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晚間,本就睡得有些淺,又聽得外面有些吵鬧,我掀開鮫紗帳,讓墜兒點了一盞燈。“你去叫小樂子打聽一下,外面是怎麼了。”吩咐下去,又叫琥珀替我加了件衣衫。不一會兒小樂子就進來回話,“回小主,是賢妃娘娘在隆和殿外跪着呢,說是有人加害才使自己小產,害皇上失去了皇子,求皇上追查呢。”
“跪了多久了?”“據說有一個時辰了。”“皇上未出面,那杜公公也沒勸一勸嗎?”“杜公公好言勸慰,說皇上最近聖體違和,又遭喪子之痛,兩兩相見徒增傷感是不見的,可是賢妃娘娘不聽勸,仍是跪在隆和殿外。”
看着窗外,月如鉤,風如吟,賢妃剛剛小產不宜久跪,她雖然強勢又刻薄,更傷我容貌,只是她仍舊是一個柔弱女子,還是一個剛剛失子的母親。不管這個孩子是否出世,她都是心肝寶貝一樣疼愛了三個月,傾注了一切身爲女子所有的母愛。我不忍,便悄悄囑咐了琥珀,去隆和殿請賢妃來梧桐苑小坐。
“小主好意,只怕賢妃娘娘未必肯來啊。”“她必定肯的。你悄悄的,不要讓其他人看到。”琥珀點頭,隨即轉身便走了。我瞧了瞧窗下的那抹剪影,悠悠地嘆了口氣:“大晚上不睡覺,跑來做什麼,進來吧。”窗下的人身體一僵,猶豫了片刻,才慢慢走了進來。
“如今你嬌貴了,還勞駕你大晚上的來看我。”琉璃本來是靜默地站在地上,聽見我如此說只得慢慢跪了下去,低着頭說道:“奴婢不敢。”“你還有什麼不敢的嗎?我不過是對你說了幾句重話,你便這些天冷淡着不進屋,只管擺着臉子。今天怎麼了,倒願意偷站着牆根底下聽話。”再擡頭,琉璃的臉上已滿是淚痕,梨花帶雨,說不出的可人。“小主這麼說便是不願意原諒奴婢了?”我假裝別過頭不去看她,她也只是跪在地上不出聲,啜泣之聲與沙漏嘶響聲重合在一起,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的清晰。
“奴婢同小主一起長大,說句不敬的話,奴婢是把小主當成親姐姐一樣看待。小主入宮成了妃嬪是極榮耀的,可是奴婢看來也是兇險異常,纔多少時日,小主身邊的是非奴婢就跟着一同經歷了多少。奴婢是心直口快,說話時常忘了分寸,可是小主知道,奴婢也是擔心小主啊,小主就不知道關心則亂的道理嗎?”
我低頭看了她一眼,頓時覺得心軟。“我又何嘗不知道呢,可是宮裡光是逞口舌之快就能解決問題嗎?宮裡是非多,你不張口是非還要往你身上粘呢。你在府裡一貫伶俐又聰明,雖然話多,可是在理,我便也不曾對你嚴加斥責。可是宮裡不同府裡,府裡我最大,不管是爹爹還是哥哥,我若撒嬌耍混他們也沒辦法只得依了,倒是縱容了你也一味地拿大。”
我抽空瞧了瞧殿外,轉頭又接着說:“宮裡吃人不吐骨頭,你若還惦念着舊日的情誼,以後就少說幾句,還能爲我留下全屍。”琉璃見我嘴上說些不吉利的話,趕忙跪到我的身邊,抓起我的手就放在炕上搭的紅木案几上。“小主不許說這些不吉利的,快摸摸木頭。”我見她一心爲我,又是這般順貼的模樣,到底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看我笑了,也着實舒了一口氣,還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我就勢讓她起來,拉着她的手說:“我知道你爲
我好,只是你答應我,以後別再逞能,就當我是韜光養晦,不去惹是非,好不好?”她看着我,很鄭重地點了點頭,才轉而一笑,“奴婢聽小主的,再不多嘴了。”
“小主,賢妃娘娘來了。”“請進來吧。”我見琉璃一臉茫然,甚至還有一絲怒氣,便追加了一句:“還有,心裡的想法不要總是掛在臉上,嗯?”琉璃見我如此,也只得點了點頭。
賢妃裹夾着一陣風就衝了進來,琉璃見狀不妙便擋在我的面前。我輕咳了一聲,琉璃偷瞟了我一眼,便不多花,只是慢慢地退到一邊。
“你有什麼話便說罷,本宮聽着呢。”我也不急,只是慢悠悠地按照禮制坐在她的對面。“娘娘深夜求見皇上,可見到了嗎?”不說還好,一說賢妃的臉上已經是集傷心、痛苦、尷尬、不甘各種情緒爲一體了,臉上也是紅一陣白一陣的,煞是怕人。“都是你這個狐媚,哄得皇上神魂顛倒。”
“本宮這次不甚遭難,讓你們這起子小人得逞,待本宮求得皇上追查此事,你們一個個兒都逃不了。”“娘娘知道,凡事都要講究證據,嬪妾和娘娘向來沒什麼嫌隙,怎麼會去害娘娘呢?”賢妃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森森道:“你必定是對本宮傷了你的臉而懷恨在心,可是你好狠,本宮不過是傷了你的容貌,你卻要本宮孩兒的命!”
“嬪妾的確是想殺了你的孩子!”我見她對我生疑,便也與她打開天窗說亮話。她蹭地一下站到我的面前,抓住我的手臂,長長的指甲嵌進我的肉裡,好懸沒滴出血來,我也不掙脫,只是盯着她的眼睛看。“只是我不僅僅想殺你的孩子!”
“你這個賤人!本宮和你無冤無仇……”“無冤無仇?娘娘好記性啊,剛剛娘娘還說嬪妾這臉上的傷是娘娘您賜的呢。”“就因爲這一道疤,你就想要本宮孩子的命?那不僅僅是本宮的孩子,也是皇上的孩子啊!”賢妃壓低聲音,我卻能感受到她內心的歇斯底里,她的雙眼佈滿血絲,她平日裡再怎麼強勢,如今也是個傷心人啊。
“嬪妾說了,嬪妾不僅僅想要那孩子的命。”賢妃定定地看着我,有一絲的慌亂,她抖動着肩膀復又擡頭看我:“本宮知道,你是恨毒了本宮,是要置本宮於死地。可是你大可要本宮把孩子生下來,要死要活悉聽尊便,你……”我冷笑道:“悉聽尊便?今時今日,這宮裡說話就由不得嬪妾,日後娘娘膝下有子,位居高位,又有掌宮大權,娘娘認爲,嬪妾還有說話的餘地嗎?娘娘捫心自問,日後,還容得下臣妾嗎?”
她的瞳孔在跳躍,那是受傷的頭狼在遇到強敵時顫抖的恐懼,是匍匐於地舔舐傷口的淒涼。“本宮以爲你只是要皇上的寵愛,沒想到你這麼有野心,是本宮小看了你。”
一道閃電劃過夜空,像是一道白羽刺破黑幕,裂帛之聲掩蓋了心碎的哀嘆。賢妃就像是雨夜零落在地上的第一滴雨水,飄飄然如落葉,引下一大串的水珠,鋪天蓋地地將空氣溼潤,牽引着烏雲密佈,雲捲雲舒。
“娘娘心裡也明白,所以才讓石老將軍交出那半枚虎符,卸了兵權以鞏固自己在宮中的地位。”“是啊,只有本宮心裡最清楚,可是本宮已經讓父親卸了兵權,你們還想怎麼樣!”
“不是嬪妾想怎麼樣”,我不願將天諾拉進她的怨恨裡,與其我們彼此水火不容,就讓我們鬥個你死我活罷。“是娘娘想怎樣。”“本宮不會受你脅迫的,你休想!”
我伸手去扶她,她自然厭惡地躲閃開來,我也不強求,只是彎下腰與她處在同一水平,一字一頓地說:“
嬪妾不想逼迫任何人,嬪妾只是旁觀者清,要喚醒娘娘這個夢中人。娘娘知道功高蓋主的下場,也曉得別人的手段。娘娘平日裡的做派只怕如今有好多人已經摩拳擦掌了,娘娘瞧這四周,有多少眼睛看着呢。”
賢妃像是真的看見了四周那一雙雙明亮又惡毒的眼睛,她謹慎地審視着周圍的一切,看到桌案上的燭火她身體一僵,待得看清又不覺舒了一口氣。“本宮何曾怕過,儘管放馬過來便是!”
“娘娘是巾幗英雄,又是將門之女,自然胸有溝壑。但娘娘也別忘了,娘娘空有一身的本領,怎麼還會保不住自己的孩子,俗話說,防-不-勝-防。”我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便不願再看,那張在慾望和生命選擇道路上苦苦掙扎的面容。
“你到底想說什麼!”“嬪妾只是想給娘娘講個故事。有一個人深入沼澤想尋求長生不老的仙丹妙藥,只是不甚被毒蛇咬了一口,半條臂膀麻痹,毫無知覺。這個人有兩條路可選,一條是自斷臂膀將毒血放淨苟活於世,另一條是留得全屍但從此一孤魂。那人最後自斷臂膀,也將傷他的毒蛇大卸八塊了。若是娘娘,娘娘怎麼選?”
長久的靜默,彷彿是百年的沉寂,就像是一口棺木被埋葬在黃土之下,只聽見蟲子尖細的腿在木頭上爬來爬去,不停地啃咬,最後腐朽。賢妃將頭默默地擡起來,又換上了平日的那張嬌美的笑臉,她擡起柔荑向我一指,“赫舍裡傾君,本宮的今日只怕就是你的明日,本宮自然笑着看你重蹈覆轍。”“嬪妾若能有朝一日能夠走到娘娘這樣的高位,自然歡喜,嬪妾謝娘娘吉言。”
說罷,賢妃從地上站起,風姿綽約,她又變成了那個雷厲風行的女子,帶着一輩子的重創,走出了我的梧桐苑。
“小主爲什麼要幫賢妃呢?”琉璃問道。“你也聽出來我是在幫她嗎?”“小主讓賢妃瞭解自己的處境,又給她講什麼人啊蛇啊的故事,無非就是想讓她自己自斷臂膀,留得青山在嘛。”
我笑看了她一眼,“你倒不傻。只是她自己不明白。”“賢妃視小主爲眼中釘,不管小主怎麼打算,都以爲是在害她。”“她這麼篤定,連我自己都在猶豫自己是否真的是在幫她。”“小主以爲她會如何選擇?”我深吸了一口氣,招琉璃走近身旁扶我去寢殿歇息。“萬般猜測皆是未知,我們,來日再看吧。”
次日清晨,天剛剛破曉,我正在屋內梳洗,卻見小樂子急急忙忙走進來,打了個千兒道:“小主不忙去給皇后請安,皇后娘娘那邊兒傳話,石老將軍過世了,皇后陪皇上去看賢妃娘娘了。”
我揮揮手叫小樂子退下,從琉璃手中將梳子拿過來,自己接着梳垂在腰間的發。
“小主不詫異嗎?石大人雖說傷心過度臥病在牀,可又不是急性病,怎麼說沒就沒了?”我遙遙向窗外望去,看向永安宮的方向。“意料之中的事,有什麼好詫異的。我昨日叫你去盯着永安宮,你可見到了什麼人?”
“奴婢只是見到一個黑影鬼鬼祟祟地從永安宮的角門裡出去,再沒見到別人了。”“那你見他向哪個方向去了嗎?”“瞅着倒像是……玄龍門?有人在夜裡出宮了!”我向她遞了一個眼色,她趕忙閉嘴噤聲,瞪着溜圓的眼睛望着我。“她眼高於頂,又是風光時栽了跟頭,必定不甘心。石大人能爲她放棄兵權,也必定會幫她保住性命。”
“真沒想到石大人能這麼做,真不虧是英雄豪傑。只是那位心也太黑……”“那是她的父親,天下間哪有父親不爲自己的女兒考慮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