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侯府的梅亭,鬱夏已經被關在了這裡很久,她的嗓子哭啞了,說不出話來。人人都說小姐死了,人人也都說平安死了屍骨無存。可是她卻知道小姐不會那麼輕易就去了的,平安也不會。她每天一如往常打掃着梅亭的每一個角落,就如小姐還在這裡生活一樣。她就像一顆頑強的小草,努力地頂破那層堅硬的冰土,咬着牙活下去。
梅亭的宮燈燃起了一抹暈黃,院子裡的門突然被打開,很快又關上歸於沉寂。鬱夏忙衝出了軒閣,就像以往每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小姐忙完府裡的事兒會回到梅亭歇息。就像以往平安在的時候一樣,躲在梅林的小角落,送她一兩樣市面上的小玩意兒。
可是今夜走進來的卻是醉的一塌糊塗的君騫,他身上的玄色錦袍皺巴巴的不知道在哪裡滾了一個來回,束髮的白玉冠有些歪斜,修長的手臂軟塌塌的耷拉着,手上提着一隻酒罈。渾身的酒氣被夜風吹散了,嗆鼻的很。
鬱夏一愣,下意識的躲在一邊,與這個人她心中是有恐慌的。
“你家小姐的……臥房在哪裡?”君騫的舌頭有些僵硬,他向來是一個嚴整的人,從來沒有如此喝的酩酊大醉在一個小丫頭面前失態。
鬱夏硬着頭皮帶着他走到了東暖閣,君騫立在軒閣門口,鳳眸中滿是繾綣留戀。他的腳步很沉重,一步接着一步挪到了沈苾芃的榻邊。蒼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了錦塌上滑涼的錦被,他突然和衣躺在了錦被上,四周都是沈苾芃身上那股子熟悉的梅香。
鬱夏剛要阻攔,脣角卻動了動說不出話來,只得呆呆的立在軒閣門口看着。說來也奇怪,像她這樣失去了主子庇護的丫鬟按理說在府中定是很難過,說不定會被太夫人賣給牙婆子也未爲可知。可是君騫竟然專門吩咐下來,靖安侯府中誰也不能動梅亭和梅亭中以前伺候沈苾芃的下人,否則格殺勿論。鬱夏才藉此能獲得一分安然。
君騫躺在沈苾芃曾經睡過的錦塌上,仰起頭灌下一口酒,突然咳嗽了起來,一向健壯的身子此時看起來孱弱至極。
鬱夏嘆了口氣走到外間端來一碗苦丁茶,君騫抓起來喝了一口,眉頭猛的一蹙。
“告訴我,這是什麼茶?”
“回侯爺,這是小姐喜歡喝的苦丁茶!”
“苦丁茶……”君騫又抿了一口,似乎若有所思,突然嘶啞着聲音問道,“芃兒小的時候是個什麼樣子?”
鬱夏一愣,隨即道:“小姐小時候很乖巧……”
“嗤!”君騫猛地笑出聲來,“乖巧嗎?呵呵……”他幾乎要笑出了淚。
“是的,也很懂事……”鬱夏回憶着,脣角掛着隱隱約約的笑容,“有一次小姐病了,病的很重,沈夫人那幾日出府去寺廟給老爺祈福上香去了。婆子們都是踩低就高的,也不放在心上。小姐硬是忍着病痛,忍了兩天兩夜,最後潤春鬧將到沈夫人那裡,捱了一頓板子也救活了小姐一命。”
君騫的鳳眸滾過一絲不忍,他小時候稍稍有所不適,安惠夫人能將全府的人都牽扯起來,如臨大敵。
“芃兒小時候喜歡做什麼?”
“那時候府裡面的人都對小姐心存輕視,遠親宗族的小姐們自是躲得她很遠,小姐只是躲在了老爺的山古齋書房裡看書。偶爾會做做女紅消磨時間……”
君騫嘆了口氣,手中的酒罈滾落到了地上。他小的時候經常進宮,靖安侯親自教授他武功,外祖父平武侯帶他去校場射箭,當今德隆帝同他是結拜兄弟一起打獵章臺遛馬出入紅塵。十幾歲便開始執掌靖安侯府庶務,近二十歲時便是聞名天下的飛虎將軍。他的童年遠遠比沈苾芃精彩得多,璀璨的多。怪不得那日請她看百戲……
他突然問道:“你家小姐看過宮廷百戲沒有?”
鬱夏一愣,忙搖頭:“沒有……老爺在京城任職,加上沈家連年入不敷出,那樣盛大的宮廷宴會想必要花很大一筆銀子,我家小姐不曾看過……”
君騫只覺得眼眶熱辣辣的疼,他無力的擺了擺手:“你退下吧!”
鬱夏頓了頓緩緩退了下去,君騫突然捂着臉狠狠搓着臉上已然而出的淚意,他都做了些什麼啊?那夜沈苾芃怪不得看着煙火百戲那樣的專注,而他只想着吻着她疼着她只想着要她……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君騫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無力過,她隨着素錦離開了,走的義無返顧,因爲他從來不知道她的過去不知道她也有自己的高傲。
他也沒想到素錦會背叛他,更沒想到的是素錦會放走了楚天,若是楚天將那個秘密告訴了芃兒,如是芃兒真的是狄水部落的孩子,那麼……他不敢想下去。他垂下頭看着早已經顫抖不已的手,手上沾滿了狄水部落男女老幼的血跡斑斑,儘管三殿下的命令他不能更改,但是這是他此生最後悔的一場戰爭。早知如此,他斷然不會去西南平叛,斷然不願意聽三殿下的話,也斷然不會造成今天這樣解也解不開的死局。
他仰起頭看着窗外的月色苦笑:“君騫啊君騫!你究竟做了些什麼?又該怎樣做才能挽回她……該怎樣做才能讓她原諒?老天……難道我和芃兒前世今生真的有緣無分?!!”
“可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君騫的聲音漸漸遊離開去,終於躺倒在了榻上,沉沉的昏睡過去。
浩渺煙波遠去,江面上的烏篷船內散出了淡淡的酒香,楚天的笑聲晴朗又帶着些許狡詐。他頭髮花白,用藍布碎花包成了一個圓髻,打扮成老年婦人的模樣。耳朵上還帶着兩隻年久髒污的銀耳環,臉上的皺紋皺巴巴的刻畫出了歲月的痕跡。手背上枯樹皮般的皮膚令人看了徒增厭惡。琥珀色的眸子早已經被渾濁的眼神所取代。若是不說話,根本沒人想得到這便是名震江湖的怪俠楚天。
他的易容術絕對是頂尖的,連君騫都奈何不了他。他端起酒杯衝一邊的被楚天易容成翩翩公子的沈苾芃笑道:“來兒子,同爲娘喝一杯!”
沈苾芃最近心頭日漸煩亂,離開京城走了近一個多月的時間,越是要見到被歐陽大哥藏在衡陽山的親生父親心頭越是五味雜陳。那個從未謀面的爹爹究竟什麼樣子?這麼多年沒見該說些什麼?君騫會放過他們嗎?會遷怒別人嗎?歐陽大哥不知道怎麼樣了?大哥現如今還安全吧?
“算了,反正你也不喝酒,”楚天訕訕的別過頭,這丫頭身材高挑,一臉冷峻此時看起來倒也真的有憂鬱公子的調調。
“來我的好兒媳婦兒,咱們來一杯,”楚天又去挑逗素錦,素錦一向女扮男裝慣了,這一次倒被楚天生生打扮成了一個嬌滴滴的弱女子。換了玉色煙羅輕紗上衣,配着一條盈盈嫋娜的淺桃紅羅裙,站在沈苾芃面前倒真的是一對兒玉人。
“滾……”素錦的聲音帶着一點兒鬼魅般的嘶啞。
楚天凝神聽了聽:“嗯!這個聲音能發出來就好,素錦,等到了衡陽山採了玉芙蘿下藥,你的嗓子還會大好起來的。”
楚天一路上幫素錦治嗓子,雖然君騫給素錦灌了啞藥,但是在楚天看來一切都不成問題。他這個天下第一神醫的名號還是當得的,除非已經死透了的,他治不了,其餘都能治活。何況他給美女治傷治病什麼的向來上心,尤其是救了自己的美女素錦,此時若是割掉他身上的肉給素錦吃他也樂意。對於女兒家,楚天一向有大公無私的獻身精神。
這一路上兩大美女相伴,楚天覺得生平從來沒有這麼快意過,關鍵是……他轉過臉偷偷瞧了一眼沈苾芃,心頭一陣快意,暗道此時君騫那個混蛋定是撓心抓肺的痛吧?
沈苾芃卻將楚天當恩公,看他的神色流轉忙起身福了福道:“恩公有何交代的?”
楚天一口酒噴出來,捶着胸口忙道:“不必了,我就說我不本想讓你承我的情,你如此這般恩公來恩公去讓我情何以堪啊?我有那麼老嗎?”
沈苾芃一愣,忙緩緩坐下:“大恩不言謝,以後你有什麼吩咐交代下來便是。”
“呵呵……呵呵……”楚天突然覺得無趣之極,雖然兩個都是風情萬種的絕色美人,一個一臉冷漠隨時會拿刀子戳死他,一個一本正經,規矩禮數及其周到。可是他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規矩,這一路上若不是要去找歐陽雲闊,他早就獨自一人逍遙快活去了。
“看……”素錦嗓子剛好了些許,只能發出一兩個音節。
烏篷船對面突然行來一隻官船,上面竟然有靖安侯府的標識,楚天登時收拾起了之前的戲謔,臉色一變。怎麼?君騫難不成已經追到了衡陽了嗎?這也太過離譜了吧?難不成君騫知道他們要來衡陽而不是去涿州?
要知道楚天爲了迷惑君騫,可是在去涿州的地界兒上做足了文章。他行走江湖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一個人能躲得過他的迷惑,但是現如今看起來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兒。他扭過頭看着沈苾芃:“丫頭你究竟怎麼得罪了他?他要如此苦苦相追不放過你呢?”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