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神殿裡,燭火幽微。三女兒珀爾將她的大兒子埃布特送到了我和塔妮爾的身邊,她說埃布特想我們了,所以送來與我們住一段時間。
塔妮爾這些天來身體不太舒服,但我也不可能讓埃布特整天在屋裡玩,只得帶着他去了離家最近的風神殿。這幾年來,越來越多的風神殿在聖魯託城內拔地而起,而其他的國家,比如陀城、燼都,也開始修建風神殿了,我昔日的好友波亞,被奉爲風神,由荒漠內的人供奉在高大的廟宇之中。
埃布特是第一次來風神殿,興奮地到處跑,來殿內的人也很多,我抓着他不讓他亂跑:“埃布特,別亂跑…祖父跟不上你。”他好奇地來回張望着,還扯着殿前的守衛問東問西,我終於抓住了他,把他扯到自己的身邊,小聲告誡:“埃布特,這裡可是聖地,你待會兒一定要乖乖的,跪下來誦經,然後祈禱,知道嗎?”
埃布特點了點頭,一雙金色的眸子來回滴溜溜地轉動:“祖父,我聽您說,您認識風神?”埃布特很小的時候見過波亞,但他早已經記不清了,肯定是珀爾給他講了些我和波亞之間的往事。我說道:“是的,但即便這樣,你也不許在這裡多問,先爲風神誦經祈禱再說。那些故事,回了家我慢慢跟你講。”
我拉住埃布特,走進了風神殿。殿內佇立着一尊高大的彩繪石像,石像的雙眸是黑色,長髮繪成金色,的確是很符合波亞的外貌,石像身着一襲不加裝飾的黑袍,靜靜地看着下面爲他誦經祝禱的一衆信徒。
我拉着埃布特跪了下來,和其他信徒一齊祈禱,只是我將禱詞默唸得快了些。之後我便在心裡默默地祝禱,這次不是爲了風神,而單單是爲了同我出生入死的摯友波亞——波亞,願你今後的日子幸福安穩,我們無法陪你走到最後,但我可以爲你祈福,願你今後幸福、安穩,你永遠不會是這世上最孤獨的人。
祈禱結束了,埃布特站了起來,和我向風神殿外走去,他一刻不停地開始嘰嘰喳喳:“祖父祖父,你快說,你和風神是怎麼認識的啊?你們的關係好嗎?”我被他的連環問題噎住,想了半天,纔回答了埃布特的第一個問題:“唔,祖父我以前是陀城人,當時的陀城抓人做巫師,其中就有祖父。後來是風神,還有另外一個姑娘幫了祖父,然後啊,我們就成了好朋友,一起在這荒漠中游歷。”
“真的嗎?”埃布特激動地看着我,“那風神後來,是不是和那個姑娘成婚啦?就像你和祖母一樣啊?”
“那姑娘…”我的話說了一半,哽在了喉嚨裡。那姑娘哪裡和風神成了婚啊,她二十一歲的時候,就中了毒箭死了。我哪能把這種事情講給埃布特聽,只能敲了敲他的腦袋,佯裝責備地道:“你一個小孩子,天天想着成婚成婚的,真是人小鬼大!行了,別亂問了,給你買點兒好玩意兒,咱們就回家。”
“別啊祖父!”埃布特慌了,扯着我的衣袖直跳腳,“您說好了我好好做禱告就給我講關於風神的故事的!您不講信用,我要去告訴祖母!”“你還想告狀?行了,好玩意兒也別想要了,咱回家吧!”說完,我一揮衣袖就要往家走,埃布特連忙接着求我:“好祖父,我知錯了,您別生氣呀!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嘛…”我聽着他稚嫩的聲音,心也軟了些,俯下身來說道:“好啦,祖父原諒你啦。前邊兒有個賣糖的攤子,祖父給你買些糖,然後回家給你講風神的故事。”
小孩子果真好哄,埃布特拿到糖果後,總算不再吵鬧了。到了家後,他坐在小板凳上,一邊往嘴裡塞着糖果,一邊出神地聽我講着我與波亞之間所經歷的那些事情,還不時會出聲打斷我,細細詢問當年的細節。
我一邊講着這些往事,突然覺得有些悵惘——明明是剛剛過去的事,一轉眼卻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現在想來,這一切宛如一個幻夢,它不像真的,又偏偏是真的。其實自瑾川死後,時間就變得飛快,一眨眼,都這麼多年了。
我停下了講述,伸手去拿茶盞,講得太累了,需要喝些水潤潤喉——我到底是老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揮着長劍在戰場上刺殺敵人的赫格了。
“祖父!”埃布特正從糖果兜裡拿出一塊橘色的糖,“祖父,你說的是真的嗎?爲什麼你故事裡的風神,一點都不像一個神呢?這世上真的會有神嗎?”
“因爲風神,曾經是人,即便他成了神,他在你祖父我的眼裡,也是記憶中的那個人,沒有絲毫改變。這世上,以前是沒有神的,但現在,有了。他本來可以做個凡人,本來可以安安穩穩地度過此生,但他沒有,他爲了那千千萬萬的生命捨棄了做凡人的資格,做了神。但他,也依舊是我們最尊敬的人。”我伸出手,撫摸着埃布特的頭,他瞪大了金色的雙眸,有幾分詫異地看着我。我看着他那雙極像我當年雙眸的金瞳,不知怎的就鼻子一酸。
我的眼睛已經渾濁了,再也不能像當年那樣明亮有神了。以前的時光,終是回不去了,那個與我們談笑風生的金髮青年,那個將我從陀城救出的青年,終是爲了拯救無辜的人們選擇了犧牲掉自己的一切,終是成了那供人瞻仰的風神。
只是他,真的快樂嗎?永生永世存活於這個世界上,與天地同老,於他而言,應該不是恩賜,而是永遠不能脫落的枷鎖吧?
我老了,很老了,以後發生再多的事情,我也無法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