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着一絲悵然回到望月堡西側的迎賓傳舍, 龍錦麟用寥寥數語打發了前來問安的副使郎克蘇和其他隨行人員,隨後便把自己獨個兒關進了房間裡。
“我以景月族族長的身份再次要求你,馬上向我的族人道歉!否則, 我們望月堡就不歡迎你這樣的惡客!”
他的耳邊又迴響起了月靈義正詞嚴的聲音, 似笑非笑地扯了扯脣角, 他搖頭感嘆道:“小丫頭, 脾氣還真夠擰的!沒想到啊沒想到, 我龍某人驕傲了半輩子,今天竟會對一個女人低眉順眼,甘拜下風!”
他的個性的確是非常驕傲, 以往就算對部族首領和家中長輩都不曾輕易讓步,但此刻, 想到“低眉順眼、甘拜下風”幾字時, 他非但沒有絲毫的屈辱感, 反倒有些心猿意馬起來,只是想起月靈對樊通極其維護的態度時, 他卻又無端地好一陣憋悶,私心裡甚至覺得那一巴掌打得還太輕,恨不得把那小子揪出來狠揍一頓纔好。
就在他喜一陣,憂一陣,恍恍惚惚患得患失的時候, 忽聽頭頂上方發出了“格”的一聲輕響, 他頓時心神一懍, 驀然驚醒過來。
側耳一聽, 他很快就確定是有身懷武功之人潛伏在屋頂上。他胸中正是鬱氣難消, 當下暗暗冷笑一聲,悄然伸手摸向了藏於懷中的隨身兵器——鋸齒飛輪。繼續不動聲色地細聽了片刻, 他發現那人躡手躡腳地往窗口處潛行而去,隨後縱身一躍下了屋頂。
就在對方雙足尚未落地之時,他陡然一旋身,力貫右臂擲出了飛輪。嗖然輕響中,飛輪從半啓的窗扉間斜斜穿出射向外面的黑影,緊接着便聽“啊”的一聲慘呼,窗紙上頓時濺開了一串血花。
龍錦麟本是一肚子悶氣無處發泄,想把門外的那個小賊當作出氣筒,可當他聽到那人發出的呼痛聲時,心絃卻驀地緊抽了一下——那……顯然是個女人的聲音,而且很熟悉。
稍一猶豫,他一把推開窗子跳了出去。只見一個黑衣蒙面的夜行人手捂腹部跌坐在窗臺下,沾血的飛輪橫躺在她腳邊,那人疼得縮成一團瑟瑟發抖,鮮血從她捂着傷口的雙手指縫中不斷地滲出來,淋淋漓漓地灑了一地。
聽到有人出來的聲音,那黑衣人吃力地擡起頭來看了一眼。目光相接的一瞬間,龍錦麟頓時如中電擊地呆住了。
“你……還認得我?”看到他的表情,黑衣人痛楚的語聲中隱約現出一絲笑意。虛弱地晃了晃,她沿着牆根滑跌下去,癱倒在地再無聲息。
“知政大人,發生什麼事了?”
這時,聽到動靜的隨從們相繼從遠處奔來。龍錦麟眉頭一皺,迅速橫身擋住躺在地上的黑衣人,趕在衆人距離尚遠,還不足以看清走廊上的情形之前大喝道:“沒什麼事!我練練功舒展一下筋骨罷了,別大驚小怪的,都回去吧。”
衆隨從愕然止步,愣怔片刻後齊聲應“是”,轉身退去。
見所有人都已走遠,龍錦麟長吁了口氣,急忙回身抱起那已經昏迷不醒的黑衣人從窗口返回室內,隨即緊緊關起了窗子。
* * * * *
龍錦麟離開後,月靈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一早,她決定去找他談一談——雖然她堅信自己沒有做錯,但兩族的交誼得來不易,如果因爲昨夜之事把關係搞僵就不好了。
出了望月堡,往西穿過一條小巷再往左拐就是迎賓傳舍了。走到巷口拐角處的時候,一陣特意壓低了嗓音的交談無意間飄入了她的耳中:
“你覺不覺得昨晚的事情很奇怪?我們明明都聽到了那個聲音,可龍知政偏偏說是他自己在練功!”
“是啊,那分明是個女人的聲音!真是活見鬼了,莫非……”
說到這裡,兩人的聲音變得更低,在月靈的立足之處已經聽不大清楚,但她可以很肯定地判斷出聲音是來自傳舍門口。疑惑地一擰眉,她加快腳步走出小巷,傳舍門前兩名守衛正神情曖昧地交頭接耳的情景立刻映入了她的眼簾。
月靈的突然出現讓那兩人着實嚇了一大跳,趕緊端正了站姿連聲告罪。
月靈根本無心與他們計較失不失禮的問題,她在意的是來訪使團的安全,於是,她擺了擺手道:“好了好了,沒關係的。你們快告訴我,剛纔在說些什麼?昨晚……傳舍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這個……”那兩名守衛頓時面面相覷。就在他們不知如何作答的時候,卻見龍錦麟帶着一臉陽光燦爛的微笑大步走了出來。
“水族長,早啊!怎的一大清早就過來了?是有事找我嗎?”
“哦!”月靈立即收起眉宇間的疑色,換上了熱情的笑容,“也沒什麼大事,我就是想來看看,龍知政和諸位使者在這裡住得是否習慣,若是有什麼需要,您儘管開口,千萬別客氣。”
“沒有沒有!”龍錦麟大笑搖頭,“一切都很好,好得我們都要樂不思蜀了!”
月靈的目光不着痕跡地在他面上溜了一轉,覺得他笑得頗爲自然,看來不像遇上什麼麻煩的樣子,只是眼中微現血絲,似乎晚上沒有睡好。她正暗自琢磨那什麼“女人的聲音”之事,龍錦麟已含笑近前向她發出了邀請:“要是水族長現在不忙的話,可否賞個臉去我屋裡坐坐?容我借花獻佛,請您喝杯茶,聊表對您昨日盛情款待的謝意。”
“龍知政真是太客氣了,招呼好客人,是做主人的分內之事,哪敢當您一個謝字?不過這杯茶我還是要喝的,龍知政誠意相邀,這是月靈的榮幸呢!”月靈本就有意找他相談,客氣了一番之後自是欣然答應了。
兩人穿過園子往裡走去,來到龍錦麟所住客房門前的時候,月靈眼角餘光一瞥,無意中發現靠近第一扇窗戶的地方,從窗紙到窗臺下的地面處不知何時多了些凌亂的褐色斑點。她心中疑惑更深,但她感覺得出龍錦麟並不想讓人知道這裡發生過什麼事,於是迅速移開目光,神色不變地走了過去。
來到花廳,兩人各自入座,侍女給他們端來了茶水。閒聊幾句之後,龍錦麟忽然道:“昨晚的事真是不好意思,都怪我多喝了幾杯,昏了頭了。不知樊隊長他還生不生我的氣?要不……我找個合適的時間再去登門賠罪?反正這事純屬我的不是,要打要罰,我都認了!”
月靈今日來此的目的本就是想化解昨晚的矛盾,沒想到還沒等她考慮好如何開口,對方倒先提起了這宗尷尬事。見他態度誠懇,語氣謙卑,言行間顯得落落大方,全無半點記仇之意,她心頭曾有過的些許顧慮頓時煙消雲散。
“龍知政言重了!”她趕緊道,“你不是已經道過歉了嗎?樊大哥並非氣量狹窄之人,不會對一件已經過去的事情耿耿於懷的。其實,這事本是誤會一場,我昨晚的態度也不好,還請龍知政不要見怪!”
“我怎會怪你?只要……你別當我是孟浪無行之徒便好!”龍錦麟望着她深深凝眸,目光忽然變得有些飄忽,有些迷離。
月靈心頭一跳,一時間雙頰飛紅,窘迫無語。想起昨夜被他“偷襲”之事,她還真是有點惱他的大膽無禮——纔不過和她認識了一天而已,居然就敢對她這樣放肆!
不過,話又說回來,她自己也有不是之處,因爲龍錦麟那張俊朗英氣的臉龐上的確有着幾分浩原的影子,再加上杯中之物的推波助瀾,讓她一時間有些恍惚了,所以糊里糊塗的沒有拒絕。然而,瞬間的迷亂過後,如今的她卻比任何時候都清楚,他不是浩原,也絕對不可能代替得了浩原。
“都過去了,就別再提了!”收攝起心神,月靈淺淺一笑,將這個話題就此打住。
“那……如果水族長不討厭我的話,我們除了代表景月、都乾二族建立交誼之外,私下裡應該還可以做朋友,是吧?”龍錦麟卻不打算就此放過她,緊追不捨道,“我有個請求,以後,在非正式的場合,便不要老是族長來知政去的了,就互稱對方的名字,如何?”
“呃……”月靈怔了怔,無奈道,“那我就稱呼你龍公子吧,至於你喜歡怎麼稱呼我,悉聽尊便!”
龍錦麟挑了挑眉,顯然對這個答案不是很滿意,但他明白若再糾纏不清只會引起月靈的反感,於是見好就收地話題一轉道:“月靈,我有件正事跟你說。近來棲鳳嶺發生的事情你可曾聽說?”
初次被他直呼其名,月靈心裡稍稍有些不自在,但她並沒有將之現於言表,只是順着對方的話頭答道:“你是指絕嶺鬼鳳之事?我們只知道一些概況,那個神秘的鳳先生行徑似乎不壞,但至今沒有人清楚他的真實底細,難免令人不安。”
“我曾試探過周邊其他部族的態度,他們也都對這股新崛起的勢力感到不安,都希望能對棲鳳嶺和鳳大當家其人有進一步的瞭解。我倒是有個想法……”
說到這裡,龍錦麟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我們聯合沃豐平原的其他部族召開一次大會盟,邀請棲鳳嶺的首領也來參加。如果他們存有野心,就向他們展示一下我們的實力,讓他們知道,憑他一個初生牛犢,再強大也不可能同時和我們那麼多部落相抗衡,如果他們並無惡意,那就藉此機會促進棲鳳嶺和各部族之間的交誼,這也不失爲一件好事,你說呢?”
龍錦麟爲人雖有些桀驁不馴,但說起正事來的確頭頭是道,他認真起來的時候,也正是他最有魅力時候,月靈點頭表示贊成,同時情不自禁地向他投去了欽賞的一瞥。
得到她的肯定,龍錦麟頓時精神大振:“我知道其他部族也都有這個意思。我們不妨先商量一下大致的做法,然後再去徵求他們的意見,我看,這事八九不離十,能成!”
“我也是這麼想!”月靈笑了笑道,“只是,我本來還打算陪龍知……龍公子到我們境內的各處名勝去遊覽一下的……”
“先辦正事要緊,不把這事解決了,誰有心情遊山玩水啊!”龍錦麟回答得斬釘截鐵。
“好,那我去把幾位長老也請來,我們大家議一議。”此時,月靈的心思已完全被轉移到了如何應對棲鳳嶺的問題上,一時間也無心去細究昨晚傳舍裡發生的事了。跟龍錦麟打了個招呼,她便匆匆離開傳舍直奔政務堂而去。
* * * * *
自那日探訪藍葉未果之後,年炅便一直有些心神不定,這天,他緊趕慢趕地提前結束了手頭事務,離開刑捕司向藍葉的住處行去。
來到她家門口,他擡手重重叩了幾下門,裡面依舊沒有任何迴應。
“藍葉,我知道你在家!”他澀然嘆了口氣,“我沒別有的意思,只想看看你到底好不好,就算你只當我是普通同僚,這樣的要求也不過分吧?”
裡面又靜默了許久,終於有陣腳步聲緩慢地朝門口移來,接着,門開了。
年炅先是一喜,隨即盯着眼前之人驚呼出聲:“藍葉,你……你的臉色怎麼這麼差?”
“沒什麼!”藍葉淡淡地翕動了一下蒼白的脣瓣,“就是頭有點疼,晚上沒睡好。”
“要不,我去給你請個大夫……”
“不用,我休息幾天就好!”藍葉語氣生硬地打斷了年炅的話,“現在你看也看過了,沒別的事就回去吧,我還想再睡會兒。”說罷,她也不管年炅同不同意,“砰”的一下便關上了房門。
年炅愣了好一陣纔回過神來,看着那扇無情地隔斷了自己一腔柔情的冷冰冰的大門,他惟有搖頭苦笑。
“那……我走了,你自己好好休息。”
落寞地轉過身去,他正想離開,忽聽屋裡“哐當”一響,似有什麼重物摔倒在地,隨之響起的是一聲虛弱的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