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酒杯碎裂,十三郎腳步微頓,目光瞬間閃爍千萬次,復歸於平靜。
“鬼老如何?”
“鬼佬前輩進階化神,如今離開靈脩與燕山老祖更多的是陪在霞公主身邊。”
麥少飛沒過外域,提到的所有人對他都只是人名,自也談不上如何感觸。但不知爲什麼,燃靈聖子無由覺得緊張,每提到一個人名都會加重聲調,似生怕錯、漏掉什麼。
“道院如何?”
“五雷接替主掌之責,萬世之花破階後領悟一種新神通,可臨時大幅提高修士戰力。因此雖屢屢遭遇激戰,道院學子也有些損傷,但不像別家那樣慘,總體還算不錯。”
三聖子有備而來,似對每一個可能遇到的問題都備好答覆,簡略但足夠讓十三郎瞭解情形;所提到的人也都直指要害,以至於麥少飛的聲音聽上沒什麼波折,有點像背書。
大先生中毒力戰而死,四方聯盟仍在,妖靈大陸戰火未熄,魔宮認爲這是好事。
一系列信息串接起來,昭示出某些隱晦但足夠引人注意的線索;其深含的味道,稍有心者便能想到,自也瞞不過十三郎的眼睛。
十三郎沉默下來,似在心中過濾什麼,片刻後再問:“老師他死在戰場?”
麥少飛忙答道:“不是。先生力退強敵後身體不支,迴歸後百般救治,中間雖有好轉跡象,但最終仍無奈於精氣枯竭,望天而逝。”
十三郎聞之擡頭。仰望着與當初並不一樣的天空,似在認真回憶着什麼,道:“既如此,老師應有話語留下。”
麥少飛澀聲道:“此事非魔修所能知曉,當時除一名叫袁朝年的學子。並無旁人在場。”
十三郎目光微閃,道:“老師的法蛻可還在?”
麥少飛連忙回答,道:“法蛻完好大先生功勳卓著,爲兩域兩族千萬修士所敬仰,連那些有親族被先生斬殺的燕尾劍修,對其也都讚佩有加。先生逝後。其法蛻安葬之事爲四方共同議定,以不違背道院傳統爲前提,安葬在靈脩降臨之地,由道院學子與劍閣弟子結劍廬守護,萬無一失。”
十三郎低下頭,目光注視着腳下。默默道:“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失不失。”
這句話不在計劃內,麥少飛不知該如何迴應,輕聲道:“據劍廬香火不斷;其中不乏各方大佬前往拜祭英靈,祈其長慰於天。”
十三郎搖搖頭,道:“不是這樣。”
麥少飛聽不懂這句話,茫然問道:“不是怎樣?”
十三郎道:“他們不是祭拜英靈。不是祈禱老師長慰;他們不想老師就此安息,而是希望他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
聲聲如鐵,四字四錘重重砸在心裡,夯出一片片鮮血與淋漓。麥少飛面色慘白,恍惚看到無邊幽冥鬼域,億萬怒魂咆哮嘶吼,怎麼都掩不住中間那道劍芒,沖天幾欲穿空破界。
劍芒斬不開無盡昏昏地,不免最終沉淪於幽暗,喪失驕傲明厲。與最污穢爲伍。
死不瞑目!
“死人是最好利用的,因爲不會反抗,再沒有什麼不能做的事。”
十三郎語氣淡淡,彷彿在講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緩緩道:“他們將先生安置好。派人好好守着,耐心等着”
麥少飛全身冰冷,顫聲問:“等着什麼?”
十三郎道:“等着有用的那一天,等着有人不甘憤怒,等着有人前掘墳挖屍!”
言罷十三郎擡起了頭,擡起胸,擡起腳,踏步繼續向前。
聲音平淡,表情無變化,目光如被擦拭多次的鏡面,腳下步伐與節奏沒有絲毫改變,十三郎一步一步,走得平緩,走得安靜,走得穩穩當當。
麥少飛急忙追上,道:“這件事”
“不用了。”
十三郎阻止他,指着街頭一家麪攤道:“吃碗麪吧。”
麪攤是普通的麪攤,中年夫婦加一個女兒,老闆一家三口辛勤忙碌,許是口味不錯,價錢實惠,生意相當熱乎。
十三郎是熟客,老闆見其前來便主動迎上來,安排桌椅倒上茶水,一面吩咐媳婦下面,末了提到今天有最新到的狼肉,問他要不要嚐鮮。
十三郎笑了笑,道:“不用,多放點辣。”
老闆應着,轉向麥少飛道:“您吃點什麼,新鮮狼肉”
“隨便吧。”麥少飛茫然應着,內心忽閃過疑問,眼前這些凡人因何這般平靜,難道他們不知道十三郎就是八指先生,不知道他是位仙人?
照理只有這樣才解釋得通,然而十三郎並未刻意改換容顏,經過那麼多事情後,三元閣周圍還有不認識他的人?
不考慮十三郎,燃靈聖子白髮白眉一身輕衫,嚴冬臘月見不到半點冷意,怎麼看都不是尋常人物。這樣的情形下,一個麪攤老闆非但絲毫不見驚容,反自若與之侃侃而談真不見外。
“隨便不好,瞧您這頭髮,還有明顯寒氣過重。”
老闆敦厚的臉上透着真誠,回頭吆喝媳婦多加兩塊狼肉,不忘給麥少飛解釋道:“別看雪狼吐凍氣,血氣旺盛的很,最補虛寒。”
“謝謝。”
專修火焰卻被人看成體虛寒弱,麥少飛不知該笑還是該哭。生平第一次對凡人道謝,燃靈聖子無奈坐下來四顧周圍,儼然一副鄉巴佬頭回進城的憨傻模樣,什麼都覺得新鮮。什麼都覺得好奇。
老闆忙着自己的事,一面感慨道:“林少爺越來越厲害了,今兒一趟收穫不小,足足百多頭雪狼,頭狼那塊頭兒。嘖嘖!”
周圍吃客頻頻點頭,不少人曾見過小少爺英姿,紛紛附和;也有人言道八指先生過於嚴厲,林少爺不算,其姐一個女孩家竟也親臨鋒矢,當真有些過分。
十三郎聽着、微笑着。臉上帶着如尋常老師教出得意弟子的驕傲,偶爾還回復兩句。熱鬧的麪攤周圍,給人的感覺寧靜而且平和,落在麥少飛眼中,有些詭異。
似已將大先生拋在腦後,十三郎道:“今天有人幫忙。不是真本事。”
老闆不認同這句話,鄭重道:“林少爺才二十歲,二十歲呀!年紀輕輕就幹這麼危險的事情,真真了不起!”
二十歲,不算大也不算小,放在凡間多半已成家立業,支撐一個全新家庭的生計;但若從戰士的角度考慮。弱冠之年只能算新兵蛋子,正處在磨礪鋒芒階段。雪狼是魔獸,頭狼更加兇猛強悍,非高階戰士不能抵擋;從這個角度看,老闆的話不算錯。
絲毫不覺得與一個麪攤老闆討論這類話題無聊,十三郎道:“他是修士,離得遠遠施展法術就行了,不怎麼危險。”
老闆道:“不能這麼講啊!學院裡都是修士,個個修習神通法術,年紀比林少爺大的人不是也有受傷。甚至唉!也不知哪來那麼多狼,怎麼就殺不盡呢?”
十三郎目光微閃,道:“也許是有人引導,故意弄些麻煩出來。”
老闆大驚大奇,問道:“是嗎?什麼人恁可恨。幹這種缺德事。”
十三郎搖搖頭,道:“還在查,暫時沒有結果。”
老闆憤怒道:“找出來,讓他沒好果子吃。”
“是啊是啊,找出來要他好看。”周圍人應和着,渾然沒有意識到他們談論的是什麼樣的恐怖,也不想想能夠操縱野外狼羣的人具備怎樣可怕的勢力,還有實力。
麥少飛茫然地望着這一切,望着一張張激憤面孔下蘊含的平靜,腦袋彷彿被無數根線牽引,向東向西前後扭轉不停,思維近乎停頓。放在以往,他會覺得這些人的表現很白癡,根本不值一觀;然而今天,麥少飛總覺得不是那樣,白癡們變得強大起來,令他覺得不安,甚至有些恐慌。
數十年禁錮,麥少飛雖沒做什麼大事,心智卻比當初更加凝穩;看着周圍的一幕幕,他隱約明白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懂;心裡似有一根線頭閃爍,待抓時渾不受力,越追越混沌,越急越是煩惱,直至愁苦無狀,身軀微微顫抖。
“面來了。”
一聲輕呼將其驚醒。老闆的女兒粗大腳,微黑的面孔紅潤健康,鼻尖上點着幾顆汗珠,透着一股嚴冬無法掩蓋的熱意。
那是生命的氣息。
修火的燃靈少主陰虛體寒,一名在世俗求生的普通少女熱氣騰騰,麥少飛看着想着,目光轉向桌子上的兩碗麪,神情漸漸平靜。
“吃麪吧。”
十三郎淡淡了句,低下頭開始吃麪。
他吃的是素面,辣椒放了不少,顆顆紅點綴在清水白湯內,彷彿水中升出的一團團火。
麥少飛沒有動筷,漸趨清明的目光望着十三郎,望着他專心致志於那碗白麪,望着那一團團火焰連成了片,彷彿一碗火,又像一片海。
太辣了,十三郎吃着吃着嗆了喉嚨,咳嗽起來。
一片火海,一片血海。
“哎呀!先生流血了!”送面少女發現異狀,關切驚呼道:“牙口不好嗎?”
“是啊,最近火氣有點大。”十三郎朝她笑了笑,紅口白牙,看不出有何不妥。
“臉色不好,許是累着了。”老闆娘插了句,語氣有些埋怨,聽在耳朵裡卻覺得親切。
她的對,十三郎何止臉色不好,慘白毫無血色,與麪碗裡的顏色相對照,顯得格外鮮明。
少女走過來,伸道:“給您換一碗。”
十三郎阻止她,道:“這是壽麪,不能換。”
言罷十三郎低下頭,抓起碗,流着淚,吃着面,輕輕。
“我自己的血,自己喝。”
ps:舉起杯,敬先生,求讚美。
老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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