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就入秋了,千錦園的百花凋殘,唯獨秋菊還迎風綻放。我挽着靜雨的手走在林蔭石子路上,感受着這秋後的涼爽與愜意。這幾個月以來,身邊的血腥早已污濁了空氣,壓抑、抑鬱、沉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從果媚的死,覃妃的死,再到品兒的死,雖然一樁樁並不是我親手斬斷她們的生路,卻又件件與我息息相關。午夜夢迴,我總是藉助月光細看我的手掌,也許是錯覺,這掌心的紋路也開始變得淺紅。是血的洗禮,是生命隕滅的證據。
“妹妹,你想什麼呢?”靜雨手攆一朵菊花,放在鼻下細細地品聞。我暫收心神,勉強笑道:“姐姐似乎很喜歡菊花。”“是花總有凋謝的時候,只是秋來冬不遠,此花開盡更無花罷了。”“姐姐這話不盡然,梅花凌霜而開,難道不是有花嗎?”靜雨笑着看了看我,只是將那朵菊花別在了盤扣上,說道:“那是又一年的開始了,這未來的事,誰說得清。”
一個霹靂,靜雨的話雖然如春雨絲絲密密,可這其中的寓意真是讓人醍醐灌頂。我看着這個入宮以來行事低調的女子,心裡的思緒又開始纏綿起來,像春蠶吐的絲,層層纏繞。“都說女人如花,的確沒有常開不敗的……”我喃喃自語,靜雨也不理會,只是不着痕跡地差開了傷春悲秋的情緒。
“只可惜我母家在朝爲官,倘若只是山野村民,我倒是願意採菊東籬下,田野風光,實在比這裡愜意多了。”我知道她是好意。不把皇上的恩寵與家族榮辱放在心上的,這宮裡只怕沒有幾個,連我亦不能免俗。“姐姐若喜歡清靜,妹妹便偏要去討嫌,菊花酒,菊花糕,菊花簪子,菊花襖,妹妹都要。”同靜雨一同說笑着,在千錦園裡足足逛了一個下午。
“小主,剛纔敬事房的公公來傳話了,說皇上今兒指了小主的名,小主快回去準備吧。”靜雨的侍女想必在這園子裡轉了好久才找到,一腦門子的汗也來不及擦。“姐姐快去吧,我也要回去了。”靜雨含着歉意隨那人回去,她定是明白,我所求的,就是天諾的情。
目送靜雨離開,我便想起禧妃來。她是宮中唯一誕有皇子的妃子,且爲人也算和順,便順路去瞧看。我是喜歡孩子的,更享受他們在自己懷裡撒嬌酣睡的表情。正轉身出了園子,卻見賢妃迎面走來。我心知躲不過,便硬着頭皮迎了上去。
“賢妃娘娘萬福。”“起來吧。沒想到在這裡碰見妹妹,妹妹這是要去哪兒啊?”以前的賢妃從來不肯和我多說一句,眼下卻是對我十分客氣,甚至有些刻意親近。“嬪妾正打算去含清殿看望禧妃娘娘。”“可巧了,本宮剛從那裡出來,禧妃剛哄了大皇子睡下,妹妹若現在去只怕也不便,倒不如先陪本宮去園子裡轉轉。”
我擡眼去瞧她的面容,一如既往的精緻,更看不到平日裡的跋扈與張揚。她位處正一品妃位,即便我再如何心不甘情不願,也不能拒絕,只得頷首讓她先行。“你們都退下吧,本宮同儷充容不喜人打擾。”
我心裡一直在盤算着,眼下只有我們二人,如果她出了什麼意外,我必脫不了干係。因和靜雨一起,我並沒有叫琥珀和琉璃跟着,眼下又實在尋不到人。“你不用擔心,本宮不會把你怎麼樣的。”賢妃突然轉身笑看我,讓我覺得正對着一個外表華麗卻內腹空靈的女鬼,背後都變得涼颼颼的。
“呵呵”,她不開口說話,更是讓我覺得難受,她的笑天生有股魔力,讓人覺得不安,
陰森,恐懼。“沒想到你還有害怕的時候,當初那份勇氣都跑到哪裡去了?”或許是時間磨平了棱角,不再如從前咄咄逼人,又或許是世易時移,就像靜雨說的,未來的事誰又能知道的了。
“本宮從前是對你不滿,但是現在本宮不會了。”賢妃擡起柔荑撫摸上我的臉,我只是倔強地釘在那裡一動不動,其實我的心,早就激烈地跳動了千百次。她冰冷的護甲在我的臉上摩挲,就像是蓄謀着再在我的臉上留下些什麼。
“因爲現在,我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我吃驚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的話裡到底是什麼意思。她倒也不瞞我,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我說道:“本宮父親雖然交出了兵權,可軍中的威望還在。皇上若想再培養一個屬於自己的軍隊,沒有個三年五載哪裡就能成事。皇上雖然有意於你哥哥,可到底年輕沒有軍功傍身,想要壓制住那些久經沙場的軍人,恐怕是力不從心吶。”
秋風瑟瑟,吹起我倆的裙角。綵衣蹁躚,可美人面卻不如衣着鮮豔。我的臉一定是慘白的,那種被逼至懸崖峭壁無回頭路的絕境,讓我深深地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我盯着賢妃如花容顏,心想這沉魚美貌,爲何會有如蛇蠍一般的狠毒心腸。
“本宮便同皇上說,父親雖然年邁又沒有職位在身,亦不敢再奢求皇上能夠重新重用,只希望父親的一生閱歷能夠幫助你哥哥戰無不勝。”她突然間變化了表情,烏雲滿面。“本宮說過,總不會放過你的!”
“娘娘果然聰敏,能夠委屈令尊充當一條忠狗侍奉在嬪妾哥哥的左右。”不能輸,即便被逼入絕境,我也不能輸。賢妃氣不過,揚手便要打我,被我擡手格擋開來。“娘娘息怒。嬪妾母家的榮耀還指望着娘娘呢。”
賢妃也不氣惱,只是森森一笑。“赫獒邊界頻頻滋擾地方,本宮一定會勸諫皇上給你哥哥建功立業的機會,只是到時候,你可別忘了登高必跌重的老理兒。”賢妃將我的手甩開,重新落在了我的臉上。“天子多疑,只要父親在你兄長跟前一日,自然有你們滿門抄斬的那一天。”
賢妃說的沒錯,歷代皇上最怕的就是官官相護、結黨營私。二哥哥雖爲駙馬,出征代表天家,可這外姓重臣手握重權依舊會讓天諾有所忌諱。更何況石將軍頗有威望,天諾一直有心防備,能夠親手殺了賢妃與他的孩子,可見天諾於皇位何等看重。二哥哥如果此次出征,贏了自然建立軍功,提高威望,但也免不了讓天諾猜忌是否與石將軍結爲朋黨,互爲臂膀;可若是敗了,便落下了出師不利有違皇恩的重罪,更何況身旁有石將軍提攜,敗了也只能讓他人認爲是二哥哥固步自封、自大狂妄。而最好的結果,也許就會是卸軍權遭到天諾貶斥。若不然,性命堪憂。而石家一族,有可能會東山再起。果然,賢妃,你的好謀算!
腦子裡面千迴百轉,無論怎樣,都逃脫不了不利的局面,賢妃果然煞費苦心。從呂品兒的事我便應該想到,無緣無故態度急轉,說是因爲替我打抱不平處死品兒,實則是讓宮中有口無心之人傳出,我與賢妃自爲一黨,更比賢妃狠辣不容人。品兒的死,可不就是因爲衝撞了我嗎?
很好,很好,除了這兩個字,我也實在不知該如何褒獎我面前的這位復仇女神。她的眼裡是看見敵人的血噴涌出來的興奮與期待,是嗅到敵人的屍身腐爛的暢快。我看着她的面孔,突然覺得她的眼窩深陷,似慢慢變化出
一具骷髏,散發出腐蝕的味道。胸口一沉悶,不自覺地乾嘔出來。
“哈哈哈……”賢妃肆無忌憚地笑了出來,笑聲迴盪在這千錦園,一去不回還。“你看着本宮噁心?本宮亦是如此!溫水煮青蛙,這可比烈火烹油難受多了。本宮會睜大眼睛看清楚,你是如何死在本宮的腳下。”一陣風吹過,這裡獨留下我一個人。樹影婆娑,斑駁的倒影投射在我的身上,然後被黑夜慢慢地吞噬,不見。
月如鉤,小靜秋,繁星點點,薄雲飄渺。雲雨繾綣過後,我躺在天諾的懷裡,平息着內心的火熱。“你好像有心事,整晚都心不在焉的。”天諾把我的臉扳向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我臉上高燒未退,只得將臉埋在他的胸前。
“朦朧只是有些想家了……”欲言又止地回答,只會讓人愈發想知道答案,可對天諾,我沒有必要。但是我一定要封住自己的口,只待他自願滿足我不曾說出的請求。“中秋節眼看着就要到了,到時候你哥哥嫂嫂們自會奉旨入宮的。”我心裡掠過一絲失望,也罷。
正欲翻身睡下,卻又聽見天諾說道:“你說想家,可中秋宮中大宴,也是要被拘束着。”說着便揚聲道:“杜繼生。”“奴才在。”“朕想念小妹,讓曼嵐公主明日進宮。”又頓了一頓,補充道:“叫大夫人陪同吧。”杜繼生領旨下去,我心中感念他的體貼。也唯有他,對我是全心全意的。
“我這樣安排可好?畢竟你尚未有孕,家中不得隨意入宮探視。我,也要看顧着宮中他人的臉色。”我緊了緊圈在他腰間的胳膊,點了點頭,在被子上摩擦出窸窣的聲響。“這樣安排,很好。”
看着牀榻邊燃着的紅燭,只剩下短短的一截。我將天諾放在我頸子下面的手臂抽出來,放在一邊。“你累了吧,快些睡,明早還要早朝呢。”還未來得及聽見話語落地的聲響,天諾早把我放倒,若不是他的手託着我的頭,只怕就要撞在牀板上,碰出一頭的包。
我羞怯地推搡着他,只讓他從我的身上下去,可他的身體早已灼燒地滾燙,隔着一層絲絹寢衣都無法阻擋從他身上傳來的溫度。急促的呼吸撲在我的臉上,讓我躲閃不及。我從他的眼中讀懂了毫不掩飾的情慾與迫切,下身的逼迫感更是讓我覺得窘迫。
“你求我一件事,自然是要補償的。”這個時候還有閒情逸致同我開玩笑,我不再理他,故意忽視到他的沉醉與渴望。“這樣嬉皮笑臉,我再不理你。”“膽敢說我嬉皮笑臉,看我怎麼收拾你。”說罷,不等我反抗,便肆意在我身上種下一朵朵紅蓮,如天邊的彤雲,幻出謎一樣的色彩。
他不經常像今天這般急躁,我隱忍着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可他竟像是故意,攪亂一湖池水。突然猶如萬箭穿心,意識先於理智,一聲痛吟從鼻子裡哼出來。身上冒出一層的冷汗,連嘴脣都失了顏色。
天諾慌張地將我抱在懷裡,心疼的不得了。“對不起,我弄疼你了。”突然我覺得身下一片潮溼,用手一抹,半掌鮮紅。天諾也看到了,他緊張地攥緊我的手,他的指尖冰涼,像是沒有了生命般冰冷。我忽覺這不吉利,便撩開這個念頭。
“來人,宣太醫!”天諾的焦慮與擔憂全部化成了極度掩飾的嚴厲。我想到方纔兩人的情狀,不由地覺得害羞與尷尬。我只得笑着牽了他的手說:“沒關係。”他也不容我再說,只是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裡。他的懷裡,還是暖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