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好一陣子,詩云才慢慢起來,等着慕容旭將藥膏拿來塗上,坐在凳子上同他一塊兒用膳。本來她還想着站在一旁伺候來着,可慕容旭卻堅定地要她坐下,她膝蓋也是疼得很了,索性便承了他的情,因此兩人倒是難得平安無事吃完了一頓飯。
這天詩云隨宿在了上書房,但慕容旭卻是一個晚上沒睡,隱隱約約只看到燭光閃動,而後便是他認真批閱奏摺的背影。詩云也不知爲什麼,就這麼看着看着,倒覺得無比安心,這一覺睡得特別踏實。
第二日快到中午,朦朧中被外頭的聲音吵醒,詩云才發覺自己竟然真的就這麼睡着了,而且一夜無夢,這是還是她進宮以來的頭一次。睜開眼,慕容旭不在屋裡,外頭卻鬧哄哄的,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連忙起身,也懶得喚人,只自個兒穿好衣裳出來,卻聽得外頭慕容旭沉穩的聲音道:“朕知道了,先讓柳妃過去吧,朕一會兒就到。對了,飛雨常在那邊,你們派個人去叫上。恩,還有當日一同住在儲秀宮的人,管事姑姑們,都去說一聲吧。”
邊說着,他邊嘆了口氣道:“畢竟也是一條人命啊!朕。。。哎,罷了,不說這些。小林子,你去告訴皇后一聲,至於她究竟來不來,不必管她。。。行了,都下去吧。”
外頭一陣腳步聲,想來是人都四散了。
等慕容旭從外頭進來的時候,詩云已經走到門邊兒,輕叫了他一聲。他微一擡頭,溫柔笑道:“你醒了?朕叫人傳了膳食進來,沒料到你睡這麼晚,朕早朝都下了,你卻還沒有醒的意思,也就沒叫你。”
隨手拉着她在桌邊坐好,慕容旭才又接着道:“不過一會兒咱們都得去一趟北三所。剛剛那邊的小太監來報,說玉瑾殤了,朕想着畢竟你們從前也算是認識的,去看看吧。”
玉瑾死了?!詩云倒是一愣。說起來她和玉瑾,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深仇大恨,不過是爲了各自的利益纔有些爭吵。那日在暢春園,眼看着她被飛雨折騰成那副模樣,又回想起從前她那風風火火的樣子,心裡倒覺得她有些可憐。
只是當時雖然也料到她活不了多久,但此刻聽見,卻突然有種恍然若夢的感覺。畢竟是一同進宮的秀女,也才這麼年輕,便香消玉損了,難免兔死狐悲。
然而轉念一想,這後宮裡頭本就如此,詩云呆了半天,纔回過神來道:“皇上,玉瑾怎麼會突然間就。。。”
慕容旭冷哼了一聲,嘴角漸漸掛起了一抹滿含深意的笑容,不知究竟是想到了什麼,但片刻後卻擡眼笑道:“她?想來是瘋病犯了,自己把持不住吧。聽說下人們去送東西給她,她都不吃,即便是餓,也該餓死了。”
詩云渾身一個哆嗦,心下不知究竟什麼感覺,卻再不敢問話。這個皇上怪得很,每每面對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都還挺正常,但只要討論到別人,就又瞬間變得極其陌生。
慕容旭又對着她叮囑了幾句,便又轉到外頭吩咐人辦事兒了。詩云坐在桌前,發了一會兒呆,纔拿起碗筷吃東西,心裡的念頭卻開始飛快轉起彎來。
要說這玉瑾死便死了,自然再沒什麼辦法,不過既然那飛雨已經擺明了的要來陷害自己,那不趁此機會給她點教訓,也實在太說不過去了。要不是皇上心思奇怪,碰到一般的人,就憑飛雨那日在御輦上說的話,自己的日子只怕早就沒法兒過了。
一時間,新仇舊恨一下子全記了起來,詩云突然心念一動,連忙起身往屋外跑。慕容旭正在外頭跟小郭子說話呢,突然見她出來,不由一挑眉奇道:“你這麼快就吃完了?”
詩云卻搖搖頭道:“皇上,奴婢想着若是去北三所,奴婢這身兒衣裳實在太過鮮豔了,還是回後頭換件的好。否則。。。”
她話沒說完,慕容旭就擺手,示意她快去。畢竟時間緊迫,去得太晚的話,詩云又難免不會成爲衆人攻擊的目標。眼見得他同意了,詩云三步並兩步就往自己屋裡跑,到了院子裡頭,紫枚正坐在外面打瞌睡,突然見詩云一個人了跑進來,不由奇怪地上前來接着。
“小主,您這是怎麼回事?皇上怎麼讓您一個人回來了?昨兒個小郭子派人來說您不回來歇了,奴婢可擔心了好一陣子呢。
您這又是。。。”
詩云沒工夫搭理她,只是着急着回屋翻了件白色的長裙換上,又將一直壓箱底的一個白色荷包掏出來,聞了聞確認東西還在裡頭,連忙掛好,才轉頭吩咐道:“我先出去了,可能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晚上,記着準備些熱水,先走了。”
話音未落,人已經跑了老遠,紫枚在原地半天沒回過神來,眼見的她已經走遠,不由深深嘆了口氣,又坐回原地看着太陽打瞌睡去了。
跟着慕容旭一路到了北三所,詩云纔不得不感慨起來。即便是皇城,也有富貴貧賤之分。那東西六宮的富麗堂皇,平日裡看去也不過如此,和整個皇宮的建築羣沒什麼太大的區別。可此刻到了這地方,才猛然覺悟。
簡直就是天與地的差別。
北三所本就位於皇宮的最邊角,又長年失修,屋頂上的那些黃色琉璃瓦都掉落了好些,院子裡頭真正雜草叢生,牆上的紅漆經過長時間的風吹日曬,連顏色都變了。若不是那隨處可見的龍紋雕飾,哪裡還看得出這裡是皇宮?
此刻這院子裡頭早已經站滿了人,地兒本就不大,儲秀宮的管事姑姑們全都來了,當日一同住着的秀女也滿滿站了一地,柳妃早已命人擺置了一口棺木,那死了的玉瑾此刻就躺在裡頭。
其實說起來就憑玉瑾,不過是一個什麼都不是的小主,本來根本不可能會有這番大動靜。更別說她是被打入冷宮,按照道理,頂多就弄個破席子一卷,直接埋了了事。
可也不知慕容旭究竟怎麼想的,愣是鬧了個滿城皆知,此刻後宮裡頭,除了一向不出現的皇后娘娘。別的四妃那是全都到齊了。
飛雨一身慘白慘白的素服,站在最前頭,眼睛哭得紅紅的,一副悲痛欲絕的模樣。而四妃站在一旁,也難免覺得有幾分傷感,當然,她們自然是不可能哭的。一來關係還沒好到那個地步,二來就憑玉瑾身前的地位,也不配讓她們哭。
華晴也站在前頭,嗚嗚咽咽的,亦瑤則滿臉悲傷,眼中含淚,琴兒一臉呆滯,正站在柳妃身邊。此時突然一見皇上到了,剛剛還站在一旁發呆的另外幾個秀女立刻回過神,也開始抽抽噎噎的哭出聲來。
詩云跟在後頭,耳聽的這聲音就跟蚊子叫沒什麼區別,又只是自顧自的哭,半點兒激情也沒有,頓時更來了勁頭。將身上特意掛着的白色荷包偷偷掏出來,裡頭竟然放着一些辣椒籽和薄片的生薑。
眼見得衆人的注意力都在慕容旭身上,詩云脖子一縮,直接將一顆辣椒籽塞進嘴裡,細細嚼爛。
頓時只感到一股辛辣的味道上達頭腦,下躥小腹,眼中立刻淚水狂飆,心裡不由拼命嘀咕起來:“天哪,這下子可是虧本了,不過是想演個戲,怎麼額娘準備的辣椒竟然這麼辣!這究竟是從哪兒弄來的。。。”
當下她也來不及管那麼多了,又將那生薑擠出了湯汁,直接往眼睛上一抹,拼了命的直接衝到了棺材前。
“天哪!………………”一聲淒厲的,悲慘的,令人身子發寒的慘叫,在衆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詩云幾步便撲到了棺材前,嘴裡大聲哭訴起來:“玉瑾啊。。。你怎麼就這麼去了啊?想當初你與我爭吵論辯,是何等氣勢,怎麼如今卻就這麼與世長辭了?”
眼睛被那生薑水整個兒的辣得睜不開,詩云又是一聲瘋狂的嚎叫,嗓子裡發出了“咯咯咯”的聲音,都快背過氣去了。
可她偏偏還堅持着吼道:“本以爲,在宮中能碰到你這麼個性子耿直的人,也是一種緣分。。。哪裡知道你就這麼走了。。。還想着等你身體養好了,咱們再好好吵一架,哪裡知道。。。你竟然。。。你竟然。。。嗚嗚嗚嗚。。。”
“從前咱們雖然沒少吵架,可我心裡頭卻知道,你其實根本沒啥心眼兒。。。
否則哪裡又能和我吵得起來。只是沒想到你竟然就這麼去了,我。。。我。。。”她“哇”一聲大哭起來,說到激動處,其實是口水恰好嗆進了氣管,差點沒把她給嗆死。
慕容旭遠遠看着,那表情真正可以用瞠目結舌來形容了,他雖然知道詩云定然又是想到了什麼主意,但她怎麼竟能哭成這副樣子?
不過被她這麼一鬧騰,院子裡的衆人立馬感覺到不對勁了。因爲詩云實在哭得太傷心了,比較起來,就感覺她們剛剛其實根本是在笑一樣。衆位秀女偷偷拿眼睛看了看慕容旭的表情,一時間更加認定了心中的想法。
每個人心中都是一凜,剛剛還只是蚊子叫的音量,瞬間拔高了三倍。
千萬不要小看女人的哭聲,有了詩云開這個頭,飛雨第一個反應了過來,她也是一個踉蹌直接趴倒在了棺材邊兒上,嘴裡嗚嗚咽咽也開始哭訴起來。
“姐姐。。。咱們從小一塊兒長大,感情比誰都要好。。。可誰料到剛一進宮,你就惹上了瘋病。。。姐姐啊。。。你怎麼就忍心丟下我。。。一個人去了呢。。。”可憐沒有外力相助的她,實在是哭不出來,玉瑾死了,她高興還來不及呢,眼淚哪裡還聽使喚?
因此她只得張着嘴拼命乾嚎,半天沒見着一滴淚,心中卻不由的異常怪異,怎麼這詩云竟能得像自己家裡死了人一樣。。。然而一旁站着的四妃看到這等場景,倒有了幾分自個兒的想法。
一來她們進宮也實在是很有些日子了,當日與自己曾經爭寵的人,好些都已經作古,又不知有多少,死得比玉瑾還慘。二來此刻看到詩云從前與她雖是對頭,卻還能哭成這副樣子,又說出這種話來,不由地便產生一種心心相惜的感覺。
畢竟在這後宮,說到底,大家本就是沒什麼仇怨的,不過都是爲了自己的利益,纔不得不鬥罷了。
那蘭妃是平日裡感情最豐富的一個,此時聽詩云和飛雨兩個說得悽慘,眼中不由地也掉下淚來,她這麼一帶頭,頓時院子裡一片哭聲,倒把站在一邊的慕容旭給冷落了。
柳妃頓了一頓,見衆人實在是賞心得過了,這好好的不過是個沒冊封,連侍寢都沒有過的小主,哭成這副模樣實在有違祖制。她輕輕抽泣了幾聲,眼見的皇上什麼話都沒有,只得自己上前將詩云扶起,安慰道:“好了,別哭了,瞧瞧你這眼睛腫的。。。”
邊說着,邊就想上來幫她擦眼淚。詩云嚇了一跳,連忙低下頭自個兒用袖子擦了。開什麼玩笑,眼睛上可都是生薑水兒,萬一這柳妃回頭摸了她再摸自己,可不就露餡兒了嗎?因此詩云連忙順勢起身。
“柳妃娘娘。。。”她也不管那麼多了,咚一下把自己整個兒埋進了柳妃懷裡,哭得一抽一抽的。
柳妃見她這樣子,越發覺得她重情重義起來,再轉頭看飛雨時,除了乾嚎,啥都沒有。哪兒像詩云,一看就知道在來的路上已經哭過了的。腦中再次浮現起這丫頭每每表現出來的樣子,看向飛雨的神色,越發不善了。
只有梅妃,一直冷冷地站在一旁,眼中帶着讓人幾乎察覺不出的蔑視。眼見的詩云哭得都暈過去了,不由更是冷笑了一聲,柔媚的眸子再也懶得朝她看。
一時間,整個北三所都聽到了這邊的哭聲,柳妃愣了片刻,見蘭妃和惠妃也哭得熱鬧,連忙開口道:“好了,你們還哭什麼?皇上好好的在這裡,怎麼也輪不到你們哭啊!詩云,來起來吧,到那邊歇會兒去。。。”
說罷,她直接無視了飛雨,走到慕容旭跟前道:“皇上,您看這怎麼辦?這玉瑾往日也並沒什麼大錯,或者升一等將她安葬了吧,也好對她家人有個交代,否則。。。”
慕容旭微一點頭:“就照愛妃說的做,畢竟他們家也算是名門望族,家裡頭定然是寵愛慣了的。派人通知過沒有?”
見柳妃點頭,慕容旭冷眼在旁看了一陣,直接看着詩云冷聲道:“行了,這個女人當日瘋了,纔將她安排到此處修養,可沒料到這瘋病卻根本沒見好。朕也算是仁至義盡,沒有追究她當天打了飛雨常在的事,如今死者已矣,你們也都不要再哭了!”
說罷,又是一聲冷哼,但嘴角卻習慣性的又掛起了溫柔的笑容,不過這次他無視了的,卻是一旁哭得快要抽過去的詩云,而是直接走到了飛雨跟前,親自伸手將她扶起,象徵性的幫她擦了擦根本沒有淚水的眼睛。
“好了,乖,你瞧瞧,哭成這樣,讓朕的飛雨美人兒都變得不美了,不哭了,哭久了可是要傷身子的。這個女人雖說是你的親姐姐,可平日裡就不待見你,你若果真爲了她傷心出病來,也實在不值當。”
這話說的頗有講究,衆人的臉色一時間變得極其怪異。耳邊還傳來詩云慘兮兮的,杯具的哭聲,再反觀根本沒什麼悲色的飛雨,慕容旭的話聽來就立刻成了個大笑話。不過沒人敢嘲笑皇上,因此看向飛雨的眼神便多除了幾分的鄙視。
滿臉的溫柔,眼睛死死盯住飛雨的眸子,慕容旭邪邪一笑,滿含深意地捏了捏她的小手,才一轉頭突然冷着臉看向詩云喝道:“還哭什麼?!起來!小郭子,把她拖走!”
說罷,也不再管她,自顧自一個人走到前面去了。詩云哭得有氣無力的,嘴裡還嘰裡咕嚕地說着,那悽慘的模樣,和玉瑾的親妹妹飛雨比起來,實在讓人覺得頗有些可笑。
柳妃實在有些看不下去,親自上前來扶住她,安慰道:“罷了,既然如此,你就別哭了,一會兒若再惹得皇上生氣,可有你收的。有空的話來永和宮逛逛,琴兒也說想你呢。”
詩云抽泣着點頭,眼見掃看了一遍四周,卻見亦瑤根本沒有看她,而琴兒卻朝她溫柔一笑,很有些意味深長的意思。詩云嗚咽着又朝柳妃很是撒了會兒嬌,才走上前拉住飛雨的手大聲勸慰道:“你也不必如此傷心了,玉瑾即便死了,她也會一直在我們身邊的,你放心。”
眼看着飛雨臉色大變,詩云卻又接着道:“今兒我做夢時還夢到,玉瑾說她雖然死了,可卻還是懷念着咱們,所以說了,過兩天還會再來瞧咱們的。到時候你們再好好聊,也實在不必太傷心了。。。”
說完,也不管飛雨的反應,就被一旁一直等着得小郭子,連拉帶託的帶走了。飛雨低下頭去,眼中的光芒更甚:“想嚇我?也要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