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可置信的看着歐陽卿卿頹敗的容顏,連倩雪手中的茶盅都因爲這個震驚的消息而震落成凌亂的碎片。歐陽卿卿的面容從來沒有這樣慘白過,她的笑像是開在懸崖邊上的一朵臨危綻放的小花,倔強地昂着頭承接着風霜的洗禮,其實早已疲憊不堪。
“我入宮以後,皇上每次來我宮裡,都只是睡在外間的橫榻上,碰都不碰我一下。我曾經也想過辦法,偷偷在宮裡點了迷魂香。可皇上發覺之後竟然落荒而逃,將我視爲洪水猛獸。那一天,我便一個人呆呆地躺在牀上,看着外面的天黑了又亮,亮了又漸漸地變成黑色。你能明白那種從天黑等到天亮,又熬過了一天的滋味嗎?”
其實我一早便知道天諾是皇上,他的夜晚便不可能只屬於我一個人。我縱然心裡難過,他會在別的女人宮中留宿,忍耐着其他的女人在他的身下婉轉承恩,可也不過是心裡難過罷了,並沒有太多的苛求。我不會等天諾的,只是因爲他從來沒有讓我等過,這或許也是歐陽卿卿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悲哀在何處。
守着一個愛着的人,卻眼睜睜地看着他的眼中從來沒有自己,該是何等的悲涼。即使自己放下所有的自尊去迎合,也換不來哪怕一點點的真心。不愛,便是不愛,真的強求不來。倩雪一直坐在旁邊,靜默地聽着歐陽卿卿講述她的悲哀,然後重新回顧自己走過的淒涼的夜。
“每一天,我都期盼着皇上和你能疏遠些,因爲唯有如此,他纔會想起我來。”歐陽卿卿站起來走到牀邊,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把剪刀來。“皇上曾經說過,我低眉淺笑,坐在窗下剪紙的樣子最像你。所以我每天都在祈禱,皇上和你日漸疏遠,然後纔會想起我這個可以替代的影子。有的時候,我像你這件事,真是讓我又愛又恨啊。”
歐陽卿卿的愛是卑微的,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可從她嘴裡親口說出來,彷彿更覺心酸和無奈。倩雪對此嗤之以鼻,愛一個人卻愛而不得,那便放棄好了,亦如她自己,無愛不承歡,她到底坐上了皇后的寶座。
歐陽卿卿看了一眼不屑的倩雪,笑道:“我知道你們都是怎麼想我的。沒錯,我就是這樣卑微低賤的女子,爲愛而生,爲愛而死。我只有這樣,才能將皇上留在身邊,只有如此,我才能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仔細地看皇上身上的每一根汗毛,是那麼清晰可見。”
歐陽卿卿緩緩地將剪刀放在身旁,然後坐在窗口,巧笑倩兮。“有一天皇上喝醉了來到我宮裡,我不知道他是因爲什麼不開心,只是看着我,眼神迷離。我也是像這樣坐在窗前,穿着一件妃色的衣裳。我多享受當時那樣靜謐的夜,想着也許那一晚,我便能夠成爲一個真正的女人。可你知道,皇上說什麼嗎?”
歐陽卿卿笑着看着我,而我卻從心底裡排斥知道這個結果。倩雪反倒有些興趣,豎着耳朵聽着。她說:“皇上說,再像,也終究不是她。你聽到了嗎?即便是我像你,也無法與你相比。傾君,你不知道,我在你的影子裡摔倒了多少次。”
我閉着眼別過頭去,不願意再看她臉上的絕望。天諾沒有讓她成爲女人,可太后也在暗中剝奪了她作爲母親的權利。如果我告訴她,即便天諾寵幸了她,她也不會有天諾的孩子又該如何。我不敢想象,也不能讓自己說出這樣荒謬的話來。
倩雪走上前來,冷靜地說道:“如果皇上厭棄了傾兒,你那幾分像她也只會讓皇上厭棄。你並不是輸在不如傾兒,也不是輸在還不夠像她,而是你徹底地丟了你自己。”
傾兒,倩雪在情急之下說出了她從前喚我的方式。在心底裡,她還是待我如從前,儘管我以前讓她永遠也別用這樣的方式叫我,可我們彼此,都沒有離開過對方的心裡。我看着歐陽卿卿的臉,心裡亂亂的。
倩雪蹲在歐陽卿卿的面前,不改顏色。“
本宮也愛過皇上,愛一個人的滋味體會地不比你少。可本宮後來覺悟了,愛並不是等價交換,你愛皇上皇上卻未必愛你。皇上心裡只有一個人,那便是傾兒。你爭不來,也奪不走。”
我看着倩雪,頭一次聽見她原原本本地承認自己的心,而且面對着一個同樣受傷的女人。這時候的倩雪又似乎變回了從前的樣子,褪去了現在的棱角和冰冷,收起了她背後誇張而又閃耀的鳳尾。只是一隻擁有潔白翅膀的黃鸝,站在樹上唱着歌。
“可你與本宮還不一樣,本宮能進能退,既然得不到,本宮便不要了。本宮有自己的底線,有自己的尊嚴,有自己更迫切想要抓住的東西。你呢?你有什麼?你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一個人的身上,所有的願望都寄予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夢裡。你渴求着皇上的偶然想起,可你卻寧願接受這樣的偶然想起,也不是因爲你。”
歐陽卿卿的淚終於落下,只是悄無聲息。她瞪着茫然的眼睛看着倩雪,卻仍然糊塗。“愛他有錯嗎?”
倩雪肯定地搖搖頭,“愛一個人是沒錯,但因爲愛一個人而失去了自我,那便是天底下最可悲的事了。皇上已經很愛傾兒了,皇上會因爲作爲影子的你而丟開真正的人嗎?”
歐陽卿卿再度看了看我,然後低着頭,默不作聲。
我擡起頭去看倩雪,突然看到她眼中閃着異樣的光芒,我的心猛地縮緊了一下。倩雪走到桌邊,將牆上掛着的那幅天諾的肖像扯了下來。握住畫軸的兩端用力一掰,畫卷被撕成了兩半,畫軸也從中間斷開,然後掉落出很多細碎的粉末。
我惶恐地看着倩雪,卻見她絲毫沒有動搖。歐陽卿卿被倩雪的舉動吸引住目光,看到畫軸中撒落的粉末,茫然地眨巴着眼睛。我垂首,默然,一切,都結束了。
“今日的事本宮和傾兒都不會替你隱瞞,戕害有孕嬪妃,你必死無疑。可本宮要讓你成爲一個明白鬼,讓你知道你這一世究竟圖個什麼。”
倩雪將撕碎的畫卷扔到歐陽卿卿的面前,她先是憐惜地摸了摸被從中間撕裂的天諾的臉,然後指尖順着天諾的臉頰,一遍一遍地描繪。最後,才抹起地上的粉末,問道:“這是什麼?”
“是麝香!”
“沒什麼!”我和倩雪不約而同地開口,卻說着天壤之別的話。歐陽卿卿將粉末放在鼻子下面一嗅,一股濃烈的香氣撲鼻而來。
“這是元寸香,也便是當門子。取於雄麝,藥力最強。想必你每日會摩挲這幅畫上百次,即便皇上召幸你,你恐怕也難有孩子。”
我似乎還要比歐陽卿卿絕望,即便是面對不可扭轉的歸途,我也寧願給她一個圓滿的結局,而不是將原本破碎的現實撕裂地更加醜陋。歐陽卿卿拿起斷成兩節的畫軸,笑着,哭着。“這可是太后親自賞給我的呢。”
“你家族的勢力,還有與太后的淵源不用本宮多說你也知道。身爲太后,是不會讓任何一個人得到破壞她兒子江山的機會的。就算你全心全意地愛着她的孩子,可你也只不過是皇上衆多女人中的一個,並沒有什麼特別。”
歐陽卿卿像是瘋了一般,又哭又笑,我和倩雪便呆在她的身邊,等着她慢慢平復自己的傷口。她擡起頭來,笑着對我說:“傾君,你足夠幸運,能夠得到皇上的愛,而不僅僅是寵。對我來說,你就是這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因爲她愛着的男人愛着我,因爲她求而不得,而我卻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這就是她所謂的幸福。幸福在她的字典裡,便是得到。每個人對幸福的定義可能不同,我認爲的幸福便是我和天諾能夠一生一世在一起,而歐陽卿卿的幸福,只爲得到。
也許我是因爲得到了,纔會尋找永結爲好的路,而歐陽卿卿正是因爲沒有得到,才一直奔赴在想要抓牢的漫漫旅途中
。到底是一個人的幸福毀了另一個人造成不幸,還是一個人的不幸成全了另一個人滿滿的幸福。
歐陽卿卿又看向倩雪說道:“皇上有你這樣的皇后,也是福氣。”倩雪不置可否,對於自己的皇后寶座,倩雪向來都是穩坐如泰山的。不僅僅是因爲天諾對我的承諾,也是倩雪自己做的實在沒得挑。
歐陽卿卿笑着將臉上的淚擦乾,然後就在我和倩雪的眼皮子底下,手起刀落,將一直藏在身後的剪刀刺進了自己的心臟。我似乎還能看到手柄隨着心跳在不停地顫抖,飛濺的鮮血染在我和倩雪的身上。
我和倩雪都沒有想到,她會選擇這樣一個慘烈的方式,來結束自己這一生求而不得的痛苦。歐陽卿卿死不瞑目,她用她最後的屠刀,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帶着遺憾和恨意,離開了這個她毫無留戀的世界。
倩雪冷靜地從袖中掏出手帕,擦了擦臉上噴濺的血跡,然後又走到我身邊,替我擦拭。我拉着她的手,說道:“縱然你不告訴她,她也是要死的。”
倩雪沒有將我的手撥開,只是用特別冷靜的語氣跟我說,毫不在意旁邊的歐陽卿卿正在用一雙猙獰地雙眼看着我們。“我說過,讓她死,也要死個明白。”
歐陽卿卿以畏罪自殺的名義辦了一場特別潦草的喪事,太后聽聞痛心疾首,暈過去兩次。前朝的歐陽大人聽聞愛女自裁,也有些震驚,還上書天諾讓他找出真正的兇手,還女兒清白。而天諾只回了歐陽大人一句話:“若要人不知。”
宮嬪自裁是要牽連家人的,天諾已經特赦歐陽氏族,不被牽連。歐陽大人也明白,自己的女兒究竟是何性格,當初爲愛義無反顧,如今死得慘烈,也必定是爲愛而幻滅。縱然心裡難過,也只得如此。愛情,有的時候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歐陽卿卿死後並沒有得到追封,而且天諾私底下已經將歐陽卿卿除名,並不錄入皇家族譜之中。天諾的意思是放走她的靈魂,讓她來生再也不用被自己牽絆。太后對此沒有意義,而且賞了很多東西給歐陽卿卿陪葬。我說過的,當一個人做下罪孽的時候,是應該心懷悔恨和內疚的。
歐陽卿卿的棺木被悄悄地送出了宮,落在了歐陽府邸。歐陽大人雖然不滿天家如此薄情,但也無可奈何。草草選了一個好日子,將歐陽卿卿葬在了祖墳的外圍。出嫁女子被遣返的,都是家族的罪人,是不能入家族祠堂受後人供奉的。
事後,我曾經問過天諾,爲什麼不召幸歐陽卿卿。天諾沉默了很久,才攬着我的肩說道:“歐陽卿卿要的東西,我恐怕給不了。她的愛太沉重,是會變成負擔的。我可以與其他只求皇上寵愛的女子有說有笑,卻不能對着一個渴求丈夫關愛的女子強顏歡笑。”
我是知道天諾的想法的,所以我也沒有多問,只是心裡有些小憂傷,爲一個因爲愛的女子的幻滅而有些沮喪。不怪天諾心狠,對於一個極度渴求愛的女子,若是給不起,那便徹底撕裂她所有的幻想,這也許是最好的辦法。
與其讓她永遠沉睡在自己編織的夢裡,倒不如告訴她現實遠遠沒有她想得那麼美滿。天諾見我神色懨懨的,以爲我不舒服,將溫熱的手掌撫摸在我的臉上,然後額頭與我相抵。我看着他長長的睫毛,在我的臉上輕柔地掃着,情不自禁地輕輕在他臉上一吻。
歐陽卿卿說的沒錯,我的確是幸福的,也是幸運的。
天諾被我的“偷襲”嚇了一跳,然後在胸腔裡憋悶着輕笑了兩聲。天諾雙手托起我的身子,一步一步邁向我們的溫柔鄉。迷濛之際,我抱着天諾,輕聲問道:“諾,你會愛我多久?”
“永遠啊。”
“永遠是多遠啊?”
天諾笑着將我沾滿汗水的頭髮從胸前移開,輕聲說道:“永遠,就是比你愛我多一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