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以爲我是鬼,把我引以爲同類。可是我心裡清楚得很,我還活得好好的,所以我很害怕他。擔心他忽然發起狂來,把我給害了。
幸好少年安安靜靜的,看起來很鎮定。
一隻鬼鎮定的看着自己的屍體,這本身就夠詭異的了。我現在真想奪門而逃,找機會跑出去。但是如果我現在一走了之,那今天就白來了。我只能耐着性子,壓住心中的恐懼,等在這裡,靜觀其變。
我衝少年勉強笑了笑,心裡面不住的唸叨:“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
外面的大雨還沒有停歇。中年人在屋子裡面呆坐了一會,然後把牀單扯下來,蘸地上的血。牀單被染成了紅布,於是他又扯下窗簾來。
一個小時之後,家裡面幾乎沒有乾淨的布條了。少年身上的血已經流乾淨了,而地上的血跡也已經擦乾淨了。可中年人像是瘋了一樣,還在一遍一遍的擦着已經乾乾淨淨的地。
我覺得他已經有點神志不清了。
後來,雷雨終於停歇了。中年人忽然嘿嘿笑了起來。他的面目有些猙獰,看得人心寒。
他把少年的屍體搬起來,放在牀上,然後替他蓋上被子。好想這少年仍然活着,只是沉睡過去了一樣。
中年人坐在牀邊,用手輕輕地摸了摸少年的頭髮,像是一位慈父。
少年的魂魄冷笑了一聲,對我說:“你覺得他虛僞嗎?活着的時候把我打得遍體鱗傷,我死了,他到開始裝好人了。”
我只能在一旁賠笑,一句話也不敢說。
中年人坐在牀上沉默了良久,忽然站起身來。他把那一團團被血染紅的布條都扔到臺階上,澆上油點着了。
火光熊熊,燒得嗶嗶剝剝,我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傳出來。好在這時候是半夜,鄰居都在沉睡中,誰也沒有聞到。
等大火熄滅之後,中年人就離開院子了。
少年問我:“你知道他要去幹什麼嗎?”
我搖了搖頭。
少年冷笑了一聲:“他去買棺材了。”
我再回頭的時候,看見院子裡面已經搭起來靈棚,少年的屍體被放在棺材裡面,蓋上了蓋子。中年人一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樣子,蹲在棺材跟前燒紙。
來往的賓客稀稀疏疏的,顯得很冷清。這也難怪,未成年而死的,算作早夭,本來就不應該大操大辦,大多數人,只是通知一下親戚,趁半夜的時候悄悄埋了就算了。
或許是中年人心中有愧,居然給少年搭了靈棚,燒了紙錢,已經算是破格了。
棺材被人擡出去掩埋了。靈棚也拆了下去。
死人入土,太陽落山。太陽還會再升起來。死人再也不能活過來了。
天已經黑下來了。
少年陰森森的笑着:“鬼大哥,我讓你見識見識,我是怎麼報復他的。”
我忍不住提醒他:“這可是你爸。”
少年瞪了我一眼,惡狠狠地說:“他配嗎?”
我頓時啞然了。
中年人的所作所爲,似乎真的不配。我心想:“也罷,少年捱了這麼多頓打,再打還回來,好像也沒什麼。”然而,少年拿出來了一把刀。
我驚呼一聲:“你要殺了他?”
少年問我:“殺人償命,我殺他有錯嗎?”
我又啞然了:“似乎真的沒錯。”
我們兩個是魂魄,魂魄的好處就是,落地無聲,不會被人發現。我們從窗戶裡面飄進去,看見中年人躺在牀上,翻來覆去,似乎難以成眠。
少年很有耐心,提着刀在旁邊等着。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光陰的流逝並沒有消磨掉他的怒氣。
我看着他,心裡面不由得奇怪:“我看到的,是他的記憶嗎?如果是記憶的話,他爲什麼能看到我?還能和我搭話?這實在是讓人困惑啊。”
我正想到這裡,聽見少年低聲歡呼:“老東西終於睡着了。”
我扭頭一看,可不是嗎?中年人躺在牀上,已經睡熟了。他仰頭躺在牀上,皺着眉頭髮出鼾聲。
月光從窗戶的縫隙中照進來,正好落在他的脖子上。細長的一個白條,像是刀鋒一樣。
少年嘿嘿笑了一聲,指着中年人的脖子說:“看見沒有?老天爺都在提醒我殺了他。”
他提着刀走到中年人牀前,用力的砍了下去。
他生前也想殺中年人,但是事到臨頭後悔了。他死後再殺的時候,已經沒有半分猶豫了。
那把刀在半空中劃過,一道白光,像是閃電一樣,就要落到中年人的脖子上面。然而就在這時候,我聽見轟然一聲,出現了一團火光。
中年人的額頭、兩肩,各冒出來一團烈火。這烈火剛猛無比,在一瞬間之內,就把少年的刀烤成了一團白氣,消散在黑暗中了。
我驚呼了一聲:“本命燈火。”
人有三盞本命燈火,分別在頭頂和兩肩。這三盞燈是人的陽氣所在。鬼屬陰,遇見陽火,只有退卻的份。
可是少年卻不肯退,他恨極了自己父親。刀被燒沒有了,就伸出兩隻手,想要扼住他的脖子。
我看見他的手在烈火中冒出一團煙氣來。再這樣下去,恐怕很快就會魂飛魄散。
我忍不住跑過去,死命將他拖開:“現在不行,你還殺不了他。咱們再等等。”
與此同時,中年人忽然醒過來了。他猛地從牀上坐起來,大聲地喊叫:“別殺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嚇了一跳:“難道剛纔的事他都看見了?”
緊接着,我看見中年人擦了擦冷汗:“嚇死我了,原來是一場夢。”
我長舒了一口氣:“原來他是做惡夢了。”
少年還不肯走,但是我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給拽出去了。
他撲通一聲,坐在地上,苦着臉說:“爲什麼?好人不償命,壞蛋活千年?我爲什麼殺不了他?”
我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活人身上都有本命燈火。你帶着殺機接近他,當然會被攔住了。如果沒有殺心,也許還好一點。”
少年不服氣的說:“照你這麼說,鬼就害不了人了?那些被鬼纏上的人是怎麼回事?”
我想了想,對少年說:“或許,是因爲你還不夠強大。等你的陰氣能夠抵禦他的本命燈火,就可以殺了他了。”
少年深以爲然的點了點頭,然後看着我說:“你的意思是……讓我做厲鬼?”
我嚇了一跳:“我可沒有這個意思。”
少年愁眉苦臉的說:“怎麼樣才能變強大呢?”
我看着他,心想:“一隻鬼爲了殺自己父親而發愁,也算是奇葩了。”
我想了想,給他出主意:“如果你不能變強大,那就讓他的本命燈火變弱。我聽說人倒黴或者生病的時候,最容易招鬼了。這麼看來,那時候本命燈應該挺弱的。”
少年拍了拍手:“不錯,有道理。”
我說了這番話就後悔了。我低着頭,自言自語的說:“我怎麼開始教他殺人了?”
要殺一個人並不容易。少年等了很久,依然沒有等到機會。中年人似乎運氣很好,不僅沒有遇見倒黴的事,也沒有要生病的跡象,甚至傷風咳嗽都沒有。
這天晚上,少年在月光下來回轉圈。看樣子,他已經有點不耐煩了。
到後來,他把刀扔在地上,氣呼呼的走出去了。
我心中一喜,跟在他身後,問他:“你不打算殺他了嗎?”
少年搖了搖頭:“我當然要殺他。不過,今天是我的忌日,我死了一年了。我想出去走走。”
我愣了一下:“原來已經一年過去了。在少年的記憶中,時間過得真快。”
少年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着,而我就跟在他身後。
少年嘆了口氣:“好朋友,這一年來,你一直陪着我。也算是一件開心的事了。”
我笑了笑:“你已經死了,爲什麼不忘掉那些不開心的事呢?放過你父親,也是放過你自己。”
少年搖了搖頭:“我學習成績很差,不會出口成章。但是有一次看見了一句話,我就死死地記住了。”
我問:“是什麼話?”
少年冷冰冰地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我怔了一下,苦笑着說:“這話用在你爸身上,合適嗎?”
少年問了一句:“他配嗎?”
我又啞然了。
我們走了一會,霹靂一聲,又下起雨來。
魂魄不怕淋浴,但是我們兩個不約而同的走到路邊的破屋子去了。雖然死了一年之久,我們仍然保留了作爲人的習慣。
這屋子沒有門和窗,只有兩個空洞,顯然已經廢棄很久了。屋子正中央生着一團火,在火堆旁邊,坐着一個人。
這人帶着斗笠,一張臉藏在陰影中,讓人看不到他的真面目。
我和少年不敢距離火堆太近,只是站在牆角的陰影中。
這時候,戴斗笠的人淡淡的說:“剛剛進來的朋友,身上好大的怨氣。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
少年吃驚地問:“你能看見我?”
斗笠笑了一聲:“在下曾經學過一點異術。天上仙,地上人,陰間鬼,都能看見一點。”
少年忽然兩眼放光,熱情的說:“請問怎麼稱呼?”
斗笠淡淡的說:“叫我木先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