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真的要親自帶使團去拜訪琉衣族長?”
乍聽父親委婉而艱澀地對自己說出這個決定,浩原不禁吃了一驚,剛剛和水吞下的藥丸差點嗆咳出來。
“當心,當心!”獨孤明忙不迭地替兒子捶背,“孩子……”他滿面愧色地道,“爹也不想在這個時候離開你,可是……”
稍稍一頓,他的語氣變得沉重起來:“最近周邊部族的局勢比較緊張,尤其是多年野心不死的都乾部落,又開始蠢蠢欲動了。我們和琉衣部族脣齒相依,彼此是敵是友,是親是疏,直接關係到各自的邊防安全,我想,琉衣族長會在這個時候向我們發出邀請,也是考慮到這個問題,所以我思前想後,還是決定立即去一趟。”
嘆了口氣,他不捨地執起兒子的雙手道:“好在,琉衣族都城離這裡並不遠,抓緊點趕路,估計月餘的時間也就能打個來回了,爹一定儘快趕回來陪你。”
“爹,我不是介意您陪不陪我!”浩原搖了搖頭,眸中隱約閃過一絲憂色,“我只是有些擔心,去琉衣族領地是要經過棲鳳嶺的,目前局勢緊張,您在這個時候遠行,萬一有人趁機圖謀不軌怎麼辦?”
棲鳳嶺是一片位於各族交界處卻又不屬於任何一族領地的特殊地帶,名字雖然風雅,實際上卻是個強盜窩,很多在本族惹了麻煩難以立足的人逃到那裡佔山爲王,漸漸形成了外界盛傳的八大山王、十三嶺霸、七十二家寨主的局面,各股勢力經常在那裡爭鬥、火併、互相殘殺,此外,還常有別有用心之人利用這個地方來設伏報私仇,因爲那裡無人統治,也就沒有規矩,沒有王法,即使發生了命案,受害者的家屬也無處追究,只能自認倒黴罷了。
心念一轉,浩原忽地脫口而出道:“爹,不如……讓澄姨陪您一起去吧,一來免得你們新婚不久就分開,二來,她身手過人,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獨孤明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神情顯得有些狼狽。瞬間的失神後,他對兒子綻出了一絲寬慰的笑意:“不用了。你澄姨是識大體的人,不會跟我計較這個。我看,還是讓她留下和其他長老們一起主持大局的好,爹出了門,你又病着,得有她這個族長夫人在才能壓得住陣腳啊。至於爹,一路上自有衛隊保護,我自己也會多加小心,你就不用擔心了。”
浩原靜靜地看着父親沒有吭聲,片刻的猶豫後,他小心翼翼地問道:“爹,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您跟澄姨……你們之間沒什麼問題吧?”
獨孤明聞言不禁心頭一跳,兒子的敏感讓他暗暗心驚。自成親以來,他和澹臺思澄一直分房而睡,關起門來幾乎都不說話,只在兒子和衆人面前纔有說有笑地扮演恩愛夫妻。他自認爲演技不錯,澹臺思澄也很配合,應該沒人能看出破綻,沒想到,浩原還是起了疑心。
“不行,千萬不能讓原兒看出破綻,不能讓他爲我擔心!”
調整了一下情緒,他爽朗地大笑起來:“傻孩子,你想哪兒去了!我們好着呢,怎麼會有問題?”故作神秘地一眨眼,他煞有介事地道,“夫妻間的事情,你不明白的多着呢,就別瞎操心了啊。沒準,這會兒已經有個你的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在你澄姨的肚子裡落地生根了,哈哈……”
見父親笑得沒有絲毫勉強,浩原心中的疑慮終於漸漸褪去。“爹,對不起!”他紅着臉笑了笑,“是我胡思亂想,您別見怪!”
“好了好了,父子倆,有什麼怪不怪的,你的心意,爹都知道!”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獨孤明騰身站起,“那……就這樣定了,好吧?爹去忙了,你在家好好休息,什麼都別想,等着爹回來。琉衣族盛產精巧的手工藝品,到時候爹多帶些新奇物事來給你們開開眼界,我想月靈那丫頭,一定會喜歡那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兒的,呵呵!”
“爹,您不用惦記我,自己一切小心!”依戀地看着父親,浩原謹慎地提醒道,“對了爹,您把從卜飛屍體上取回的那件金蠶護身甲穿上吧,萬一遇上什麼意外,好歹能頂上一陣!”
“好好好,爹答應你,都答應你,你就放寬心吧!”
獨孤明神色輕鬆地與兒子道別,面帶微笑走出了房間,房門合上的那一刻,他臉上陽光燦爛的笑容立即化作了心力交瘁的苦笑。然而,他並不知道,遠處的假山叢後,悄然獨立的澹臺思澄正滿懷幽怨地凝視着他,脣邊掛着一抹和他相同的苦笑,與之相伴的,還有一聲幾不可聞的黯然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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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獨孤明要親自帶隊出使琉衣族?”
聽着駱無花氣定神閒地談起最近得來的消息,禾野的眼睛霍然一亮,卻又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些許將信將疑之色。
“大頭領敢情是信不過我?”駱無花低頭擺弄着手中的茶杯,神情漠然的面龐上喜怒難測。
“哦,不不不,無花夫人千萬不要誤會!”禾野意識到自己的失言,趕緊換上了一副笑臉,“夫人身在他鄉,卻仍在景月族內擁有如此一呼百應的號召力,禾野真是佩服,佩服之至啊!”
“我不過是有幾招支使愚夫愚婦的雕蟲小技罷了,大頭領您的號召力,那才叫一呼百應啊!”駱無花嘴上謙虛着,明顯變暖的神情中卻透着情不自禁的得意。
這些年來,身爲景月族第一大教派之主的駱無花除了在白水城月神宮直接領導的那批弟子之外,在各城的分支組織中也擁有大量信徒。如今,月神宮弟子因爲親眼目睹了她的暴行,都已不再擁戴她,改而推選祝清瀾爲新教主,但其他各地的信徒由於不太瞭解情況,仍盲目崇拜她的不在少數。
從喪子之痛中冷靜下來之後,她很快想到了這筆尚可一賭的資本,於是故意散播獨孤明父子如何爲了爭權而迫害她,逼得她遠走他鄉的謠言,煽動那些信徒們爲她“伸張正義”。結果,這些人還真沒讓她失望,沒多久,她就輕而易舉地獲得了一批可資利用的耳目和爪牙,獨孤明要出訪琉衣族的消息正是通過他們打聽到的。
一旁的雲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們兩人互相吹捧,從禾野看向駱無花的曖昧眼神中,他嗅出了些許非同尋常的味道。
“先前聽僕人們私下傳言,說他們倆十八年前就有一腿,我還以爲是那些鄙俗之人的無聊玩笑,沒想到……”
他略帶嘲諷地暗暗想道:“看來,那天我勸他不要與駱無花撕破臉,這步棋還真是走對了。要是我攛掇他除掉駱無花,事後他萬一後悔起來,豈不通通成了我的不是?嘿嘿,這樣也好,現在我只須不動聲色,看在眼裡,記在心裡,說不定哪天,這件事還有可以利用的價值呢。”
想過了利害關係之後,許是被這層曖昧色彩挑動了心事,他的心竟不知不覺地躁動起來。到了都乾部落的這段日子裡,禾野爲了籠絡他,沒少給賞賜他珍寶美女。珍寶也就罷了,那些所謂的“美女”,卻沒一個能真正稱他心意的。
“也是,世間能有幾個像她那般絲毫不染世俗煙火氣的女子?她雖算不上絕世容顏,還帶着幾分不解風情的傻氣,但那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原始純淨之美,其他女子又怎能及她萬一?”
悶悶不樂間,他的眼前忽然浮現起月靈嬌俏可人的模樣來。鬼蜮谷中的一夜風流是因他發泄懷才不遇的鬱悶之氣而起,本沒想過要認真,可在溫柔鄉里流連的次數越多,他就越體會到她的可愛,與她相比,他現在擁有的那些庸脂俗粉簡直就是一堆垃圾。
“月靈啊月靈,只可惜了你這如花似玉的身子,竟跟了個半死不活的病鬼,真是暴殄天物哪!”
想到她現在已是浩原的女人,他就恨得牙癢癢的,“不過你放心!”他陰惻惻地暗道,“總有一天,我定會拯救你脫離苦海,嘿嘿,你畢竟是我的第一個女人,我是不會虧待你的!”
“公孫師爺,獨孤明出訪琉衣族之事,你可有什麼看法?”
這時,禾野已結束了與駱無花的交談,轉而來問雲峰的意見,可雲峰竟恍恍惚惚的沒有聽見。
“公孫師爺?公孫師爺!”
一連叫了好幾遍,直到禾野越提越高的聲音中已隱隱透出幾分怒意,雲峰才突然驚醒了過來。
“屬下該死!”他忙訕訕地起身告罪,“屬下剛纔正在思考無花夫人所說之事,想得實在太入神,失態了,失態了,還望大頭領恕罪!”
禾野的脾氣雖然火爆,但也懂得籠絡人心之道,否則也當不上部族首領了。調整了一下情緒,他眼底的怒色瞬間散去。“無妨無妨!”他滿不在乎地一笑道,“公孫師爺如此敬業,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怪罪?其實,我想問你的也正是此事,不知公孫師爺有何看法呢?”
定了定神,雲峰恭恭敬敬地應道:“依屬下愚見,大頭領若有收取景月族領地的雄心壯志,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
“哦,師爺可是已有錦囊妙計了?”禾野笑吟吟地看着他。
雲峰看出對方心中其實早有打算,只是故意要先聽他的意見。沉吟了一下,他謹慎地說道:“大頭領高瞻遠矚,自是早已智珠在握,只不知屬下的一點粗淺之見,是否能對大頭領的宏圖偉業有若干助益之處……”
“好了我的師爺,你就別跟我這粗人掉書袋了,有什麼主意就直說吧!”禾野嘴上雖這麼說,但看他的神情,顯然因雲峰的這番話頗感受用。
清了清嗓子,雲峰不緊不慢地說出了自己的打算,禾野滿意地連連點頭,隨後又謹慎地問了一句:“棲鳳嶺那些地頭蛇們,你真的都擺平了?別看這麼一羣烏合之衆,鬧起事來也夠麻煩的啊!”
“說起這事,可還多虧了無花夫人的相助!”雲峰向駱無花送去恭維的一笑,“有神功蓋世的無花夫人出手,那些跳樑小醜能不服嗎?現在,已經有三十多家寨主表示願意配合我們,其他沒有明確倒向我們這一邊的,也承諾屆時會保持中立,絕不影響我們的計劃,這樣就足夠了。”
“好好好,你們兩位一文一武,堪稱是我的左膀右臂啊!有了你們,何愁我禾野稱霸沃豐平原的大業不成?”連連拊掌間,禾野志得意滿地大笑起來,顧盼生威的雙眼中綻放出了貪婪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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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着細碎的落葉,澹臺思澄步履沉重地走在烏山城寧家陵園的小道上,如雪的長髮在夕陽下閃爍着耀眼的光澤。
“爹,娘,歸焱,二弟,弟妹,三妹,柴叔,柴嬸,黑子哥,秀蓮,素雲……”
望着眼前密密層層的墓碑,她逐一喚過各個墓穴的主人,語氣親切得就像在和一羣活生生的人說話。
“我來看你們了,這些日子,你們還好嗎?入秋了,天涼了,你們有沒有覺得冷?好在……你們現在一家團聚了,大家也好互相照應,誰也不會孤單寂寞,無依無靠了,是不是?”
在一座座墓碑前放上鮮花後,她的腳步最終停留在了寧歸焱的墳前。
“歸焱,我有件事要告訴你……”她伸手撫摩墓碑,微鎖的秀眉間凝着一絲歉疚,“我又嫁人了,就在五天前,是和……我們的族長獨孤明。你一定覺得很突然,是不是?”
撫着墓碑的手微微一顫,她幽幽嘆息道:“我本來……一直都在猶豫,還該不該繼續和他來往,也想過,要來徵求你和爹孃的意見,可是……有人不能再等了,浩原他……受的折磨已經太多,我不能讓他……讓他在最後的日子裡都過得不安心……”
合了合眸,兩行珠淚自她早已氤氳的雙眼中緩緩滑落:“歸焱,我知道,我欠你和爹孃一家的,一生一世都還不清,如果有下輩子,只要能補償你們,做牛做馬,結草銜環,做什麼我都願意!可現在,我不能再對不起活着的人了,你能明白我的苦衷,能諒解我嗎?”
滿園空寂,天地無語,惟有蕭瑟的秋風搖曳着四周的蒼松翠柏,送來陣陣蒼涼的“沙沙”聲,宛如遺世獨立的隱士沙啞地低哼着無人能懂的悲歌,卻猶不忘在隨風而來的淡淡清香中渲染出一絲寂寞的柔情。
澹臺思澄心窩一揪,恍惚中,遙遠虛空處似有一抹憂傷而憐愛的笑容緩緩暈開,只是那張刺痛她心房的面龐帶着重重疊疊的幻影不停地晃動,讓她分辨不清它到底是屬於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那個他,還是現實中讓她愛恨難斷的那個他?或許,他的癡與他的真早就在她的內心深處膠結在了一起,交織成了讓她今生今世無路可逃的纏綿情網。
“龔師姐,你說……我們這麼做到底對不對啊?這些天,我這心……唉,總是有些七上八下的……”
忽然,一聲顫抖的人語打破沉寂,自墓園外隔牆傳來,隱約鑽入了澹臺思澄耳內。
“戚師妹,你以爲我心裡就好受了嗎?”緊接而起的另一個聲音顯得與先前那人同樣焦慮不安,“族長逼走聖母是不好,可他……畢竟是我們的族長啊,我們向外族人出賣他的行蹤不算,還……還要串通別人去截殺他!天哪,這是可天地不容,月神不容的罪過啊,我們怎麼就會頭腦一熱,答應他們去幹這種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