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川死了。她在死前說她想回菱風國,但因爲戰亂,已經是回不去的了。她死去的那個晚上,我將一顆明珠塞進了她口裡——那明珠是在託諾斯時,外祖父給我的,我知道菱風國人下葬時口裡都會放上壓口錢,這是我能讓她離故鄉近一些的唯一辦法。
因爲外面戰火紛飛,我甚至無法爲她和那孩子買到一口完整的棺材,最後只能在聖魯託城內的一家草蓆店裡,買了一塊草蓆裹屍。赫格那一日隨着我去荒漠裡葬她,那是瑾川死後的第二日,我不敢再去看她的臉,不敢想象她死去後,臉上的那朵花究竟是什麼模樣。
我和赫格在一片沙地上挖了一個深坑,將瑾川的屍體擡了進去。赫格後來跟我說,那一日的我面無表情,甚至沒有半分悲痛的神色,他知道我一時還沒有回過神來,所以在往坑裡填沙的時候,他讓我去一邊待着。
但是當黃沙埋沒瑾川半邊身子的時候,我突然撲了過去,不停地叫着“再讓我看看她,再讓我看看那孩子”,赫格費了很大勁兒將我從沙坑邊扯開,然後我嘔了幾口血便昏了過去。赫格說,他葬了瑾川后,在那片沙地上用石子做了標記,這樣我們以後還能來看看她。
再之後,就是我陷入了昏迷與臆想之中,我幻想着毒箭上抹的毒,毒性不強,瑾川、我、赫格和塔妮爾,一直在好好地生活着,好好地遊歷荒漠諸國。可是夢終是要醒的,我醒來,看到的是依舊躺在牀上,大病初癒,瘦了好幾圈的塔妮爾;看到的是,因爲夥伴的逝去而哭得雙眼血紅的赫格;看到的是,鏡中那個憔悴得不再像是活人的我自己;看到的是,那漫漫黃沙之下掩埋着的瑾川和孩子。
那個孩子隨着ta母親的離世一併離開了這個世界,ta沒能看到我所愛的這個世界,甚至沒能叫我一聲“父親”。
戰爭不會因爲任何人的逝去而停止,外面依舊是鋪天蓋地的毒箭,依舊是聖魯託人民絕望的哭號與呼救,依舊是…屍橫遍地,血流成河。我站在避難所的門前向外看,不遠處一個餓的皮包骨頭的小男孩正費力地往避難所爬,口中不停地喊着“救救我”,我下意識想出去救他,卻被避難所門口守着的老人扯住了:“不要救他。”
“爲什麼?”我難以置信地看着那老人,“他們不都是你們的同胞嗎?”“避難所的糧食不夠了,再救人進來,只會讓更多的病人餓死。”老人對我說,在他的眼裡,我看到了深深的無奈。我扭頭看向那個小男孩,他依舊向避難所爬着,黑瘦的小手扒着地上的亂石,我知道他想活下來,在這場戰爭裡,誰都想活下來。只可惜每個人都身不由己。
我看着那不停往避難所爬着的小男孩,只覺得胸中有什麼東西堵着:“這場戰爭,死了多少人了?”“快一萬了,其中就有我那苦命的兩個侄兒。”老人看着遠方,不知道在看什麼,“瓦託利斯的國王,一定要滅了聖魯託不可。可我們沒有他們強,前線的士兵上去送死,後方的人民等着他們的兒子父親歸來,卻最終餓死。”
老人嘆着氣,我扭身回了避難所裡面,裡面皆是被戰爭迫害的聖魯託人民,搬運屍體的人們不停地忙活着,一張又一張的牀空出來了,一個又一個的死人,被擡出去埋到黃沙之中。我眼前一片模糊,看到的是瑾川,她坐在一張木椅上,輕輕地撫着自己微微隆起來的肚子,眯着眼睛看着我笑。
如果這世上,永遠沒有戰爭就好了。
這世上的戰爭,到底要怎樣阻止?憑千萬條壯士們的性命嗎?憑廝殺、憑流血,方能停止戰爭!
又或許,戰爭是人與人之間的紛爭,而人們信奉的神明只是在一邊旁觀,如果神明能夠出手,那麼戰爭的停止,也許就是很簡單的一件事了吧?
我走到赫格和塔妮爾面前,低頭看着他們,赫格仰頭看我:“波亞,你回來了…我都怕你去尋死…”“我知道怎麼阻止戰爭,幫瑾川和聖魯託的千千萬萬人民報仇了。”我張口,赫格和塔妮爾俱是一愣,這次問我的人換成了塔妮爾:“如何阻止?波亞…你是人啊,單憑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可能阻止戰爭的。”
“所以,我不做人了,做神。”
塔妮爾扶住赫格的胳膊,從牀上勉強直起身子,驚愕地看着我:“做神?”“你們也許不會相信這世上有神,但我可以告訴你們,在不久以前,我得到了風的力量,可以聽到風的聲音。”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平靜地對他們兩個人說道,“我可以得到風的全部力量,但代價是,我變成一個長生不死,類似於神明一般的存在。換個說法…就是我的生命永遠停滯在這一年,你們老去,朝代變遷,我的身體都不會有任何變化。”
赫格呆怔地看着我:“你說的都是真的?”我點了點頭道:“但這樣也意味着,將得到永遠的孤寂。可是,爲了阻止這場戰爭,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了。我這樣做,是能拯救整個聖魯託和那些戰士們的最好方法。”“可是你自己…”“孤獨跟那些人命比,根本算不了什麼…更何況死在這場戰爭裡的,還有瑾川,還有我的孩子。”我合上了雙眼,此刻我的心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我做好準備了,成爲這世界上逆天而行的存在,成爲這世界上,最孤獨的人。
赫格依舊是難以置信地看着我道:“可你這樣,就…不能再像人一樣度過這一生了,波亞,因爲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相信你的話,但你要知道,這個決定一旦做出來,你就再也不可能做個平凡之人了。”
我點了點頭,做凡人,享受那份平平淡淡的美好,誰不想呢?我不想,那些被逼上了前線的戰士們,應該也不想。如果以我一個人的永世孤寂,換來戰爭的停止,換來千千萬萬條無辜的生命,換來一個海清河晏、歌舞昇平的太平盛世,我又有什麼可後悔的呢?
這不是我給瑾川與我的孩子的復仇,而是我給與這片荒漠之中的人民的救贖。
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待我很好的庶母送了我一個平安符,要我一輩子不要參與到皇權鬥爭中去,要我平平安安地長大,做個有着平淡幸福的普通人。但自我觸碰了那塊封印着風之力的石碑那一刻起,我就不能再做個普通人了——我不知道究竟爲什麼,風會選中我,原因真的僅僅是因爲,我有着那些凡人沒有的品質嗎?我不太相信這個答案,但我之前的問題,卻是有了答案。
我這麼一個曾經嗜血殘忍的人,要風之力做什麼呢?
——爲了彌補你過去的錯處,爲了用這強大的亙古之力,滌盪這世間的不公與戰爭,讓這個世界,永遠不會有戰爭和流血。這是擁有風之力的你,給予這個曾被你狠狠傷害過的世界的彌補,也是對你自己的,最純粹的一場救贖。
我配得到風之力,那麼就應該用它,做最正確的事。拋棄曾經的一切吧,也許冥冥之中,自有註定,我註定是不能以一個普通人,好好地走完這一生的。瑾川臨終前說的,來世再見,恐怕也不能允諾了。
我這一生將永不會停止,所以,也不會有來世。瑾川啊,你就變成星辰在天上看着我吧,這樣以後我感到孤單的時候,往天上看看,就能知道,你和孩子還是陪着我的。星星永遠不會消失的,這樣一想,以後的我,應該也不會太孤獨的。
我合上雙眼,開始呼喚着和我一直以來交涉的那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