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不石道:“巧雲姑娘今日整理一下行裝,待明天一早便可啓程。”
孫巧雲道:“巧雲身無長物,只須收拾幾件隨身衣物即可,只是舍妹小云一個人留在長沙,巧雲有些放不下心。”
華不石想了一想,道:“你們姐妹還是一同前去舞陽吧,也好相互照應,到了那邊都住在‘惡狗別院’裡就是了。”
孫巧雲道:“如此最好。我這就去與小云說,我們只須半個時辰就能打點好行李,不用等到明天,今天下午就可以動身上路。”
華不石一愣,道:“巧雲姑娘何須如此着急?”
孫巧雲眼光低垂,道:“巧雲只覺得既然註定要離別,遲走不如早走,也省得傷心不捨。”
華不石道:“可是,你至少也應該與千里道別一下呀。”
孫巧雲搖了搖頭,道:“不必了,俞少俠如今一心修劍,巧雲不想再擾亂了他的心神,只須悄然離開就是了。”
見孫巧雲一幅心意已決的樣子,華不石也不多勸。師徒二人又敘談了幾句,華不石寫了一封書信,讓孫巧雲到舞陽城後帶給珍娘,隨後孫巧雲便告退而去。
看着孫巧雲離去的背影,華不石有些悵然若失。
“但願那件事情,能讓她投入其中,忘卻一些痛苦,”他自言自語喃喃說道,“唉,我這般做,也不知有沒有用處。”
一個人若是找到了新的目標,擔負起某種責任,就會有所振作,不再失落。目標越是艱鉅,責任越是重大,就越會如此。華不石深知此理,他把那件事情交給孫巧雲,就是這個目的。
華不石也知道,孫巧雲即使能夠忘情而去,俞千里那邊,卻仍是一個難題,若是心中的牽袢不能除去,只怕他的劍法再也難有進境。
而且,要解除牽袢,只能靠俞千里自己,卻是誰也幫助不了的。
俞千里個性孤傲,年紀輕輕就已經歷磨難,還失去了一隻手臂,孫巧雲聰慧乖巧,溫柔體貼,卻也是無依無靠的可憐之人,他們本可以彼此相依,共度此生,爲什麼命運卻偏偏不讓他們在一起?
華不石想不明白。一時之間,他只覺得心頭無比煩亂,不僅是因爲俞千里和孫巧雲,還因爲他自己,同樣不知要如何去面對命中註定的意亂情迷。
※※※
清晨。
今天已是八月十五。
孫家老宅前廳裡酒局已經連擺了十五天。這十多天來的風平浪靜,幾乎所有人的心都已放了下來,即使是華天雄和莫問天,也不象剛到長沙城時那般緊張。
中秋是中國的大節,不管是達官貴人豪門鉅富,還是平民百姓窮苦農民,到了今天都會與家人團聚慶祝一番,那些背景離鄉的旅人,更會相聚在一起,把酒賞月,喝上幾杯以解鄉愁。
不同家境的人家,慶祝的方式也有不同。賞月自是無論貧富都可以做的事,而富貴人家還另有不少度節的習俗,祭拜兔兒爺便是其中之一。
大明朝官府昏庸,近年來各境天災不斷,民不聊生,各路義軍紛起,而關外大清鐵騎多次犯境,大明朝廷及及可危,天下已成了一片紛亂之勢,即便是有錢人家,在這亂世之中也難免心中惶恐,生怕什麼時候便會失了身家財產,甚至丟掉性命。
因此,中秋節祭拜兔兒爺能保佑全家平安的傳言從京城流傳開來,各省各境的不少人都紛紛效法,立時就變成了度節的一種習俗。
兔兒爺,便是月宮裡給嫦娥搗藥的玉兔的化身。不管怎麼說,多一個兔兒爺保佑,總好過沒有。
“惡狗門”是江湖門派,雖與普通大戶人家有所不同,但到了中秋節祭拜兔兒爺也是每年必行之舉。
孫家老宅大堂正中的香案上,供奉的那尊兔兒爺的泥像,便是剛剛從城裡請來的。這兔兒爺塑像有尺許高,長耳大口,峨冠高領,正襟踞坐,三瓣嘴脣微張,看上去並不太威嚴,反而有些滑稽可笑。
華不石也正襟踞坐在大廳正中的圓桌前,臉上的表情與那兔兒爺也有幾分相近。楊絳衣坐在華不石身邊的椅子上,一雙美目盯着這位大少爺。
“你講的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她說道。
華不石道:“是嗎,那我另講一個給姐姐聽。”
“你已經講了三個笑話,全都不好笑。”楊絳衣說着,眉頭一皺,“不對,你定是心中有事,或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對不對?”
華不石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事,今天是中秋佳節,我只想和姐姐在一起坐坐,隨便聊聊天。”
楊絳衣道:“自從前日巧雲姑娘走了,你就一直神不守舍,別以爲我看不出來。”
華不石連忙搖手道:“我收巧雲姑娘爲徒,只是見她資質甚佳,實在沒有別的原因,姐姐切勿誤會。”
楊絳衣婉爾一笑,道:“我只是說你這兩天神不守舍,又沒有說你喜歡巧雲姑娘,你慌什麼?”
華不石“哦”了一聲,吶吶道:“小弟言談舉止有時候不是十分得體,或許會引起別人的誤會,也是有的。”
楊絳衣道:“是嗎,我倒覺得你總是故意掩藏着心思,別人都猜不出你想的是什麼。”
華不石道:“其實小弟的心思,姐姐大多數都知道,也沒有想要掩藏甚麼。”
楊絳衣望向華不石的臉,卻見他目光低垂,一幅猶豫不決的模樣,心中更覺得奇怪。
兩人相處了這許多時日,楊絳衣對華不石已甚是瞭解,這位大少爺平日裡神氣活現,極有自信,處事更是十分果斷,從來沒有象今天這般畏畏縮縮,言語不得要領的情形出現。
而且,他往日和楊絳衣在一起時,嘴裡滔滔不絕,說的總是在門派,武功,訓練弟子等話題,象今天這樣講一些莫名其妙的笑話,好象刻意想哄楊絳衣開心,卻笨嘴拙舌的不明所以,着實令人奇怪。
楊絳衣心中一動,道:“你想要對我說什麼,直說就是,何必吞吞吐吐?”
華不石道:“小弟只是隨便聊聊,姐姐要聽什麼,我就說什麼。”
楊絳衣道:“你適才話中之意,我已經聽明白了。你說你的言談舉止,會引起別人的誤會,又說你的心思,大多數我都知道,那麼我就想聽你說,那誤會是什麼,你的心思裡少數我不知道的,又是什麼?”
華不石沉默了半晌,似乎才終於下了決心,開口說道:“你我之間有過換命的約定,平素小弟不知檢點,對姐姐太過親近了一些,使得別人誤會了你我有男女之情,這都是小弟的錯。不過想來姐姐明白我的心思,定然不會有此誤解。”
楊絳衣雖個性直率,卻也冰雪聰明,立刻就聽懂了他的話。
原來這就是華不石要說的話。這大少爺是想告訴她,他們之間只有換命的約定,而並無男女之情。原來這一切只是一場誤會!
他說得沒有錯,他的身份是武林世家的公子,有財有勢,而楊絳衣只是在江湖上如浮萍一般飄泊的尋常女子,他們兩人本來就門不當,戶不對,更何況這大少爺已成了婚,是有婦之夫,她更不應該抱有幻想。
他們之間的關係,包括姐弟之稱,都僅僅是建立在一樁交易之上。華不石幫她尋找仇人,以報師仇,而她聽從這大少爺的命令,爲他效力,這樁交易是兩相情願,其中沒有包含任何一點感情的因素。
所以,他這麼說,本是理所當然,她無法提出任何不滿。
楊絳衣心中這般想着,卻不知爲何,好象忽然落入到一片漫無邊際的汪洋之中,四周圍全都是冰冷的海水,黑暗而沉重,充斥了整個空間,令她難以呼吸。她只感覺一陣委屈難過,鼻子發酸,眼淚就快要掉了下來。
不過,楊絳衣終於還是強自忍住了眼淚,無論如何,她也不能讓自己在這可惡的大少爺面前哭出來!那樣的話,她就承認了自己對這大少爺有情,她就輸了!
楊絳衣竭盡全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而輕鬆,說道:“原來如此,絳衣知道了,以後我們保持一些距離就是,定然不會再讓別人有這種誤會。”
華不石低垂着眼睛,象是不敢看楊絳衣,說道:“其實,我們就象以前那般相處也是可以,小弟適才所言只是……只是……”
楊絳衣道:“你只是想對絳衣說清楚,公子和絳衣之間只有交易,並無私情,對麼?”
他既已說出了這樣絕情的話,還想象以前那般相處麼,他也未免太過份了!
華不石又道:“小弟決非此意,我們兩人數度同生共死,早就情同姐弟,豈能沒有感情?小弟適才之言只是隨便聊聊,請姐姐千萬莫要見怪!”
“你說的情同姐弟,就是想提醒我,你我之間最多隻能是姐弟,決不能逾越麼!”
楊絳衣並沒有說出這句話,她實在無法說得出口,她只覺得一直以來,都看錯了面前的這個大少爺。他表面上看來溫文有禮,人畜無害,其實卻是一個冷酷無情,又自私又可惡的大壞蛋!
她爲什麼會喜歡這種大壞蛋!
他們之間根本就不是姐弟,無情便是無情,又何必拿姐弟來做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