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如時舉行,陳四是海上的暴發戶,根底比南許棟還不如,吃的東西盡是大魚大肉,沒什麼可品評的地方,不過食材倒也極盡奢華。一開始陳四隻管敬酒陪吃,竟不說什麼合作的話,陳六心裡不免有些發急,怕他哥改變了主意,楊致忠和東門慶卻知對方既然已經設宴邀請又是這等排場,定然不會沒有下文。
果然,酒意已酣之際,陳四道:“光是喝酒吃肉,太也無趣!誰弄些節目來看看?”
令狐喜便道:“待屬下安排。”一舉手示意,便有手下舉起旗幟,發放信號,片刻之間港口衝出十八艘三桅帆船,船上兵甲鮮明,在夜風中破Lang而至,將這艘設宴的船隻團團包圍!東門慶呀的一聲,楊致忠臉色微變,慶華祥上吳平望見也命起錨揚帆準備戰鬥,便聽砰砰砰數十聲同時響起,卻是那十八艘戰船一起發放煙花,便如在黑幕上繡上了數十朵鮮花,旋即又凋謝消失。
楊致忠若有所悟,神色復歸平靜,東門慶心裡一動,便不拘束臉上驚訝讚歎的表情,那邊有人來報說慶華祥似有異動,楊致忠微微一笑道:“吳平恁緊張了。”便讓東門慶去傳令,告訴吳平此間沒有意外,無須妄動。
東門慶回來後,陳四揮了揮手,令狐喜傳令,信號發出,十八艘戰船同時撤退,當真是來得突然、去得迅疾!楊致忠和東門慶心中瞭然,知道陳四這番做作表面上是放煙花取悅來賓,實際上卻是在炫耀實力,同時要告訴“林國顯”:別以爲你們不進港就安全了,那是因爲我不想動你們,我真要動你們時,你們就是在港外也跑不掉!
十八艘戰船退去以後,海面上又恢復了平靜,楊致忠摸摸下巴,連聲道:“好煙花!好煙花!”陳四哈哈大笑,令狐喜兩手一拍,音樂響起,東門慶仔細一聽竟是七絃琴!曲韻亦頗不俗,聽來不但彈奏者是高手,琴也是好琴。心裡暗暗吶喊:“陳四竟然還有這等雅趣?”但想想他連衣服都穿不好,如何懂得樂道?便猜他是劫了某家士紳的船隻或宅院,湊巧得了這高手名琴。
琴聲漸歇,又有笛、簫、琵琶三般樂器響起,樂聲中一個豔裝女子緩緩步出,舞步略顯呆滯,眼神藏着些許憂鬱,令狐喜暗怒,使了個眼色,一個站在這女子對面的海賊稍露刀刃,那女子這才張口唱了起來,唱的竟是最近幾年才興起的水磨調!此乃崑曲之先聲,這時屬草創階段,尚未成熟,但正因剛剛創興,對時俗衝擊力極大!在這個時代,這等集南北諸調之長的大音樂只在全世界文化最爛熟的江浙才能聽到!
東門慶是泉州紈絝子弟的班頭,雖然尚未有機會親品此調,但對此調的來歷與妙處也早有耳聞,這時一邊聆聽一邊猜測此曲出處,能琢磨明白的竟不到三四成,後來漸漸進入詞曲中的意境,竟而忘了自身正處狼穴虎窟。那女子一開始是勉強歌唱,偶爾眼光掠到東門慶身上,從他的表情與眼神中似乎看到了什麼,既有些驚訝又有些歡喜,櫻口所出之聲便多了幾分自然婉轉。聽者唱着相互感應、相互激勵,竟讓此調得以盡情!曲停歌畢,美人退去,東門慶卻猶在癡醉之中。
楊致忠雖然讀過一點書,但畢竟已是在海上商圈混了幾十年的老油條,歌舞藝術對他來說只是應酬,再無法真正地打動他,這時只笑了笑,道:“好歌舞。”
陳四哈哈而笑,揮了揮手,所有不相干的人全部退下,只留下寨中首領。東門慶在曲藝上也只是一時忘情,見到這種形勢人便收斂心神,只聽陳四道:“林寨主!我陳四不是個囉嗦的人!今日請得你來,這煙花歌舞只是盡一點地主之誼,交交你這個朋友!若林寨主肯認我這個朋友,那我便開門見山,與寨主談點對澎湖、石壇兩利的事!”
楊致忠摸了摸下巴,道:“陳寨主可是想建立一條穩固的南洋商路?若是這件事情,小尾老倒也幫得上一點忙。”
陳四嘿了一聲,道:“不止如此!”
楊致忠哦了一聲,道:“不止?”
陳四道:“我想與貴寨合作,以後自寧波以北,入浙江也好,去南直隸也罷,無論哪裡,只要貴寨的船想去,沿途都由我來替貴寨打點。自澎湖以南,則是貴寨幫我。此外日本那邊的商路,也想請林寨主幫幫忙。”
東門慶一聽,便知道陳四的意思是要和澎湖南北共享商路,彼此呼應扶持。楊致忠一笑,道:“我們澎湖近年來沒打算入京入浙,內陸的生意,暫時還做不上。南面的生意不說,若說北面,或者去去雙嶼,最多去去日本,這兩個地方走熟後,也夠我們過活了。”
這話說得平和,實際上藏着暗刺,東門慶令狐喜都聽出他的弦外之音:我要去的地方都不是你的地盤,我控制的南洋商路出入口對你有用,你控制的地盤卻對我沒用。
陳四哼了一聲,卻也沒動怒,便指着雙嶼的方向道:“不錯!我現在的勢力是不比雙嶼那幫**!可是林寨主,挑盟友可不是越強越好啊!我也聽說你和雙嶼那邊的人熟,可你不覺得他們那邊的勢力太大了麼?若南澳上寨還沒有破敗,那也就算了。但現在你被逼得去了澎湖,雙嶼那幫人還會像以前那樣待你麼?那個才小你十來歲的徐惟學,還會叫你乾爹麼?”
這話說得直了,若真是林國顯在此說不定便得大受刺激,這時楊致忠聽了心裡卻只暗贊陳四有眼光有遠慮,個人感情上並未波動,只是戲總得演,便微微垂下了頭,不說話。
陳四以爲他被自己觸到了痛處,便繼續道:“林寨主,你跟我合作,南北呼應,那是做朋友,做兄弟,我還得叫你一聲老哥!但到了雙嶼那邊,只怕就給他們打下手!以你的資歷威望,你受得了麼?”
楊致忠搖頭道:“許龍頭、王賢弟那邊,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我想的那樣?”陳四冷笑道:“那是怎麼樣?他們現在已經佔了半個東海,但人心不足!眼下許二王直的胃口,東海沒幾個不明白的!等他把東海整個兒都吞了,未必不會去圖謀澎湖、南澳!但林寨主若到了那時才着手準備,怕就來不及了!”
楊致忠聽到這裡才臉色微變,陳六忙打和場,道:“哥哥,今天你和林寨主是初見,大家開心就好。生意上的事情,不如以後再說。”
陳四道:“具體的生意,可以以後慢慢說。我現在是要給林寨主點一條明路!許二、王直貌似忠良,實際上絕不容別人和他們平起平坐!林寨主若肯與我們合作,將來雙方把功業建了起來,大明沿海的島嶼、商路我們大可南北平分!但到了許二、王直那邊,哼!他可沒什麼需要求林寨主你的!等進了他的彀裡,林寨主就得看他的眼色做事了。咱們從大陸反出來縱橫海上,爲的不就是一個快活麼?若到了海上也得被人拘者,那還有什麼意思!”
楊致忠仍然不說話,東門慶往他這邊傾了傾,道:“舅舅,我看陳寨主的話,挺有道理……”手卻在暗中扯了扯楊致忠的衣襬,楊致忠會意,不等他說完便斥道:“住口!”回頭看了陳四等人一眼,才說道:“陳寨主,你我畢竟是初次見面,此時就談這等干係重大之事,似嫌不妥,此議容我三思。”回頭望了東門慶一眼,見他抿了抿嘴脣,便又擡頭看來看月亮,道:“晚了,再不回去,怕船上兒郎們擔心。”說着便起身告辭,道:“謝過陳寨主的晚宴了。”
陳四見他人都站起來了,也不好強留,陳六要送時,楊致忠微笑道:“這幾日勞煩三當家相陪了,這一點水路,就不用送了。三當家也該回家一趟,免得家人擔心。”
他二人走後,陳六坐立不安,對陳四道:“哥哥,你今晚會不會說得太急了?有些話,可以等以後再說嘛。”
陳四哼道:“以後?許二王直是容不得我們壯大的,若他仍傾向他們,那再拖多久都沒用!”
令狐喜卻道:“我看他未必是全不動心!之前他們留三當家其實是有些扣爲人質的意思,現在卻不用三當家跟去,那便是對我們放心不少。依我看這次晚宴還是有用的。如今他先回去,多半是要和手下的大將商量商量再做決定。依我看,若他明日派人來回禮答謝,那這事便有五六分希望了。若他們對我們忌憚殊深,連夜開船潛逃,那就是準備倒向許老二、王忤瘋那邊,若是那樣,我們就不能猶豫,得狠下辣手了!”
他們在船上商議未定,慶華祥那邊忽然開來一艘小船,趁着夜色靠近,秘密求見陳六,陳六在陳四的默許下去了一趟,回來後笑眯眯的,陳四問是誰,陳六笑道:“是王四的人,林國顯的那個外甥。”陳四奇道:“他派人來幹什麼?”陳六道:“他問我四哥喜歡什麼東西,又問我四哥有沒有什麼忌諱。”
陳四一呆,令狐喜道:“恭喜寨主!這必是小尾老命他來求見寨主,這人年輕,心裡沒底,所以纔會暗地裡來找三當家打探消息,以免出錯。”
陳六道:“對,對!一定是這樣。等明日他來了我們好好招待,儘量促成此事!”
陳四卻道:“好好招待,那不夠!既然這人可用,便得將這人擄住!不但要他盡力促成這件事,以後還要他作爲我們在澎湖的內應!”
陳六道:“怎麼擄住他?”
陳四回顧令狐喜:“軍師可有什麼好計策?”
令狐喜眉頭一緊,計上心來,道:“要擄住一個人,莫若投其所好,脅其所短!”
陳四便問陳六:“你在船上多時,可知道他好什麼,或有什麼陰私麼?”
陳六臉現難色,令狐喜忙把話頭接過來道:“少年子弟多好色!剛纔那歌妓上來時,那王四竟看得目不轉睛,若寨主捨得,不如就以此爲誘,引他入局!”
陳四道:“一個擄來的歌妓,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這女人送給小尾老就算了,讓我送女人給他一個後生小輩,太份!”
令狐喜道:“不是送,不是送!我們大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若是順利,不但能逼出他幾句真話來,探出小尾老的真實心思,甚至還能從此籠絡住他,就像寨主所說,讓這小子爲我們所用!”
陳六聽了,連叫大妙,陳四也笑道:“這算是美人計麼?好,去辦吧。”
——————大夥兒,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