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醒得早了些,翻來覆去又睡不着,便換進琥珀,打水洗漱,提前去鳳鸞宮請安。收拾停當後,又瞧了瞧外面的天色,也不是特別亮,想着倩雪平日繁忙,也不好早早去打擾。在宮裡又閒不住,便招呼過墜兒說道:“呆在屋裡實在難受,陪本宮去千錦園轉轉吧,晨曦初上,也別有一番滋味。”
墜兒點着頭,回身又拿來一件錦緞和合披肩捧在手裡。“早晨溼氣重,準備着些,娘娘若覺得冷了也不用再跑回來了。”我頷首微笑,道:“再也沒有比你更周全的了。”墜兒又吩咐了環兒提前晾好白米粥,將火腿切成肉丁拌在粥裡。環兒笑道:“瞧你這事無鉅細的吩咐着,可見這梧桐苑是你當家呢。”
墜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扶着我便出來,慢慢地向千錦園走去。
我事先叫墜兒準備了白瓷瓶拿着,看到石子路旁的盛開的丁香,便採集露珠,回去釀酒,再收集些花瓣,回去泡茶喝。丁香花色淡雅、芳香迷人,且成簇開放,好似結。因此它又被稱爲百結花。
墜兒一邊採集露珠一邊說道:“今年的春天來得早,這丁香花的花期也比往年的長。聞着這花香,一早上昏昏沉沉的睡意也去了半分。回去拿着花瓣煮食,正好可以對娘娘脾胃失和的毛病有所益處。”
我原本是坐在旁邊的長亭石凳上,見墜兒這樣忙活,也覺得有趣,便挽起袖子,接過白瓷瓶收集起露珠來。偶爾用指尖沾了沾葉子上懸掛的露珠,放在嘴裡舔了舔,果真能嚐到清幽的丁香甜淡的味道。
“郝姐姐,你等等我啊,我跟不上!”我正同墜兒聚精會神地遊戲在花叢中,突然一聲清脆的聲音打破了晨曦的寧靜。我忙拉着墜兒彎低身子,掩映在花叢中,遠遠地望着聲音的來處。
只見郝懷柔氣沖沖地疾步走在前面,而慕容茜則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面,絲毫不敢被落下一步。墜兒見到此番情境,沒有憋住,小聲笑了出來,我忙碰了碰她的肩膀,她這才捂着嘴儘量剋制,只是眼中等着看好戲的笑意卻遮掩不住。
想必木挽盈的差事做得還不錯,即便慕容茜沒有覺察,可是郝懷柔已經按捺不住,也假裝不了了。原形畢露,兇相畢現,郝懷柔到底還是年輕,沉不住氣。我也躲在墜兒的後面,想看看這兩個人之間,究竟如何。
慕容茜緊趕慢趕才跑到郝懷柔的旁邊,扯着她的袖子說道:“我的好姐姐,你總那麼快做什麼,離晨省的時候還早着呢。”不料郝懷柔十分厭惡地甩開慕容茜,好險被推了個趔趄。“我說了!別跟着我!我不是你能投靠的人,我也沒這個能力,你愛找誰便找誰,愛和誰好就和誰好,只是一樣,別再纏着我了!”
慕容茜頂着滿腹委屈,仍舊跟在郝懷柔的身後,可憐地讓人都不忍觸碰。卻不知,走在前面的郝懷柔突然停下步伐,慕容茜一個沒剎住便撞在了郝懷柔的身上。原本就憋着一肚子的氣,又不想這樣倒黴,郝懷柔比慕容茜高出半個頭來,揪着慕容茜的胳膊,伸手就是一巴掌。
慕容茜被打蒙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捂着腫起的半邊臉,哭着說道:“姐姐有話直說,這樣半空裡吊着是什麼意思。妹妹若是有哪裡做的不好,姐姐但說無妨,妹妹改就是了。這樣不冷不熱的,何苦來!”慕容茜也是有些脾氣的,她難道不是爹親孃愛的寶貝,硬生生地捱了郝懷柔一掌,她怎能不氣。
原本郝懷柔的臉上還有些歉意,卻不想慕容茜的脾氣一上來,把她心裡壓抑的那股無名火也撩撥了起來。郝懷柔看着慕容茜梨花帶雨的哭相,冷笑道:“少在我這裡裝可憐,擺出這副狐媚樣子給誰看!難怪皇上隔三差五地往裡宮裡去,就是這樣的樣子,男人才喜歡!”
慕容茜原本以爲自己犯了什麼錯惹了郝懷柔不高興,如今才聽見郝懷柔生氣的真正原因,一時委屈的
淚水奪眶而出。“姐姐這說的是什麼話,又不是我求着皇上來的!再說姐姐當初同我說的,不也是因爲皇上喜歡咱們年輕,才說出叫住在一處的話,如今,是姐姐反悔了,反倒攀誣到我的身上!”
郝懷柔原本就做賊心虛,見慕容茜直白地說出來,更覺得臉上無光,惱羞成怒。“是我當初認人不清行了吧,沒想到小小年紀,一股子狐媚,專門勾引男人!別說我沒提醒你,就木挽盈那塊木頭,即便你和她聯手,也奈何不得我!不就是比我高了一級的六品嘛,又能怎麼樣!”
慕容茜見郝懷柔越說越不像話,扯着嗓子哭喊道:“姐姐這是做什麼,青天白日裡說這些混話!我何曾和木姐姐聯合起來對付姐姐了?都是一樣的宮嬪,都是一樣的女子,向來都是平平淡淡的相處,禮尚往來。姐姐這樣說,真叫人寒心吶。”
墜兒偷偷地拉了拉我的衣袖,貼在我的耳邊說:“慕容小主也真夠可憐的,掏着真心,卻被人這樣利用。”我搖了搖頭,悄聲說道:“其實她心裡何嘗不明白,只是揣着明白裝糊塗罷了。若她心裡一點都沒有想法,單憑木挽盈區區幾句話,也不可能起到多大的效果。疑心生暗鬼,有了疑心,咱們只消在旁邊煽風點火,一切都好說。”
墜兒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繼續看向慕容茜。只見她站在郝懷柔的面前,從腰間掏出一塊玉佩,扔在了郝懷柔的面前。“這塊玉佩是當初姐姐邀我去華粹宮同住的時候給的,我一直珍惜地戴在身上。如今,還給你,姐姐從來沒有用真心待我,我也沒有辦法以真心與姐姐相處。就拿這個東西,換姐姐的良知罷。”
郝懷柔見慕容茜跟自己撕破了臉,反倒沒有再裝腔作勢,指着慕容茜罵道:“虧你跟我說什麼真心,你若當初真的以真心待我,就不會把木挽盈那個賤人送去寧乾宮。寧乾宮是什麼地方,那可是多少人擠破了腦袋都進不去的,她何德何能?你是怕得罪我,才讓與你交好的木挽盈成爲皇貴妃的身前卒,她得意於皇貴妃,你得益於皇上,你們兩個,好啊,好啊!”
慕容茜一定是失望的,她面對郝懷柔的無端指責沒有再辯解,只是安安靜靜地聽着郝懷柔在她面前控訴她的居心叵測和兩面三刀。不知道多久,郝懷柔終於說得累了,這才住了口。因爲說得又急又快,整個人的力氣都像是被掏空了似的,胸口也劇烈地起伏着。
慕容茜將頭擡起來,臉上再也沒有什麼委屈,只是一種淡然。她說:“姐姐,其實你也沒有什麼覺得不公平,覺得心裡難過。姐姐仔細想想,當初找到我的時候,可也是真心實意的嗎?姐姐想和我捆綁在一處,這樣可以互相扶持鞏固皇上的恩寵。可惜天算不如人算,妹妹不才,的確比姐姐更受寵些。”
郝懷柔沒想到等着自己的竟然是這樣一句話,頓時氣得鼻孔噴火,便要揚手又是一掌。我見狀不好,忙推了墜兒一把,墜兒會意,將手中的東西都塞到我的懷裡,然後及時地走了出去,制止了郝懷柔的動作。
“大清早的,兩位小主怎麼拌起嘴來了。老遠的,奴婢便聽到什麼皇上啊,恩仇啊的,若是換了旁人吶,又不知道要惹出什麼是非了。”墜兒在宮裡呆的久了,如今也學會了說話夾槍帶棒的,看着她裝模作樣,心裡也有些好笑。
我身爲皇貴妃,我身邊的貼身侍女也成了有名有品的女官。琥珀在宮裡是四品女官,掌管各宮宮女太監日常勞作,而墜兒和環兒也是從四品,誰見了都會給幾分薄面,尊稱一句“姑姑”。慕容茜見是墜兒,便退到一旁叫了聲姑姑,而郝懷柔卻是東張西望,尋找着我的蹤跡。
墜兒也跟着郝懷柔的目光,四處看看,好奇地問道:“小主這是瞧什麼呢?”郝懷柔見墜兒一臉的茫然,心知“我”並不在,這才又端起主子的款兒來。“沒什麼,隨便瞧瞧罷了。姑姑起得
好早啊,是娘娘派姑姑出來的嗎?”
“哪兒啊,娘娘這會兒還睡着呢,奴婢想着這早晨的空氣好,出來走走罷了。奴婢知道,這人啊,一定要有自知之明,什麼時候辦什麼事,什麼事靠什麼人。若這點眼力都沒有,可不是要自討苦吃了。郝良媛,你說是不是?”
郝懷柔聽墜兒如此說,便知道剛纔同慕容茜的話都叫她聽了去,一時之間臉上的顏色變了又變,像是吃了糠餅,噎成了醬紫色。墜兒也是看好戲的表情,不慌不忙,裝得倒是很像。
墜兒瞧了一眼慕容茜哭花了的臉,上前拿出手絹替她擦拭。“小主這麼大了,還是小孩兒心性兒。這大清早的便出了這麼多的汗,瞧着臉上,花貓兒似的。”慕容茜尷尬地笑了笑,接過墜兒的手絹自己擦去淚痕。
墜兒擡頭看了一眼日頭,笑說:“時候也不早了,娘娘只怕已經起了,奴婢要回去了。瞧着小主這一身,要不,跟奴婢回寧乾宮?”墜兒雖然是在邀請,可誰都聽得出這裡面沒有多少真心實意。郝懷柔也不是看不出眼色的,冷哼一聲,丟在墜兒和慕容茜,轉身離開了。
見郝懷柔走得遠了,我這才從花叢中走出去,慕容茜看是我,忙背過身去,將未乾的淚珠盡數抹去。我使了個眼色給墜兒,她便拿着東西遠遠地走開了。我拉過慕容茜的身子,看了看腫得老高的臉,心疼地說道:“怎麼樣?知道疼了吧。”
不說還好,一說這話,剛止住的眼淚又像斷了線的珠子落了下來。慕容茜像小妹一般撲到我的懷裡,哭訴道:“娘娘,我心裡難受得緊。”我耐心地拍着她的背,溫聲細語地安慰她,可也不禁問自己,難道不是自己讓她這麼難受的嗎?若不是我讓天諾經常去她那裡坐坐,若不是我讓木挽盈去她那裡挑撥是非,做戲給郝懷柔看,也許現在兩個人還是相安無事的。
感覺到胸前一片涼,慕容茜的眼淚浸溼了我的胸襟,在這個涼意十足的早晨,我又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慕容茜覺察到我的不適,這才從我的胸前移開,等着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說道:“娘娘,您說,在這宮裡如果不鬥便不能活嗎?我也沒想去害誰,更沒想着一些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爲什麼就這麼難呢?”
我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水,說道:“你就只當是她們寂寞了吧。深宮之中,所有的女子全都圍繞着一個男人,那就是皇上。可是皇上只有一個,實在難以顧忌每個人。長夜漫漫,人生苦短,總要有些事情來打發,便只有互相爭鬥了。爭更靠近皇上,鬥更得皇上喜愛,這日子過起來,便其樂無窮了。”
慕容茜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低着頭甕聲甕氣地說:“其實也不是沒事可做,幾個人湊在一塊也沒什麼不好。”我在心裡笑她天真,笑她傻,可也羨慕她的純淨和美好的願望。“人都是自私的,都是有佔有慾的。”
“那娘娘也和別人鬥過嗎?因爲自私,因爲想佔有?”我審視自己這十幾年來,答案是肯定的,因此我點了點頭。“如果本宮不鬥,便也不會在這個位子了,恐怕早已成煙,回首已成往事了。”
墜兒在遠處提醒着時辰,到了去鳳鸞宮請安的時間了。我看着慕容茜腫起的半邊臉,拉着她的手說道:“你若想不通便別想了,只照着你的心意去做就是了。該去給皇后請安了,同本宮一起去吧。”
我拉着慕容茜的手走在晨昏的小路,她陷進自己的思維裡拔不出來,走了很久很久,她纔開口說道:“我不是不明白,只是不願意去爭。可有的時候即便心裡千百個不願,也會有人,有情勢逼着你不得不爭。娘娘這十幾年,恐怕也是這樣。”
我回首看慕容茜,像是突然間參透了一般,她眼中的篤定和光芒變得異常耀眼。我沒有說話,只是意味深長地對她笑了笑,然後在這笑容的尾巴,塗抹一層一言難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