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掌拍上木塞,木塞猛地一沉,又狠狠向上一頂。就像被滾油濺在手上,十三郎手掌驟然彈起。
如果把箱子比喻成一座爆發的火山,塞子壓住的就是那個噴射岩漿與死亡的口;感覺中,十三郎彷彿在於千軍萬馬搏鬥,每時每刻都可能被碾成肉泥。
“吼!”
沒有絲毫猶豫,十三郎右手再次向下猛擊,壓住那個如噴泉般的口子,令其不能繼續放大。其左手彈動禁環的速度越發快速,同時送出一縷縷赤色紅芒。
濃郁如實質的煞氣隨禁環一道推送到縫隙處,那個噴泉不知感受到了什麼,上衝的勢頭爲之一頓。
金烏氣息,越是古老的東西越能明白其威嚴赫赫,哪怕真的是塊石頭,也不能絲毫不爲所動。
稍一猶豫,十三郎順勢發力向下扣壓,將已經衝到邊緣的木塞打回三分。
此時此刻,塞子與箱子間的縫隙周圍,元磁之光的龐大吸力令重重禁止化解飄散,並如菸絲般飄入進去,元磁之光卻以千軍萬馬涌向獨木橋的姿態朝外面擁擠,讓人無端生出恐懼。
那一幕真的很奇怪,很恐怖;明明噴泉難以壓制朝外面的世界擁擠,周圍事物偏偏像是被千萬隻手拉住,又像狼羣被血腥氣息吸引,四面八方撲向那個將開未開的口。
連空氣都顯得猛惡起來,彷彿隱藏着億萬兇獸被激活,此刻正飛向它們的君王,爲其提供力量。與此同時,那三條糾結光絲一頭散開,昂首懶懶打了個轉。如冬眠剛剛甦醒的蛇。下一刻,三條毒蛇似乎感受到了什麼,扭轉身體從糾纏的狀態下開始解脫。
說不上什麼理由,在看到三條光絲分開的那一幕時,腦海中莫名出現一頭龐然大物。其大如山,其闊如海,兇猛擺動掀起滔天風浪,更有一股來自蠻荒的氣息釋放,凜凜生威。
電光火石之前,三條光絲分解開同時。十三郎感受到一股強烈危機,右手承受的壓力、應該說是向上的推力卻爲之一鬆,彷彿蟒蛇被抽了筋、猛虎被斬了腿、兇猛的蠻牛去挖去角一般。詭異的是,衝力雖然減弱不少,十三郎心頭的危機絲毫沒有解除,相反如被毒蛇的信兒舔上面孔。冰寒與腥臭的氣息直入腦海,死亡即刻臨頭。
來不及多想,十三郎左手凌空揮起,如重錘夯在自己的右手之上,嗔目開聲再一次斷喝。
“給我,下去!”
“嘶!”
“不!”
樂洪濤的悲鳴與某種奇特的聲音混在一起,天檀木塞如被敲打的釘子一沉到底。三條流光卻在合攏的瞬間從縫隙裡竄出,分襲二人。
瞬息間,十三郎彷彿看到,那三條光絲並未來得及完全解開,而是活生生被木塞壓成兩斷。他似乎還看到,濃郁黑光彷彿被脫去枷鎖猛虎,懷着仇恨、貼住縫隙、從箱子內部蜂擁而上,拽住餘下三條斷尾,將其拉向地獄。
耳邊似能聽到三聲哀嚎,淒厲到極致。怨毒到頂點;眼前同時出現一溜寒光,徑直射向眉心。
“靈犀法目!”
眉心驟現第三隻眼,兩側黑白,當中一條豎線瞳仁彎曲猶如蚯蚓,又像是隨手畫的曲線。黑白相間的氣息自法目內射出。凌空照住那條至今不知何物的絲。
縷縷輕煙貼近面孔,光絲就像被扔進沸水的蛇一樣扭曲,掙扎着想要離開,但不知爲何,怎麼都做不到。
光絲在毀滅中衝向十三郎的眼,迎面遇到一隻手,一隻修長、幾無血肉、骨節森森、穩定如磐石的手。
瞬間緩衝,十三郎得以抽回其最最強悍、也是最最可靠的武器,一把將那半截光絲捉在手中。
光溜溜滑膩膩的感覺,極韌並透出強大力量,像鮎魚的身體、或者說其脣邊的那兩條須。危機關頭,十三郎哪裡顧得上多想,法力催動,風火雷三法齊施,磅礴巨力順指而下,惡狠狠將手掌握住成拳。
十三郎窮盡力量發出兇狠一擊,但......打空了。
不能說完全打空。輪起大錘去砸面前那堵鐵壁銅牆,接觸時卻平白變成一層薄紙板;原以爲全力尚未必能成功,結果一下子轟開一個大窟窿。
心裡空蕩蕩的,胸口似有什麼東西往外涌,十三郎懷疑自己剛纔是不是在做夢,那般強悍的兇物,怎會在瞬間變得如此虛弱?
好在不是完全落空,掌心傳來的焦臭氣息告訴十三郎,他的確解決了“一名對手”,否則的話,真的會以爲自己是在做夢。
“爲什麼呢?”
迷茫中,十三郎感覺到右手再無衝力傳來,收回後朝塞子看了看,神情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斷尾求脫,光絲只餘一半但其力量還在;如今塞子被扣死,裡面半截或許已經被元磁之光殺死,這邊半截連遭重創,豈能不變得衰弱。
耳邊再聞淒厲哀嚎,十三郎驚醒中轉身,遂看到一副極不可思議、但又符合情理的畫面。
兩條光絲飛向樂洪濤,鑽進其雙臂;其雙臂血肉頃刻間消失,生出兩條長達數米的須。不僅如此,他的身體迅速乾癟,頭上兩隻眼睛首先承受不住,生生被巨大的吸力拉爆,綻開的血水汁液非但沒有朝四周飛濺,反倒順着眼窩、鼻樑、口脣往下放流動,通通匯集到雙臂......假如那還能叫手臂的話。
十三郎腦海中又一次出現那頭龐然大怪的身影,看不清摸樣,只能感受到那股兇猛氣焰。
奇妙的是,隨着長鬚漸漸豐滿,其兩頭之間出現一條虛幻線條,彼此似能夠連接在一起。拋開詭異不理的話,它們就像樂洪濤的第六根手指,平時不顯露,中間卻存在着一重無形連接。
下一刻。兩條長鬚嫌棄掠奪生機的速度不夠快,各自盤頭高高昂起,一取頭顱一奔小腹,分別射向樂洪濤的身體。
瞎了眼的樂洪濤仍能看到了這一幕,臉色驚恐絕望到極致。大張着乾癟的嘴巴,如怨靈般沙啞哭號。
“爲什麼?爲,什,麼!”
“定!”
斷喝聲起,十三郎如輕煙飄至其身邊,雙手各持長鬚一端。發力猛喝。
“滾出來!”
“啊!”
樂洪濤的聲帶被撕裂,身體弓成一團如干癟的大蝦。那兩條長鬚被活生生從他的身體裡拽了出來,連着兩端的虛影越發明顯,隨後不知從哪裡飛來一團金芒,彷彿粘合一樣接在中央......完美無缺。
奇妙的是,彼此間接到一起後。長鬚竟然安分下來,柔順堅韌,像一條安靜等人操縱的鎖鏈。
“捆仙索,這纔是真正的捆仙索!”
樂洪濤大喊着,聲音卻像蚊子一樣細微,其臉上的表情......說不上什麼表情,悲哀、絕望、無奈。世間所有負面情緒全部可以在他臉上找到,唯獨看不到一丁點希望。
“我是一隻爐鼎,一隻煉寶的爐鼎......”
“殤!”
十三郎哪管他是什麼,反手將長鬚仍進戒指,撲到樂洪濤身邊,雙手同時送出紅芒。
“來了來了!”
小不點帶着姐妹兩出現在身邊,殤女一把將羅桑木塞進樂洪濤懷裡,加上十三郎的紅塵意,用盡全力爲其續命。
“名字!”
十三郎聚音成線,對着樂洪濤的耳朵大喊:“告訴我名字!”
樂洪濤茫然眨着眼睛。似在認真分辨十三郎的表情,說道:“原來你沒騙我,真有能夠即時提供生機的寶物。”
那是死人呢喃的聲音,絕對冰冷,感受不到絲毫溫度。
十三郎沉默下來。片刻後默默點頭,也不管樂洪濤看不看得見。
“所有人都在騙我,包括我的那兩個爹......”
樂洪濤不需要答案,嘴裡緩緩說着,聲音如冥河之水緩緩流淌,神情漸漸平靜。
“你也騙我,你早就知道我不安好心,卻裝着不知道。”
十三郎不知該說什麼好。
“沒有一個人對我說真話......”
重複唸了幾句,樂洪濤默默說道:“你把我當敵人,騙我是應該的。”
整個世界安靜下來,變形的甲板上四處都是奔忙的身影,奇怪的是一點聲音都沒有,宛如鬼魂幽幽飄蕩。不知不覺,殤女眼中又一次流出淚水,神情悲慼、但不知爲何而悲。黃花女察覺到殤的情形,趕緊拉着她離開這個鬼氣森森的所在,低聲勸解着。
“活該!”朝樂洪濤低聲咕噥一句,小不點轉身離開。
“自作孽,不可活,我的確是活該。”
樂洪濤用力扭過頭,幽幽問道:“可是,爲什麼呢?”
十三郎想了想,回答道:“木塞如果完全拔出來,那三道殺手或許會都衝我來。”
樂洪濤說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十三郎說道:“假如我沒有猜錯,它們應該是用來鑽研元磁神光的法子,需要借用了你的身體。如果你被人擒獲,以獻寶的名義放出來殺敵,只是......”
樂洪濤掙扎說道:“只是什麼?”
十三郎猶豫了一下,說道:“它們修煉沒有完成,還不夠強大;無論殺敵能否成功,最後都會要你的命。因爲木塞沒能完全拔出,它們或許覺得實力不夠,或許本能需要,所以才優先選擇肯定沒有抵抗能力的你。”
樂洪濤又問道:“吸了我的命,它爲什麼不繼續攻擊你?”
十三郎回答道:“我推斷與你用的那個捆仙索有關,它應該是其中的一部分,分開時候兇猛,合併完整就是一件有靈性的寶物,反倒會沉眠。”
聽了這番話,樂洪濤的臉扭曲幾次,露出比哭更難看的笑容,說道:“爲什麼選擇我?”
十三郎回答道:“給別人不放心,而且......你的資質很好,栽培花費大量資源。”
樂洪濤再度沉默,良久才重新開口道:“你說的有道理,他們爲我付出了很多,總要撈點利息。可是,爲什麼呢?”
這次不同於之前,十三郎沒辦法回答。
等了一會兒,樂洪濤低聲問:“我還能活嗎?”
十三郎搖搖頭,完全沒有意識到樂洪濤看不見。
又等了一會兒,樂洪濤說道:“你猜,我會不會告訴你那個名字?”
十三郎無奈迴應道:“就算你不說,遲早我也能查出來。”
樂洪濤相信這句話,於是說道:“其實這樣更好,我說了,你也不一定會相信。”
十三郎想了想,說道:“你說了,我會信。”
樂洪濤艱難搖頭,說道:“又在騙我,你這個人啊......太會騙人。”
十三郎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能沉默。
樂洪濤說道:“全世界只有你對我說過幾句真話,一點不幫,似乎也不太說的過去......”
十三郎眼神微亮。
“戒指裡還有一個箱子,比這個小,裡面有幅畫,還有些別的......別的無所謂了,估計你也不在乎,重要的是那副畫,不是我的畫,對你應該有幫助。”
“尋找真相的過程很痛苦,但是結果很美妙,我相信你能夠成功,祝福你成功。”
不清不楚一通嘮叨,半躺着的樂洪濤用力仰起頭,空蕩蕩的眼眶瞪得老大;他的神情出奇平靜,似在欣賞什麼絕世美景,又像沐浴溫暖陽光,給世界留下一張笑臉。
“做個明白人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