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溫度穿透雲層照在身上,比清晨的晨光更溫暖,比晌午的日頭更溫和,我喜歡這樣的感覺,迎着太陽走便感覺與自己的影子玩着捉迷藏,揹着陽光便是躲避着影子的追趕,樂此不疲。
“儷姐姐在尋什麼?”只聽的聲音傳來,擡頭卻見靜雨站在遠處看着我笑。此時我正背對着太陽,陽光正好灑在她的臉上,雖說遲暮景色讓人心生憂愁,但映在她的臉上卻仍舊擋不住蓬勃朝氣。眉梢眼角藏秀氣,聲音笑貌露溫柔,真真是個水做的人物。“不是掉了東西,我在跟自己的影子玩兒呢。”
靜雨踏步走來,步步生蓮,說不出的優美。“姐姐還是小孩兒心性,影子有什麼好玩的。”“只不過是幼時的習慣罷了,深閨無聊,可不要給自己找點兒樂趣嘛。我這樣向後走,影子便跟着,我走得快些,不就是影子在追我嘛。你看……”“姐姐……”靜雨一臉地惶恐不安,我以爲是她在擔心我摔跤,我便硬是走得更快些,似要飛了一般。
“妹妹快看,我走得快不……”一句話未完,我便撞倒什麼,走得快些力道便大,差點一頭栽下去,還好有人扶住。還未等我擡眼看是誰,就聽見靜雨和琥珀跪在地上呼“皇上萬安。”我擡頭,撞上一輪紅日。日光灼熱、刺眼,看不清來者的面容。
“你歪在朕的懷裡可舒服嗎?”我聽聞,臉上頓時染上紅雲,如這陽光般灼熱,燒的臉生疼。“皇上恕罪。”一切的一切,都彷彿靜止了,只留我在黑暗中被一束陽光照射。腳下的石板路變得扭曲柔軟,變成條條藤蔓纏繞。一股龍涎香氣直逼口鼻,似迷似幻。
“你怎地不擡頭,是怕朕嗎?”皇上蹲下來,我越發將頭低下去,不是害怕,只是緊張地要命,不知道爲什麼,聽到皇上的聲音就會不自覺地渾身痠軟,彷彿成千上萬只螞蟻從腳板爬滿全身。
“起吧。”我忙謝了恩起身,可是腳下一軟,又跌到了他的懷裡。“是誰跟着你?”他與我那樣近,溫聲細語,字字如重錘敲在我的心房上,一顫一顫。
琥珀趕忙上前,把我扶住,我爲自己的想法而惱羞成怒,趕忙推開他依靠着琥珀。他見我如此,也並沒有生氣,反而從鼻子裡哼出一絲玩味與愉悅。“好生照顧你家小主,她似乎腿腳上有些不方便,總是要跌在別人的懷裡。”我一聽更是窘迫,恨不得在他的目光洗禮下化成一股青煙,從此灰飛煙滅,老死不相往來。
他見我臉色更紅,似乎更開心,大笑着就提步走開了。我猶自心驚,卻不自主地回頭朝他的方向望去,卻沒想到撞上他一臉的笑容,這一眼,像要糾纏一世。我趕忙回頭,靜靜地聽着他們離去的腳步聲。再回頭,卻仍見他遠遠地回頭看,我甚至還看到他的貝齒,這一眼,成萬年。我不敢再看,趕忙拉着琥珀,走遠些。
走得腳有些疼,才慢慢停了下來,自己倒不覺得什麼,卻是琥珀在旁邊叫苦不迭。我伸手伏在心口處,覺得它今天這樣的不安分,直撞得我胸腔疼,呼吸也一窒。“小主這是怎麼了,何苦這樣作踐自己!”“胸口悶得發慌,心也跳得快,我打打也便叫它老實些。”作勢就要錘下去,只是琥珀死活攔着。“小主覺得不舒服便回宮請太醫罷了,這樣做是幹什麼。”
琥珀將我的手垂下,從袖口裡抽出手絹替我擦汗,漸漸地也就平靜了,突然想起什麼,又要轉身回走。“小主又去哪兒?”“趙妹妹還在園子裡,我把她給忘了。”琥珀忙不迭地笑彎了腰,“芳儀小主早就走了。”我想想倒也不知她何時走的,也便不再折身回去找。
晚飯後,去阿潤的芭蕉館玩笑了一回便回來了。“小主今晚吃得有些多,先別睡,奴婢給小主拿書看,消消食吧。”“也好。”墜兒將榻桌收拾好,爲我掌了一盞酥油燈。環兒遞過來一本蘇軾詩集,順手一翻是《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都說自古男兒多薄倖,亡妻已故,卻風風光光迎娶新人,東坡倒是長情,十年光陰與妻子陰陽相隔卻也這般放不開。他在人間飽受冷暖,你在陰間忍耐陰冷,你我
皆不知彼此狀況,就算不去想不去念,也無法將你從我腦中抹去。我是多麼羨慕東坡的妻子,雖然芳華早逝,但卻仍有夫君朝夕思念。我也希望我的良人可以爲我感傷,不需十年,哪怕一刻,我也知他是將我放在過心上的。他呢?我幾次三番地在他面前出糗,他是否在我死了之後仍舊還記得?我一驚,不知不覺他又跑到我的腦子裡來了。我將書略略靠近燈,定了定神繼續看。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百年之後,不知我的墳還在不在,是否有人會修葺,是否有人在我的碑前悼念,回憶着你我往日的美好時光,訴說你有多思念我。他呢?一座孤墳,能否徹底將你我的緣分擱淺?糟糕,我又走神了,便將書又靠近了些,墜兒以爲我看不清,便又在旁點了一支星燭。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我與他相逢與千錦園,今日又在千錦園重逢,不知這寥寥數幾的相逢他對我有幾分印象。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他的眉眼,他的氣息,都縈繞在我的身邊,如影隨形。如今你我二人正值盛年,你英俊瀟灑,我芳華正茂,可若老了呢?你是否也能對着一位鶴髮雞皮的婆婆露出寵溺的表情?哪怕我眼角的皺紋如魚尾般散開,雙手也似枯槁,你也能同我執手相看?按住胸口,它又如兔跌撞,連帶着面上也熱熱的。燈光與燭火影影綽綽,就像他的眼睛,在我回眸時硬生生地刻在腦子裡,揮之不去。我氣急,爲什麼我總是想到他,爲什麼總是趁我失神時佔據我的心。
“真該死,這光怎地如此晃眼。罷了罷了,不看了。”忙叫環兒打了水,洗洗睡下。躺在榻上閉了眼睛,心思卻仍舊停在剛纔的那首詩上,於心裡又默默地背了幾遍。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午夜夢迴,你能否出現在我的夢裡,我又何曾與你在夢中相遇。對鏡梳妝,你爲我描眉,替我化脂,也能對我造出梅花妝,玉梨鈿。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不知是不是還有與你秉燭夜談的時候,哪怕明日死,今日還能與你坐在屋檐下話說牛郎織女,也就心滿意足。在瀕危之際,你哭,我爲你抹平傷痛,我哭,你好言寬慰安撫。一句話也不說,卻勝過千言萬語。死在你的懷裡,帶着你的氣息遠去。哈哈,傾君啊傾君,越發傻了。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你若真是我心所屬,我也必不會因你心碎,哪怕讓我一時不快,我也會體諒你,包容你。所以,那排排松柏倒是不必,只需在我墳前放上一束絲石竹,只當你爲我摘下漫天繁星。絲石竹,玲瓏潔白,朦朧素雅,它們低聲傾訴,我便知你真心喜歡。
“皇上駕到。”我猛地坐起來,皇上,他果真來了嗎?
“媽呀,皇上怎麼回來,小主快醒醒,皇上來了。”今夜是環兒在外間當值,聽見喊皇上嚇得了不得,連滾帶爬地一邊自己穿衣,一邊爲我梳理,御前失儀,是個不小的罪名。我身性不耐熱,平日裡睡覺都是隻穿嫂嫂爲我繡的幾件肚兜,貼在絲滑的錦被上格外的舒服。不知皇上突然到訪,急得我一身是汗,越是急卻越穿不上。剛套了一隻袖子,半邊膀子還露在外面,皇上已踏門而入。
“不要過來!”我慌亂間破口而出,倒使得屋裡的人都停了動作。皇上似乎沒有再往前走,我低聲催促,環兒才又手忙腳亂地替我穿上。穿好之後我走出內殿,來到外堂,剛發現一個明黃的身影坐在椅上便跪了下去。“臣妾參見皇上,皇上萬福金安。”“起來吧。”“謝皇上。”我盈盈起立,也只敢低頭盯着腳尖,慌忙之間,也來不及穿鞋。
“朕見你下午不舒服,本想來瞧瞧你,不想你睡得這樣早,攪了你的好夢。”又是那樣熟悉的氣息,如熱浪撲面而來。“臣妾惶恐,讓皇上替臣妾擔憂了,臣妾身子並無不適。”聽到衣服窸窣作響,知道他起身,我便略微退後了些。他走近,我又退後了些,他又走近些,我本想再後退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若不是自持,一聲驚呼只怕脫口而出了。他的手掌那樣熱,隔着沒有溫度的外
衣穿透過來,半邊身子都麻痹了。
“你爲何躲着朕?朕又不能吃了你。”語氣說不出的輕快,像小時隨哥哥去溪湖戲水,哥哥在水下吹出的泡泡,飄到水面上便相繼破裂,愉悅而乾脆。“皇上抓着臣妾的手臂,臣妾怎麼還會躲。”“你這樣說,倒是怪朕弄疼你了。”“沒有。”“那我鬆手,你不許再退了。”我點點頭,他果真鬆了手,往後退了半步。
“你把頭擡起來。”我遲疑着不敢動,扭扭捏捏不成個樣子,手心裡全是汗,大氣也不敢出。他作勢又要踏上前來,我擔心我們之間的距離太近,更讓我窒息,便擡起頭來,這一次,我才真真切切地看清他。
他的眉毛是極好看的,蔥蔥郁郁卻又不雜亂,只是眉間若顰若蹙,倒給他硬朗的臉框上多添抹了一層溫柔。鼻樑高挺,嘴脣細薄,看起來似乎很是倔強。還有那雙眼眸,猶如萬丈深淵,掉下去便粉身碎骨了。
“沒見過哪個女子這樣目不轉睛地盯着朕,朕很好看嗎?”我猶自沉浸在話裡,冷不丁地聽他開口講話,才發覺自己失態,又羞又愧,又只能低頭。“臣妾失儀。”“朕還是覺得你美,你說呢?”“皇上謬讚了。”
突然覺得胸前多出一雙手來,牽住我的衣角,我一驚,趕忙伸手去擋,卻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溫熱,卻更顯得我的手冰涼。他倒吸了口涼氣,從我手中抽出又將我的手握在他溫暖的掌心裡。“你很冷嗎?怎麼手這樣涼。”我不知我的臉到底成了什麼顏色,我抽出手,只是靜靜地站着。他並沒有在意,只是又將手伸到了我的胸前,我本想伸手格擋卻又怕再握住他的手,又不得後退,只得閉緊眼睛。
等了好些時候,或許也只一小會,只是我覺得漫長,忽聽到頭頂輕輕地一笑,便被他拉入懷中。他的懷裡,如想象中踏實,溫暖。他緊緊地將我貼在胸前,下巴磕在我的頭頂,有些痛。“朕的儷婉儀很是可愛。你有小字沒有?”“臣妾幼時母親叫臣妾朦朧,母親過世後家中便沒有人喚過了。”“爲何是朦朧?”“臣妾聽父親說過,母親生產時沒什麼痛苦,只是朦朧依稀之間便產下臣妾。”“有趣,如此看來,你倒是個聽話的。”
他仍舊這樣抱着我,我貼在他的胸前,能清楚地聽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讓我也如斯鎮定。“你定是困了吧,朕擾你許久了。”他將我拉開,我卻還在回味呆在他懷裡的面刻安寧。他看看我,又將手伸到我的胸前,只是他不急不慢地說:“你別怕,朕只是怕你着涼。還是……你想一直這樣。”
我聽聞忙低頭,只見對襟衣釦錯落,不是上面未扣,就是上面的扣到了下面。衣領間透出我鎖骨間的一顆紅痣,中間又隱隱約約能瞧見葡色繡橘黃金玉的肚兜。這個環兒,怎麼這樣毛手毛腳,害我在他面前這樣出糗。
“呵呵,好了,朕還有些奏摺沒看完,這就走了。”“皇上不睡嗎?”剛問完,便覺不好,看他一臉笑容,更是無地自容。“你想讓朕睡在這裡嗎?”我聽他如此問,更覺窘迫,只是下意識地捏緊了領口,可換來的還是他的笑聲。“不急,你我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嗎?他對我也是有情誼的嗎?無數的疑問在腦中盤旋,卻沒看到他眼瞳漸漸變暗。他大步走過來,再一次把我攬入懷中,只是這次,他沒有讓我低頭。
“皇上……”聽見杜公公在外頭窗口下小心翼翼地叫,我扭頭去看旁邊的漏刻,知道時辰已經很晚了。本預備提醒他,卻忽然發現他的眼瞳裡有抹奇異的光芒,猛然驚覺其中的意味,渾身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慄。他似乎感覺到我的不對勁,長呼一口氣又鬆開了。“你睡吧,朕走了。”說罷,便向門口走去,我盯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不捨。那種牽絆,不知道該怎樣描繪。喜歡了嗎?是喜歡的吧。
卻見他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我,我怕他半路又折回來,連忙行禮,道:“恭送皇上。”他微微一笑,並未多做計較,只是丟下一句話便走了。“朕的朦朧很是性急,朕不會讓你等太久的。”如此,一夜臉色紅彤似燒,我何時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