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繼續向東北行走,一日復一日,總不見陸地、島嶼,東門慶等要想轉舵時,前方又漂來了一些木板木屑之類,引誘他們前進。這日東門慶與崔光南、於不辭約定,若今日再見不到島嶼就轉舵,崔、於兩人卻想:“如今不走也走了這麼遠了,再轉舵只怕更加危險。順風三五日走的路程,逆風時只怕三五十天也未必到得了!還不如繼續向前,纔有一線生機。”
然而繼續向前就一定能有活路了麼?崔光南和於不辭也沒把握。這天日已西斜,由西而沉,東門慶坐在船尾,道:“海上日出是常常見的,不想還能見到海上日落。”忽然空氣中飄來幾句鏘鏘聲響,似是兵器撞擊,隨即消失,東門慶一怔,笑道:“別是航海得久了,竟然幻聽!”再過一會,又隱約聽見呼喝!也是隨風而來,隨風而逝!這回他可留了心,正忖怎麼回事,便聽啪啪啪新五郎踩着梯板奔了上來,大叫:“舶主!舶主!你快到船頭看看!”
東門慶才趕往船頭,果見東北處顯現着若干黑點,喜得跳起來道:“陸地?是陸地麼?”
於不辭道:“據瞭望手報,應該不是。那些黑點太小了。也許是船。”
東門慶叫道:“把帆扯滿了!快過去看看!”
崔光南卻道:“不可,前面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我們應該減速纔是,以免遇到危險躲避不及。”
儘管依着崔光南的意思減了速度,但那些黑點還是很快就接近,東門慶這纔看清楚是數十艘漁船,大多簡陋拙小,但這些漁船聚在一起卻不是在打魚,而是在打仗!上百人裡大多數拿着魚叉木棍,少數拿着刀劍,砰砰砰打得好生熱鬧!
崔光南道:“怕是海上島民起了糾紛,我們還是不要胡亂介入的好。”
於不辭道:“不過我們卻需找個島嶼來停泊、修船,這裡有這麼多人,想必附近有個有人居的島嶼可以停靠。”
東門慶道:“咱們不清楚狀況,且再靠近一些再將船停住,然後派一艘小船去打聽消息,看看他們雙方爲何爭鬥,也看看能否到他們居住的島上停船補水。”
衆人稱善,而那兩夥正劇鬥着的漁民望見東南方來了一艘大船也漸漸緩了下來,只有兩艘鬥得正酣的停不了手。東門慶等在船上張望,見那艘船上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武士舊衣,持着一把不甚鋒利的四尺長刀,一個人打三個,卻把跟他對手的三人打得狼狽不堪!
東門慶這時的武藝已遠勝在泉州之時,因問新五郎道:“這人劍術如何?”
新五郎道:“看來他沒正式拜過師父,不過身手矯捷,要是能得到名師指點,練上兩年,我就不是他的對手了。”
東門慶問道:“你算名師麼?”
新五郎忙搖手道:“我當然不算。”
這時那三個漁夫已有兩個被逼得跳海逃走,另外一個則是被那青年直接踢入海中。東門慶見了心道:“他們對打還留三分情面呢,要是生死相搏的話,這三個漁夫不死也得重傷。”
對陣撐出一條漁船,立着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叫道:“榮久!你不要得意!有膽子跟我鬥!”東門慶通悉東南各方方言,倭話也說得頗溜,東南海島的方言也懂得一些,這時聽他們的口音,既有點像福建話,又有些日本腔,便猜他們可能是大明流求列島人氏。
那叫做榮久的青年似乎不願和來者對陣,望了望福致隆,叫道:“陳阿金!這艘大船也不知是什麼來歷!今天就且饒了你了!”說的卻是口音極重的倭話。或者是他們雙方多有爭鬥交流,雖然彼此說各自的話,但都聽得懂對方在說什麼。
陳阿金大怒,兩邊漁夫一起叫罵起來,忽有兩艘小船分別從兩邊的後方穿梭而前,沿途傳話,一邊說:“島主有令,今日暫且休兵!”一邊道:“村長說了,今天暫且罷戰。”
兩個青年這才各自收斂,意猶未盡地帶着己方人馬後撤,跟着又各自派出兩艘漁船,小心翼翼地朝福致隆駛來,似乎想窺探福致隆的虛實。東門慶心裡一動,回艙尋了件錦繡長袍披上,令十餘個倭國武士兩邊佈列,那四艘漁船上的探子來到船下望見,見了這排場還以爲是王侯出行,各自驚訝!一時不敢靠近。又過一會,兩邊又駛出兩艘漁船,卻是榮久不顧屬下阻攔親自來探,對面陳阿金望見不甘示弱,也跟着駛來。
榮久來到福致隆船頭,仰頭問道:“是九州來的大名嗎?爲什麼有人穿着大唐的衣冠,有人卻穿着武士服裝?”
新六郎叫道:“我們的主公是大明來的官人!自然穿着大唐的衣冠!我等是護衛他的武士,自然穿着武士服裝!”
新五郎新六郎等的武士服裝質地上佳,雖久經風吹雨打仍見光采,佩刀尤其威武,榮久見了頗爲豔羨,那邊陳阿金也到了,他已聽見方纔的對話,大聲問道:“你們是大明來的官人?來這裡做什麼!”
新五郎得東門慶授意,答道:“我們主公要到九州拜會那裡的大名,因遇到大風被吹到這裡!現在想找個島嶼停一停,把船修好了就繼續上路。這附近可有島嶼?你們兩家可願幫我們這個忙?若能容我們停靠數日,修好了船補上了水,我們主公一定重重答謝。”
榮久叫道:“來我們長島吧!我一定好好招待你們!”
陳阿金比他慎重些許,先派了一艘漁船回去稟報,東門慶走到船頭問榮久道:“你做得了主麼?”
榮久被他這麼一問,登時不好吱聲,也趕緊派人前去請示,過了一會陳阿金那邊的人先到,跟陳阿金耳語幾句,陳阿金便朗聲道:“我爹爹說了:媽祖慈悲!海上見人有難,不能不幫。你們如果不嫌棄我們陳家村窮苦,就跟我們來吧。我們許你們停船,會給你們食水,也不用你們的答謝,不過你們的人不能登岸,以免發生誤會。”
東門慶聽見喜道:“你們也是拜媽祖娘娘的麼?”
“也是?”陳阿金道:“這位官人也信奉媽祖娘娘麼?”
“當然!”東門慶道:“船後面若不供奉媽祖的神像,我們如何敢出海!”
雙方言語對了路,各自歡喜,陳阿金就要在前引路,榮久急了,叫道:“這位大官人!是我先邀請的啊!再說他們圓島沒什麼好的!還是到我們長島來吧!”
陳阿金呸了一聲,道:“你們長島纔沒什麼好的呢!”
榮久正要反脣相譏,卻見他派去傳話的漁船回來了,忙問怎麼樣,來人低聲說了幾句話,榮久聽了眉頭暗皺,東門慶便猜長島這邊不甚樂意接待,但對這個叫榮久的青年島民卻頗有好感,也不拂他面子,笑了笑道:“榮久兄弟,謝謝你的盛情,不過陳家村既信媽祖,村裡必有神廟,我到了這裡不能不去拜一拜。貴島那邊如果得便,以後再去拜會。”
榮久長嘆一聲,甚是失望,福致隆早在陳阿金的導引下往陳家島去了,榮久的坐船卻猶在那裡徘徊。
陳家島並無良港,福致隆靠不了岸,需靠小船接應上下。雖然村長有令不準擅自上船騷擾,但早有幾個大膽的後生按耐不住上船去看,果然見船上供奉着媽祖,下來和衆人說了,船上船下便多了幾分親熱,少了幾分猜疑。
東門慶請求村長讓自己帶兩個人下船參拜媽祖,那村長認得一些字,也算是個仁厚的長者,聽說這位大明來的官人也是拜媽祖的,忙命阿金他們接大官人上岸相見。東門慶這才捧着禮物下船,獻給村長。村長大喜,派了幾個後生在岸邊看船,將東門慶迎進村去。
東門慶一路進村,但見左右都是竹屋,只有村長家和媽祖廟是用磚頭壘砌成的,全島大概有三百來人,聽說有大明官人進村都跑來看,無論男女,個個皮膚褶皺黝黑,東門慶心道:“這個村子的人個個很有力氣,就是太窮。”便有心招些後生下海,以充水手之數。
他進村之後坐定,再次向村長說明自己此番前往日本一來是增長見聞,以合古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之義,二來是順路做做生意,補貼盤纏,因遇到大風,與另外一艘大船失散,如今想在村裡修船、募人。說着又取出十壇銅錢、兩擔布匹來請陳阿金分給島上居民,算是見面禮。村民見他出手如此豪綽於羨慕之餘又添好感。村長卻有些擔心,不肯就此答應。
東門慶心道:“我們才上島,他們對我所知不深,不敢信任也是人之常情。不如尋個機會讓雙方有共處的機會,便能破解他們心中的疑慮。”心念一轉,便先請村長許村民助自己修船。村長想這倒無妨,便答應了。
這個村中有對木工父子,是村裡造船修船的頭兒,東門慶便出錢請他們幫忙修船。那木工何曾修補過大海船?望見這城堡一樣的大船本來不敢動手,但經不住錢財的誘惑,終於壯起膽子,和於不辭等一起行動,檢測船身船底、龍骨風帆,福致隆上本有精通造船修船的能手,名義上是請這對木工父子幫忙修船,實際上還兼有指導之實,一日下來這對木工父子見識大長,夜裡竟然就在海灘睡覺,父子倆商量了半夜,第二天不等東門慶開口就求他讓自己上船,東門慶自然滿口答應,又拿出幾貫銅錢來算作他出海之資。那木工兒子阿水是個二十多歲的後生,因爲長得醜,村裡又男多女少,正愁尋不到媳婦。得了這前途之後,村裡便有戶人家願把閨女嫁他。消息傳出,滿島的後生無不心癢癢!島上生活窮苦,若一輩子沒見過世面也就算了,這時驀見如此大船,如斯財力,但凡年輕一點的無不心動,暗中來求東門慶讓自己上船的一夜間發生了七八起,連陳阿金也躍躍欲試。
東門慶又來求村長許自己募集水手,村長見衆後生的模樣,知道攔是攔不住的了,只好答應。
這座小島的島民開化未久,民風既剽悍又淳樸,東門慶本來只想招三十人,後來竟招到五十多人,連陳阿金也來應募。
崔光南私下對東門慶道:“現在人手夠是夠了,可是這些人雖然水性不錯,對操作大船卻半點不懂,還得重新訓練纔是。”
東門慶便將這五十二人分成八組,依照各人材質,分別由廣昌平的老水手訓練操船之事,操練的事宜由崔光南全權負責,而新水手的大隊長則由陳阿金領銜。
崔光南操練水手的同時,於不辭也將船上貨物重新清點,列成清單,交付與東門慶,又與東門慶商議出海之事。
東門慶這時已知道他們離浙海已遠,離九州已近,加上風向、海程的考慮,再往雙嶼絕非上上之選,因此決定先去九州。可是他們對這一帶的海域並不熟悉,若沒個可靠的人做嚮導,衆人也不敢輕易下海。東門慶以此詢問村長,村長卻支支吾吾,似乎不想說謊,又不願回答。
東門慶心道:“看他這樣子,島上應該有這樣的人,可是他爲什麼不願意說呢?”心念一轉,定下一計,便先去參拜了媽祖,跟着將供物整治成美食,取出幾壺美酒,邀了幾個村中宿老共飲,酒酣耳熱之際,忽道:“咱們陳家村的人什麼都好,就是見聞不廣,別說大明,怕是連九州都沒去過。”
一個多嘴的一聽憤憤道:“胡說!九州而已,我們陳家村別說男人,連女人也去過!”
東門慶便問:“什麼女人?”
那人道:“阿銀……”還沒說完就被旁邊一個老者捂住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