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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招待所安頓李巖父母時,小老闆的父親也趕到了,見面就連聲道歉,說小老闆媽死得早,他又當爹又當媽把孩子拉扯大,孩子從小頑劣,沒成想竟惹出驚天大案。說着說着他就哭起來,老淚縱橫,然後跪下去磕頭,說警察同志告訴他,取得受害人家屬的諒解,對量刑很關鍵,他願意賣房賣地,只求刀下留人,免得黃泉下無臉見孩子他媽。

在見到加害者之前,我有很多話想質問:一張HD打頭的紙至於那麼多**打出手嗎?就算李巖有錯,無論如何錯不致死吧?李巖是家裡唯一經濟來源,打死他,他的父母和兒子今後的日子怎麼過?其實我最大的問題是,假若李巖是城裡人,你會吹集結號打死他嗎?可這成了永遠的謎。因爲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小老闆的父親居然也是老實巴交的農民,而且進門就下跪,讓我頓時不知從何說起,唯有苦澀滿嘴鑽:同樣在社會底層掙扎,農民何苦爲難農民?

小老闆父親進屋後,李巖媽一直在哭泣,眼都腫了;李巖爸一隻接一支抽菸,竭力壓抑悲痛,聽說仇人要花錢買命,怒火騰的熊熊燃燒起來,抓起小老闆父親就朝外攘,嘴裡喊道:“殺人償命,欠賬還錢,只有你的兒子被槍斃了,我才心安!否則就是傾家蕩產,我都要伸張正義,哪怕官司打到北京去,我也奉陪到底!”

剛開始聽到小老闆父親拿錢出來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同李父一樣恨不得一腳把他踹下樓去。想這社會變成了啥東西,什麼都可以拿錢買,買官、買女人、買選票,現在連人命也可以買了。但看到李父的狂怒,我反而冷靜下來,覺得往生的人已去了,他的親人應該更好的活下去,既使二老不考慮自已,也應該替孫子作想,至少有一筆安置費讓他順利**,學到一門手藝今後謀生吧。

小老闆的父親被趕走後,我便把門鎖上,給李巖父母做工作。李父是頭倔驢,可能古裝戲看多了,翻來覆去便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血債血還”之類的豪言壯語,氣急了就是上京告御狀的大無畏精神。我盡力勸說自已別使性子,人家剛失去了唯一的兒子,但還是被李父塞滿黃土的腦袋激怒了,敲着茶几連聲質問他:“你口口聲聲說判決不公就把官司打到北京去,北京在哪個方向你知道嗎?據我所知,這是你第一次出省,連車錢都是借的,你拿什麼打官司?就算你想到北京去,怎麼去呢,難道牽着孫子的手討飯去?”

李父的機關槍被我一陣集束手榴彈炸啞了,他沒在城市生活過,傻裡巴幾的,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依靠規則在運行,潛規則在潤滑。倒是李媽聽出了門道,嘀咕說不知人家賠多少,如果少了不如不要。見他們對賠償金沒底,我提了個建議,煤礦死個人一般賠償20萬,你們就按這標準提出,但看小老闆家底也不厚,10萬爲底線,估計這個數他們差不多也要賣兒賣女了。

李媽沉默片刻,說:“我總覺得用兇手的錢內心不安,那畢竟是兒子的命換來的。”

我安慰說:“如果政府肯給這筆錢,或者有好心人願意資助這筆錢,誰用這錢誰是孫子,問題是沒有這碼事。我相信,如果你們拒絕這筆錢,李巖才真正不安了。要不,把他請出來問一下?”

李媽嘆口氣,說:“我們也奔七十了,一旦有個三長兩短,孫子就成了孤兒,是需要一筆錢爲他將來打算。”算是默許了跟兇手家妥協。

按理說,費了老包子勁兒談成此事,我應該高興纔對,不過我卻高興不起來,像當了一次壞人。

其實,我很想講一個日本父親的故事給他們聽,那父親我從未謀面,卻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爲他博大的胸懷。兩年前,一箇中國留學生殺害了日本房東逃回家鄉,被中國警方逮捕,房東的父親已經垂暮之年,他對中國司法官員呼籲:希望別判兇手死刑,因爲我不希望另一個父親像我一樣,體會老年喪子之痛!

但我忍住沒說,怕被誤解,更怕視爲漢奸。

李巖的家人最終領到12萬賠償金。幾個月後,小老闆被判無期徒刑,其餘參與者被判3至10年有期徒刑。

經權威鑑定,李巖使用的那張HD打頭的100元人民幣是真幣。

李巖死得很冤!但六月天下大雪,安坐家中竟飛來橫禍,吳進城比他更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