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長江東逝水,Lang花淘盡忽悠,是非成敗大烏龜,古今多少隻,都煮了下酒。
——調寄《菩提丸子》我偶爾翻開史書,總會發現一些歷史教科書上沒記錄的事情,偶爾翻開族譜,又總會發現一些正史不記的人名。我知道,這些人名裡,有着許多、許多的如果。
比如有一天我翻開族譜,見到一個疏遠同宗留在其中的殘碑拓文,就注意到這樣一個讓我既覺陌生又感熟悉的名字:東門慶。
我記得,留下這殘碑拓文的這位疏遠同宗叫載贄,後來因爲某些原因改姓李,名贄,出生於大明嘉靖年間,福建泉州人。李贄的父親叫李白齋,是個由商轉儒的教書先生。拓文上記載的這個“東門慶”,就是李白齋先生的弟子。
李贄少年時的學問,主要得之於白齋,因此也可以說李贄和東門慶是師兄弟,不過雙方貧富懸殊,素無來往,所以李贄是直到十七歲那年才見到比他年長一歲的東門慶。
那天正值夏末,酷暑未退,泉州城內人人揮汗,這一日本來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日子,不過因爲泉州一霸的四公子東門慶、五公子東門康同時中了秀才,所以泉州府以及臨近州縣的地方豪強都來賀喜。李白齋是東門慶和東門康的授業恩師,按理應該到場,但因李白齋這幾日忽然得了一場急病,所以就派了兒子代自己來道賀。
李贄到東門府門前時只見人頭擠擠,滿泉州的商人、小吏、衙役甚至**乞丐、販夫走卒,都有心湊這門熱鬧。
東門府爲什麼會這麼熱鬧呢?原來東門一家雖然不是皇親國戚,沒有一門七進士、父子七探花,但他們家卻是掌控着泉州地方庶政的吏掾世家。按往常的經驗,泉州一霸辦喜事的日子裡,總會有許多油水好撈,也會有許多生意好談。
大明推行八股取士,做官要先考到進士,要考到進士先得學做八股,秀才舉人們把精力都放在八股上,哪還有時間去學習錢糧(經濟)與刑名(律法)這些實際的學問?所以大部分士子考上進士以後,四書五經倒背如流,偏偏就是不懂《大明律》!再加上嚴格的本省迴避制與調轉不常制,導致大多數官員上任之後,對任職地的政務通常也是一抹黑,根本不知道當地的風土人情!
在這個年代,師爺集團還沒有全面興起,所以官員們對地方上的庶政不得不依賴長期在當地衙門供職甚至世襲相傳的六房(吏戶刑禮兵工)吏員。吏員不是官,卻是政務的實際執行者,老百姓要和官員交流必須通過吏員,官員要辦什麼事情也得通過吏員。特別是對地方官來說,若手下的吏員們合作他這一任便風調雨順,若手下的吏員們不合作他這一任就得焦頭爛額!而對平頭百姓來說,吏員不但掌控着他們的口袋(徵糧餉時攤派盤剝的輕重),甚至掌控着他們的生死(打官司時一字改易就能要人命)!
大明官員的職位,幾乎沒有由一個人擔任超過十年以上的,特別是地方官,大多數人在一個職位上通常只是做個兩三年,至於家族壟斷那更是休想。但吏員卻沒有這樣的限制,地方上吏員的職位常出現父傳子、子傳孫、代代相傳的情況,朱元璋奠定下來的諸多國策,到後來結出了他自己也想不到的果子,導致了有明一代,官無封建,吏有封建,官無世襲,吏有世襲。
東門一家在泉州爲吏已有五代。當代的家主東門霸、次子東門度、三子東門序都是泉州府縣要害部門的吏員,長子東門應更是在京師吏部行走。李贄還聽父親說,東門慶自己今年過完十八歲生日以後也要和哥哥們一樣去府衙門裡當差。此外,東門家的門生故友不但遍及泉州府、州、縣各衙門,而且和福建一省的吏員都廣通聲氣,甚至北京城內的六部吏員裡也有他們的親戚朋友!可以說,決意放棄爲官的東門慶雖然無望成爲狀元進士、天子門生,在地方上也不如世代書香的士紳尊貴,但通往“泉州一霸”的道路卻是一片平坦!
東門府門內門外,到處都是來奉承的人。這座大府邸雖是門面七間,前後九進,在這一日也顯得有些擁擠。不過人流雖多,士紳巨賈和下九流之間卻因衣飾區別而涇渭分明。李白齋本來就是一介寒儒,風骨雖硬,錢囊卻澀,說好聽了是東門慶的授業恩師,說難聽了也不過是來東門府上賺口飯吃的教書匠。他本人猶如此,何況他的兒子?
李贄穿着一件薄薄的青衫,混跡在人羣之中,到場的士紳豪強、巨賈名流誰也沒留意他。李贄又不是一個願意趨炎附勢、忍耐銅臭的人,坐了一坐覺得難受,就要離開。忽然有人高叫道:“四公子回來了!”李贄才停下腳步,要看一眼父親平日常提起的這個東門慶究竟是什麼模樣。
他舉目望去,便見門外走進來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公子哥兒,身材頎長,面貌體型有些像李贄見過的東門霸,不過他畢竟還年輕,所以沒有東門霸那樣發福了的肚子,從肩膀到小腹,肌肉都是已經告別少年時代的稚氣、即將成熟爲一個青年的精幹類型,至於他的臉,東門家的親朋好友都覺得像母親多過於父親,遠看近看都覺得很漂亮,唯有鼻子不像他母親那樣小小的,而是像他父親年輕時那樣,非常筆挺。東門霸和他兩個年長的兒子在過了三十歲以後鼻翼上的肉都會越變越厚,估計東門慶以後也會如此。此外就是他的眉毛,那雙眉毛既不全像他的父親,也不全像他的母親,但又兼具兩者的特徵:如父親般長,如母親般淡。這個時候的東門慶,看來還有些不夠男子漢,因爲他還處在最討人喜歡的小夥子的年齡。
李贄看了兩眼,心想:“父親平日說這東門慶腹裡文章不多,應付俗人也夠了;胸中謀略不廣,應付小人也夠了。今日一見,左右不過是個花花公子罷了,是父親看走了眼,還是說我眼力未到?”
這時廳內衆人都走上去奉承,連稱四公子五公子驚才絕豔,尚未弱冠便已取了功名,李贄才留意到東門慶身邊還有一個和他長得很像的少年,比東門慶小一兩歲,想必就是東門慶同父同母的胞弟東門康。
廳中諛詞如涌,這個嘆息東門慶無意仕途,朝廷不免少了一根棟樑,那個又慶幸東門慶屈才留在泉州府衙爲吏,將來必能造福桑梓。李贄聽不下去,心想:“這世上的芸芸衆生,不是俗人又不是小人的能有幾個!”一拂袖便消失在作揖躬身的人羣中,他看不起在場所有人,而在場所有人也都不知曾有這麼一個人來過。
——————按編輯意思所加之注:李贄,號卓吾,明代後期之大思想家。先後有《初潭集》和《焚書》問世。其書觀點尖銳,而所遭受之迫害亦慘烈。《藏書》問世後不久,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罪名被下獄,同年自殺身亡。他的著作曾多次遭到禁止和焚燬,但仍繼續流傳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