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 天已見亮,映菱扶了嘉玉的手出了槐香居的門。嘉玉穿了新作的縵紗裙,綠絲勾邊兒繡荷的裙子襯得人也清亮了不少。嘉玉一步一步走得很是小心。
才走到趙老夫人院外, 便聽見裡面似乎有男子的聲音。映菱看得嘉玉一眼, 走了兩步, 招了廊下的姑娘過來, 悄聲問道:“裡邊可是有人?”那丫頭是個知分寸的, 說道:“二少爺在回話,大夫人和二夫人也在的,表姑娘到那邊兒休息一會兒, 大姑娘和二姑娘都候在那兒。”
映菱往那丫頭手指的方向看去,卻是一處暖閣。回身便引了嘉玉的手, 往那邊兒走去, 嘴裡低聲道:“看來那事兒還沒完, 且得等一回。”
嘉玉頭也不擡,只溫聲道:“二表哥這樣做纔是正理。蓮嫂子再是做得過了些, 下到莊子又是另一回事,外祖母心裡定也是存了氣的,只所不好收場。”
映菱也只嘆得一聲,不再接話。進了暖閣的門,迎荷便迎了上來, 牽了嘉玉的手道:“身子可是好了?今日怕是有得等了。”
嘉玉笑得一下, 反握了迎荷的手道:“再沒有嬌氣的道理。裡邊兒可是鬧起來了。”
迎熹也是一臉的憂色, 上來也拉了嘉玉道:“可不是, 大姐與我已等了好一陣子, 裡邊兒終是沒個說法。”
嘉玉又問道:“可是蓮嫂子身子不好了?”她猜想着,二表哥大概是看蓮嫂子身子不好, 若再到莊子上,怕不是將養而是懲罰。
“往年倒是會到莊子上住上一月半月的,莊子上涼快些,比不得京都城裡,屋裡便是放了斗大的冰,也不見得能涼上幾分。可如今情形又不一樣,祖母也是氣急了,哪有正牌夫人闖了丫頭房門的,失了體面不說,如今還落下不好的名聲。”迎熹放了嘉玉的手,坐到榻上,就着冷茶又喝得一口,不住的嘆氣。
迎荷卻笑道:“祖母哪就不知了。蓮嫂子平素是再得祖母偏愛不過的。莊子上清靜,對養胎再是好不過的。”說着又睨得迎熹兩眼,又道:“你今兒氣色不錯,大夫可看過了?”
嘉玉坐在榻上,捱了迎荷肩並着肩,說道:“也沒什麼,不過是還有些咳嗽,吃得幾副藥也就好了。”說着又看了迎熹一眼,道:“四表哥今兒一大早就差了小廝送信兒來說,晚間請了咱姐妹幾個去他的竹苑,也不知是何緣故?”
迎荷與迎熹相視一眼,笑回道:“哪是什麼緣故,左不過是因着要下莊子了,如了他的願罷了。每年也就這個時候他能得着些自由,再沒個能管束他的人了。”
莊子裡的事兒,嘉玉也是知道的。在大戶人家,主子們能到莊子上要麼是避暑偷閒,要麼是被罰。避暑是主子們都一道的,還有回來的時候,被罰卻是等於進了死衚衕,再升不得天,別說主子,就是下人也沒幾個會高興的。
嘉玉心道,這蓮嫂子還躺在牀上,可趙府的人卻沒幾個把這當成事兒的,便道:“不知蓮嫂子如何了,想去看來着,又怕擾了她清靜。”
“才說呢,等給祖母請了安,總是要去看看的。聽說如今算是穩住了,只好生養着便是。”
三個姑娘在這兒有一出沒一出的聊着,趙老夫人房裡卻還揪扯不清。承運也知是自個兒不對,跪在那青磚上,冰涼刺骨,眼雖紅了,卻還忍着。趙老夫人終是嘆得一聲兒,道:“罷了,後日我去觀裡,你隨我一起去罷,也給你媳婦求個平安籤。”
大夫人仍是坐了趙老夫人右下首,一句話也不曾說,倒是二夫人,聽得老夫人說得這句,心裡的石頭總算是落了地。若真是去了莊子上,那承運的前程該如何是好?傳到同窗的耳裡,只當他是個花心腸,落了不好的名聲,往後便是入了官場,這也能成爲關鍵時候別人攻擊他的弱處。
趙老夫人不待見二房,二夫人心裡比誰都清楚,不過是因着她孃家實力不強,便是與趙府一樣的詩書相傳,趙府卻怎麼也高出了一大截。大夫人孃家卻是有官有商,有權也有錢,比上不足,比下卻悼悼有餘。
承運知道這是老夫人心軟了,紅着眼道:“謝祖母。”
趙老夫人也不是個好惹的。平素吃齋拈珠,可真要到了正事兒上,半點兒也不會手軟。在她心裡到底還是偏向自個兒的孫子。蓮兒這事兒做得不對,鬧得整個趙府不寧,不管她起先在不在理,只說這結果就是不如人意的。男子有個三妻四妾再正常不過,承運不過是寵了個通房丫頭,哪就能鬧到如此地步,只怪她自己失了分寸,丟了顏面,若不罰她,往後還怎麼壓得住場面,便是不看其他的,看在她不曾虧待她的面兒上也不該鬧得如此荒唐。
這邊兒承運出了趙老夫人的門,丫頭們便把幾個姑娘請了進去。
趙老夫人早換了一副顏色,拉了迎荷幾個的手,道:“後日去觀裡,都去求個好籤。”又拉了嘉玉的手,問道:“可好些了?”
嘉玉倒是替趙老夫人捏了手臂,又道:“都好了,不過是有些咳嗽,不礙事。”
趙老夫人拉了嘉玉的手,臉上似掛起了惆悵的神色,道:“你可記得你娘是怎麼去的?”
嘉玉不想這時候竟會提起她孃的事兒,心裡突突直跳,只搖了搖頭,道:“太小了,記不清了。只記得娘似乎在牀上躺了一個月,就沒了。”
趙老夫人把嘉主摟在懷裡,說道:“你娘,也是因着小產去的。”嘉玉聽得這一句,哪會不往蓮嫂子這事兒上想去。又聽趙老夫人道:“那些個賤皮子的丫頭有什麼可仗勢的,不過是因着男人的疼愛。一個正經進門兒的夫人,再是受了委屈也不該失了分寸。你蓮嫂子沒想通,你娘,也沒想通。”
趙老夫人心裡原是存了這樣的事兒,若非嘉玉在身邊,蓮嫂子這事兒也就簡單揭過了,可一想到自己疼愛的女兒也是因着這樣的事兒喪了命,心裡便堵得慌。
嘉玉還想聽得什麼,趙老夫人卻不再說了。
請了安,回了槐香居,嘉玉便把李嬤嬤叫進了屋,又讓映菱關了門兒。自個兒端坐在圈兒椅上,看了低垂了頭站在面前的李嬤嬤,問道:“嬤嬤自小就跟了我孃的?”
李嬤嬤知道,這一天終究還是要來的,點了頭道:“奴才自進趙府便一直在四小姐身邊兒侍候,到四小姐嫁人了,奴才也跟着到了蕭府。”
嘉玉仍是看了李嬤嬤,雖然話沒問得幾句,但李嬤嬤卻知道,大姑娘這是要重提舊事,也知終究是要說出來的,便垂了頭,把事情又回憶得一遍。
那年嘉玉還小,趙氏受着獨寵,剛懷上第三胎。杜姬也剛得了寵,肚子裡半點兒消息也沒有。杜姬身邊兒有個小丫頭,倒是個長相好的,又是個巧言令色的,把杜姬侍候得舒心,便在趙氏面前兒帶去過一兩次。又會使些妖手段,攛掇着年輕的杜姬不住的爭寵。
趙氏知道,自個兒懷了孩子,自然是不能侍候蕭景山,每到夜裡,硬生生將蕭景山從房裡趕到了杜姬的房裡。
也不知是何緣故,蕭景山去了杜姬房裡那些日子,杜姬便懷上了,那丫頭卻似乎更得蕭景山的心。
消息傳來,趙氏心裡自是不受用,更加不待見蕭景山,每日蕭景山入得房門,不出一刻,便會被她勸了出門。這一出門兒,倒是又到了那丫頭的房裡。
趙氏身邊兒的陪嫁丫頭們都勸着趙氏,便是讓姑爺去別人的屋子,也不能就此斷了情義似的,不住的把人往外推。李嬤嬤和慈安都是打小跟着趙氏的,明白趙氏的苦,好說歹說,這才勸得趙氏同意了蕭景山入得門來。
可那丫頭卻不安份。每特許蕭景山不在自個兒屋裡時,一到半夜便吵着要見蕭景山。一次夜裡,蕭景山和趙氏已經臥榻而眠,不想那丫頭竟讓丫頭找上門來,說是肚子疼得厲害。蕭景山無法,只寬慰趙氏說不一會兒便會回來。
趙氏自小就是個心高氣傲的,等得半個時辰,人還沒回來,披了外衣,便往那丫頭的房裡走去。李嬤嬤幾個是拉也拉不住,不住的勸,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個遍,仍是沒讓趙氏消下去那火。
趙氏身邊兒就四個陪嫁丫頭,除了慈安和李嬤嬤,另兩個嬤嬤哪個不是添油加醋,明面兒上是爲着趙氏好,可話裡話外全說趙氏畢竟已有了兩個孩子,府裡的姬妾半個女兒也還沒有,傳出去只會說趙氏是個妒婦,容不下姬妾姨娘庶子庶女。不過幾句話更像是火上澆油,再拉卻是怎麼也拉不住了。
趙氏進得那丫頭的房門,便見那丫頭光着個身子撲在蕭景山懷裡,這兒疼那兒疼的拉了蕭景山左摸右摸,哪還有女子半點兒的驕矜。趙氏心裡一氣,上前便給了那丫頭兩耳刮子。卻不想那丫頭仗着自個兒得了蕭景山的喜愛,半點兒也不把趙氏放在眼裡,伸手就把趙氏的手腕抓住,似無意的推得一下,可總是做過丫頭的人,力氣自是比趙氏一慣的千金小姐來得大些。趙氏一個踉蹌,腳後跟一打滑,生生仰躺過去。
李嬤嬤離得趙氏遠些,卻也是三兩步上得前去,卻仍是晚了一步。趙氏跌倒在地,雙手捂了肚子,臉上豆大的汗不住的冒。蕭景山早就回過神兒來,抱了趙氏便往屋裡走,又吩咐了找大夫。
杜姬與那丫頭住得一個院子,哪會不知道發生何事。卻只是倚在門邊兒看着,半點力也使不上。倒是看見那兩個嬤嬤,朝那丫頭使得兩個眼色。
趙氏本就是四五個月的身子,這一摔,孩子沒了,一個月後她也沒了。蕭景山爲着此事,現沒進過院子。
李嬤嬤也是後來才知道,那丫頭竟會收買了趙氏身邊那兩個嬤嬤,不止慫恿着趙氏做些惹得蕭景山煩悶的事兒,還在趙氏飯菜裡下了藥,便是不出這事兒,趙氏的孩子也是保不住的。
慈安原就是管着趙氏小廚房的,卻被人在飯菜裡下了藥也不自知,對趙氏除了愧疚,更沒法待在蕭府,在趙氏去了後便自請去了觀裡,日日上香做道。李嬤嬤原是什麼都不知道,但服侍了趙氏這麼久,竟沒察覺異常,終是覺得對不住趙氏,越發的靜了下來。
杜姬再是個粗俗之人,也知感恩。趙氏生前待她不錯,趙氏沒了,她生下嘉清不久,便把那丫頭並着那兩個嬤嬤清理了。
嘉玉至此才明白,趙老夫人爲何在蓮嫂子這事兒上如此痛心,想要給她些懲罰,她是因此想到了自個兒的女兒。
可嘉玉卻覺得,這一切都是她爹的錯。她原不知道,只當她娘是生病去的,再甚者,也許與杜姬等人有牽連,再沒想到竟是自個兒的親爹把娘氣着了,纔會發生這樣的事兒。
她爹多麼疼惜她娘,可還是鬧得如此結局。嘉玉聽了李嬤嬤一一道來,心裡再不若往日那樣平靜,對她爹也再不是以往的情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