開了口,“父皇,姨母爲了護着兒臣,自個都淋溼了。”
鄧瑛看向楊婉,她看起來尚算齊整,但肩頭幾乎是溼透了。楊婉知道鄧瑛在看她,下意識地挽了挽溼發。
貞寧帝鬆開易琅的肩膀,“這麼看來,你對皇長子算是盡心。”
楊婉垂眼應道:“奴婢慚愧。”
皇帝沒有再對楊婉多言,低頭問易琅,“這麼大的雨,怎麼想着過來了。”
易琅走出御案,走到貞寧帝面前拱手一揖,“兒臣,有話想請問父皇。”
“說吧。”
易琅直起身,“今日,北鎮撫司指揮使張洛,在文化殿帶走了兒臣的侍讀楊菁,兒臣不明緣由,故來此求問父皇。”
御案上的線香燒斷了一截,香灰落在貞寧帝的手背上。
“哎喲……”
何怡賢忙彎腰替貞寧帝吹去。
貞寧帝收回手,偏頭看向易琅,不重不輕地說了一句:“放肆。”
殿內只有何怡賢敢在此時,出聲相勸。
“主子,殿下年幼……”
“放肆。”
這兩個字卻是易琅口中說出來的,語氣幾乎和貞寧帝一模一樣。
“君父有責,爲臣爲子,當受則受,無需一奴婢多言。”
他說完,撩袍跪下,“父皇,文華殿楊菁是兒臣的侍讀,也是兒臣的舅舅,若他當真有罪,那兒臣就已受他蠱惑多日。兒臣心內惶恐,求父皇明示。”
貞寧帝沉默了半晌,低聲道:“你今日過來,是想爲你的母舅開脫嗎?”
易琅直起身,“不是,兒臣自幼受教,先生們都說,國之司法,是要將功、罪昭明於天下,但北鎮撫司行事無名,不曾昭明功罪,兒臣認爲這樣不對。”
楊婉立在易琅身後,一字不漏地聽完了這一段話。
她擡起頭與鄧瑛目光相迎。
鄧瑛沒有出聲,面容上卻含着一絲笑容。
此刻楊婉才真正有些明白,鄧瑛爲什麼這麼珍視這個孩子。
武將渴求天下太平,文人所望無非“政治清明”。
天下太平可以依賴名將,但“政治清明”卻必須要一位明君。
他不需要有多仁慈,他只需要殺伐得當,不暴虐,但也絕不能對任何人手軟。
“易琅。”
“兒臣在。”
皇帝聲啞。
“你知道你對朕說了什麼嗎?”
“兒臣明白,兒臣冒犯父皇,請父皇責罰,但也請父皇明示兒臣,兒臣已經長大了,兒臣要明明白白地做人。”
貞寧帝低下頭,沉默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易琅,須臾之後,方道:“既然如此,朕準你召問北鎮撫司。”
“兒臣謝父皇。”
“退下吧。”
楊婉跟着易琅走出養心殿,剛走下月臺,易琅就牽起了楊婉的手。
“姨母,我以後一定不會讓你再被欺辱。”
楊婉牽着他朝承乾宮走,一邊走一邊道:“你還小,姨母要好好護着你。”
易琅擡頭道:“姨母不信易琅嗎?”
楊婉停下腳步,“姨母是怕你過得不開心。”
易琅道:“你從詔獄回來的時候,母妃跟我說過,你救了我還有她的性命,我也一直都記得,我被父皇鎖禁武英殿的那一段時間,一直都是姨母在照顧我。姨母,我沒有護好母妃,但我一定會護住你,姨母,等我長大了,一定不再讓你做奴婢。”
楊婉笑了笑,伸手理好易琅的衣襟。
她內心無比矛盾,一方面,她希望他快點長大,實現鄧瑛和楊倫的願望。
另一方面,又希望他不要長大。
讓那個人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