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都‘剿清’了麼?
邱晨不相信!
那些山匪在此盤踞數年、十數年,甚至數十年,只怕早就與當地的老百姓混成一體。?官兵剿匪也只能剿殺那些不長眼的、倒黴的、託大的……真正謹慎、老到的山匪,只怕不等官兵到來就接了消息隱匿起來了。
當年的那種轟轟烈烈、勞師動衆的幾次圍剿,又如何?最後,還不是連天下都丟了?!
所以,她不打算把自己的生命安全完全交到別人的手裡,也不打算指望着在生命危急之時,要別人拼着命來護着她。她再堅強、再勇敢,也沒有上馬就可廝殺的能力,她沒辦法用刀或者其他的武器來保護自己的安全,但她有她自己的辦法,有她自己的能力……
只希望,不會有那麼不長眼的山匪!
大夥兒在山前休整了大半個時辰,太陽升起來,山谷中的霧氣也漸漸散去,李震北招呼衆人,上馬再次出發。
走燕雲山脈南北通達的‘官道’,只有不到三百里,路途平坦又不遭遇其他阻礙的話,騎馬快點兒走,一天就能穿過去。只不過,之前這條道路被山匪寸寸分佔,若非正規軍隊,普通的百姓、商隊幾乎沒人敢從這條路上走,所以,纔有了上一次回春堂走山間小路,在山中整整走了近十天的艱難行程。
邱晨翻身上馬,下意識地摸了摸腰帶上掛着的一個銅質鋼筆狀的東西,然後雙手緊緊握住繮繩,挺直了腰板兒,神色端肅地一夾馬腹,催着馬匹進了山谷。
初入山谷,兩側的山崖還不算陡峭,山谷中綠樹蔥蘢繁茂,樹下野花吐豔,耳旁除了林中山溪流水的潺潺,就是清晨鳥兒們歡快的啁啾。
若不是知道此地的兇險,邱晨幾乎要喜歡上這個靜謐美麗的山谷,幾乎有一種錯覺,她正在風景秀麗、生態良好的山林中做一次騎馬旅行!
只不過,這錯覺轉瞬即逝,李震北略略壓制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喚醒了邱晨的瞬間恍惚。
“山谷中亂石密佈,還有寨子裡挖的壕溝、築的工事,大夥兒騎馬都警醒着些,遇到什麼事兒才能避開!”
衆人無聲地點頭應下,邱晨也是心中一凜,握緊了手中的繮繩,集中了精神,目光專注在前面的山路上,小心而謹慎地控着馬匹,往前跑去。
走這種山路,最妥當的自然是緩緩而行。可加上隨時可能出現的山匪,經過此地的人就不得不盡力縮短行程,儘快離開這個險惡之地。儘管,路況糟糕,阻斷密佈,邱晨一行還是不得不盡力控制着讓馬匹跑起來。
中軍大帳,由整張的牛皮縫合而成,高大而堅固,威嚴地蹲踞在整座大營的中心。而大帳周圍密佈的鎧甲鮮明、神色冷峻、身姿筆挺的值守兵丁,和他們手中緊握的泛着寒光的武器,更讓這座大帳蒙上了一層冰冷的蕭殺和森森的寒意。
此時暮色漸漸濃了起來,林旭跟着秦義一步步走向中軍大帳。
這些日子,他身處軍營之中,雖然不敢四處走動,卻也從那個姓張的老兵嘴裡聽了不少關於軍營的事,知道此時掌控北境邊軍的這位大將軍性格冷峻,最重軍紀,無論何人違反了軍紀,執行起來都會絲毫不留情面。雖然時日尚短,不過幾日功夫,林旭身上仍舊脫去了不少少年的隨性,多了幾分謹慎和端肅。
走近中軍大帳,感受着這比別處更甚幾倍的森森肅穆,林旭也就越發加倍地小心謹慎起來,只默默地跟在秦義身後,垂着頭袖着手亦步亦趨,連目光也不敢四處亂瞄亂看。
就在林旭渾身緊繃着,感覺到後背上的衣服已被冷汗浸透的時候,他們也終於來到了中軍大帳近前,秦義在帳門前十幾步處停下了腳步,回頭低聲囑咐林旭:“我去通報一聲,你且在這裡等着!”
林旭點點頭答應下來,看着秦義大步走進大帳,他就立刻收斂心神目光,站在門外靜候起來。
這一等,就是許久。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來,有親衛點燃了大帳門前燈柱上的燈籠,紅紅的大燈籠中,兒臂粗細的牛油蠟燭嗶嗶啵啵地燃燒着,偶爾發出滋啦一聲輕響,還有夜風徐徐吹拂,捲動旗杆上大旗發出的舒捲之聲……除了這些,就再也沒有其他任何聲響。雖然林旭身邊就站着數十上百的兵丁,但他卻恍惚中感覺自己置身在空曠的山林之中……不,山林中還有鳥兒啁啾,小獸嘶鳴,流水潺潺,怎麼也不會這樣寂靜。
心緒飄遠,又被林旭自己拉了回來。
他心中暗暗警醒,努力收斂心神,思考起面見將軍該如何應對……他寫好的那份條陳上書是否還有哪裡錯漏……
正凜凜然間,大帳門上懸掛的牛皮帳簾被人猛地從裡邊一把掀開,隨即彷彿打開了一扇通往外界的窗,說話聲、重重的腳步聲、鎧甲摩擦聲、武器和鎧甲的撞擊聲……談不上喧嚷,卻鮮活濃烈地撲面而來。
林旭下意識地擡頭看去,就見七八名全副鎧甲的大將從中軍大帳中說着話,一臉興奮地大步走了出來。
一看之下,林旭就連忙收攝了心神,往一側避了幾步,垂手而立。
靴子踏在地上重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林旭本就僵硬的身體越發緊張,緊張的有些生生地發疼。低垂着眼的有限視野中,出現了一雙軍靴、兩雙……
林旭又把頭垂低了一些,只盼着這些人快些離去,他好進帳面見那位大將軍,把條陳上書送上去之後,好讓那位大將軍儘快安排人,儘快把蒸酒的器具製作出來,儘快地把蒸酒的法子教會了那些人,他就能跟着二哥,帶着俊書和成子回家了。
此次無奈滯留在這邊地,大嫂在家裡得到消息後,還不知怎麼憂心重重呢!
還有村子裡那些人,得了林家好處地固然奉承巴結,但那些沒得到好處的,可一直在背地后里算計着,想要把林家欺下,把林家的產業佔了去呢!大嫂雖然思慮周到,但畢竟是個女子,又帶着阿福阿滿兩個孩子,萬一有什麼地方思慮不到,被那些人得了可趁之機,還不知道怎麼受委屈受欺負……
正胡思亂想着,一雙軍靴在林旭沒注意到的時候停在了他的身前。
然後,一隻大手握住了他的肩膀,手下力道沉重,又動作突然,一下子把林旭從跑遠的思緒中拉了回來,驚訝地擡頭看去。
入眼的是一張黑臉,濃眉大眼鬍子拉碴,見林旭擡頭,立刻咧嘴露出一個笑容來:“林兄弟,你這是什麼時候到軍營的?”
“洪大哥?……哦,不,洪將軍……”林旭下意識地叫了聲大哥,隨後察覺不對,連忙改口,臉色也因爲一驚之後的緊張漲紅了起來。
洪展鵬揮動蒲扇般的巴掌拍着林旭的肩膀,哈哈笑着道:“林兄弟不必見外,仍舊喊我大哥就行……你幾時到的,怎麼都沒去找我?我還以爲你在懷戎……”
林旭有些不解,他之前來到軍營,一直以爲是這位洪將軍安排的,今兒一聽,怎麼還不是?難道是別人安排秦義大哥去接的他?
心裡疑惑着,林旭卻仍舊下意識地回答:“來了四天了,聽說將軍們出征了,我也不敢隨意四處走動……”
“哦,沒事,沒事……”洪展鵬臉上露出一個若有所思的表情,隨即笑着還想再說什麼,秦義卻從大帳中走了出來。
“洪將軍!”秦義先是對洪展鵬抱拳一禮,然後開口道,“大將軍傳林旭進帳!”
“噢……”洪展鵬想要出口的話被堵了回去,應了一聲之後,再次拍了拍林旭的肩膀,“去吧,不用怕,大將軍看着嚴肅……不吃人!”
當然,最後三個字是湊到林旭耳邊小聲嘀咕的。
林旭怔了怔,還是對洪展鵬拱手一揖,道了謝,這才匆匆隨着秦義,走進了中軍大帳!
大帳之中燈火通明,林旭踏進來只來得及看到門內兩側燃着的幾支巨大蜡燭,就連忙低了頭。低頭的瞬間,眼角的餘光瞥見大帳的正中上手放着一張大案,案後隱約站着一個高大挺拔的人影……
亦步亦趨地跟在秦義身後,走到約摸着大帳中央的位置,秦義停下腳步,林旭連忙手臉神色,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禮:“草民林旭見過大將軍!”
“嗯,罷了,起來吧!”上手傳來一個冷清的聲音,不等林旭磕頭及地,就已經被秦義拉着胳膊扶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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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下去吧!”上手冷清的聲音再次想起,秦義一躬身,後退幾步,轉身出了大帳。
於是,偌大的寬闊空間,就只剩了林旭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當地。
上手的人不出聲,林旭也不敢開口,一時大帳中陷入了一種凝滯的沉默。
好一會兒,就在林旭額角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珠來時,上手的人終於再次開口:“讓你寫的條陳可寫好了?”
“是!”林旭答應着,從袖中抽出一份摺疊起來的條陳,等了一瞬,不見有人上來接,下意識擡頭,就看到上手之人已經端坐在了大案之後,正目光清冷地看着他。
不,不,這不是關鍵,關鍵的是,這個人他居然認識。上手端坐的,掌控着北境邊軍的大將軍正是去過林家吃過一回飯的秦錚!
可,之前他聽到人們談論起來……呃,是了,人們口中提起鎮北大將軍,卻極少提及他的姓氏,更遑論大將軍的名諱了,更是沒人敢直接稱呼!
秦錚看着清瘦的少年帶着拘謹和緊張走進大帳,但應對也算得當,他心裡還暗暗讚歎,一個第一次從山村裡走出來的半大孩子,能有這份沉穩已算不錯……或許,這也與他家那位不拘常理的大方爽利的婦人有關係……
可這讚歎還沒落下,就見那少年終於擡起頭來,也終於看到了他,然後,就露出一副與那婦人頗爲想象的天然的純樸憨實來。
林旭驚訝地瞪着大案後邊端坐的人,半天沒有醒過神來,連心裡時刻謹記的謹慎小心都不知拋到哪裡去了。
被人如此直愣愣地盯着,一時一會兒還好,時間長了,即使秦錚這等出入敵陣殺人如切菜的人,也有些受不住了。
“咳咳……”不得已,秦錚只能輕咳幾聲,提醒下邊的少年。
“呃,大將軍……”林旭臉上的驚詫退去,換上一絲歡喜,隨即終於想起了自己心中的警醒,連忙垂了眼,語氣卻輕鬆了許多,“大將軍,我,草民從沒寫過條陳……有什麼不合宜的地方,還請大將軍給指正一二。”
說着,提了口氣,穩住神,一步步走上前,把手裡捏的有些潮溼的條陳遞了上去。
秦錚接了條陳,也不說應不應,只凝目看起條陳的內容來。
只是,剛開到開篇一句,秦錚的眉頭就禁不住一跳--‘直隸安陽府,林旭,替嫂陳情……’
接下去的內容就是‘念及軍士奮勇征戰,卻屢屢受傷痛之苦,甚至因傷敗壞殞命者不知凡幾……嫂林楊氏得一方,能減輕兵士傷痛之苦……獻之,一盡寸心’等等,雖然遣詞用句談不上多華麗,卻勝在樸實嚴謹,小小年紀不浮躁不虛妄,能夠如此反倒難得。唯有這條陳的語氣,根本不是林旭自陳,完全是替他家大嫂陳表來了。
一目十行地把條陳瀏覽了一遍,秦錚略一沉吟,目光一轉看向下邊兒的少年,問道:“嗯,你這條陳是你大嫂的授意?”
林旭怔了怔,擡眼看了看秦錚,在對方刻板無波的臉上根本沒看出啥表情來,只好憑自己的本心道:“不是,我大嫂讓我來這一趟,曾再三囑託,若有需要,讓我以林家人的身份代爲陳表……可我覺得,這些東西本就是我大嫂看書學來的……這才自己拿了這個主意,替我大嫂陳情……”
他出身高門,見多了兄弟鬩牆,妯娌相爭,姐妹無情,夫妻反目,卻還是第一次見到,有這麼一個表功的機會,當大嫂的全心爲小叔子的前程打算,小叔子卻又不忘大嫂的辛勞……還真是……少見!
“爲什麼?”
林旭這回是真的不知如何作答了,有些傻愣愣地擡頭看上去,就見秦錚肅着臉,目光泠泠地看下來,自有股威嚴撲面,林旭禁不住微微瑟縮了一下身子,下意識地垂了頭,避開了那彷彿直指人心的目光。
看他這樣,秦錚不得已,解釋了一句:“你爲什麼不聽你大嫂的?”
他這算不聽大嫂的話?是吧!
林旭怔了怔,露出一絲羞慚,隨即卻又被滿臉的堅毅代替,擡頭看向秦錚,大聲道:“我可以苦讀科考,同樣能夠出仕……卻不應該冒領大嫂的方子。”
秦錚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賞,臉色也不知覺的和緩了一些,擡手,摩挲着林旭的條陳,沉吟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此事,我也認爲你大嫂說的對……”
林旭有些不服,少年的執着堅持讓他忘記了畏懼謹慎,開口就要駁斥,卻被秦錚擡手止住。
“此事,若是有功,你領了,同樣也會給你嫂子長臉;可若是,有過……有什麼麻煩,你領了,就可讓你嫂子和兩個侄兒免於問責。”
聽着秦錚一字一句緩慢而清晰地說出這麼一句話來,林旭心中巨震,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不甘不忿,心思急轉之中,卻想起史書中無數的朝堂風雲,波雲詭譎,有些事情,不是一個‘理’字能說的清的,不由又顯出一抹頹喪和灰敗來。
垂下頭,緊緊地握起了拳頭,林旭咬牙平復着自己的心情,好半天,才重新擡起眼來,臉上有着與他這個年齡不相符的堅毅和決絕。
“大將軍,多謝大將軍指正。我這就回去重寫!”林旭調整表情,鄭重地一揖及地。施完禮,就要自行退下去。
秦錚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又浮上些無奈,在林旭轉身之際,開口道:“你且停停……”
林旭停住腳步,臉上還有一些未來及掩蓋下去的不忿,卻仍舊恭恭敬敬躬身道:“大將軍還有何吩咐?”
秦錚起身,緩緩從大案後踱了出來,慢慢行至林旭近前幾步處,看着青澀少年因爲寬大的衣衫越發顯得單薄的身體,略略放緩了語氣道:“你來到軍營幾日,可還習慣?出征乃伺軍機而動,沒能顧上你……”
不自覺地說出一句類似解釋的話來,秦錚才發覺有些欠妥,頓了頓,又道:“據聞,你們來的路上遇上了山匪?”
剛剛從那種高高在上的所在,一下子平和起來,彷彿拉起了家常,讓林旭有些跟不上,略怔了怔,才答道:“多謝大將軍垂詢,秦義大哥給安排的很周到,沒什麼不習慣的。嗯……是遇上了山匪,在即將走出燕雲山的時候。”
“哦,把當時情形細說一遍!”秦錚不自覺地又用上了命令的語氣。
林旭這回沒有遲疑,就把怎樣在即將走出燕雲山的時候,在最後一段山谷中遇上了山匪,先是滾石,繼而是馬匪……不過,林旭也留了自己的一點小心思,他把擊退山匪逃脫的功勞都冠在了廖海和李震北身上,只說幸虧廖大掌櫃沉穩鎮定,臨危不亂,又有李大鏢頭指揮有度,調停得當,又有鎮北鏢局的箱弩,才能殺退山匪,使得商隊中大部分人逃得了性命。卻把林家幾人一語帶過,給做了模糊處理。
林旭雖然平日不善言辭,但畢竟讀了多年書,遣詞用句,組織語言上都不錯,又加之敘述的是自己親身經歷,其中種種驚險危急細節說來自然有種驚心動魄在裡邊,聽着林旭的描述,就連見慣了戰場血腥廝殺的秦錚也難免有一絲動容。
這麼一羣人,僅僅只是幾個鏢師帶領,居然能夠在那種危急情形下,能夠沉穩應對,逃得生天,還真是不容易。
林旭講的時間並不長,聽他講完,秦錚默然了片刻,開口道:“聽洪將軍說,在那日你們和馬匪拼殺的戰場之上,有許多幾尺餘的大坑?”
林旭心中一跳,卻還是應道:“是!”
一邊答應着,林旭一邊在心裡飛快地盤算着。
在那日遇險之前,他只知道大嫂給他們帶上的一些類似爆竹的東西,他還曾和俊書偷偷議論過,說是不是用巨響把敵人嚇退,或者嚇唬上一下趁機逃脫……直到那日,在那山谷親見之後,他才知道,大嫂給的竹管兒,根本不是年節放的爆竹。
他不由地又想起那隻就掉落在他面前不遠處的斷腳……斷骨血肉模糊,露着白白的骨碴子,血仍舊流着,他甚至看到了那斷腳上皮肉仍舊在抽搐顫抖……
還有那被炸飛了的人,掀翻了的馬匹……無不血肉模糊,殘肢橫飛……
林旭的臉色蒼白起來,胸口一陣陣煩悶,胃裡翻涌着,想要嘔出來……
努力攥緊了拳頭,林旭顫抖着身子,好半天才勉強把那股強烈的嘔吐感壓制下去,這纔想起自己身在何處,旁邊還有個等着自己回答的大將軍。
深深地吸了口氣,林旭點頭道:“是,那是我們在家試着自己做的土爆竹。填的藥多了些,力道,自然也大了些!”
秦錚微微挑了挑眉毛,卻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淡淡地應了一聲,就揮手道:“你且去把條陳寫出來吧。明兒跟着軍報一起送上去!”
林旭連忙恭聲應是,快步退出了中軍大帳。
出了帳門,帳簾子在身後落下,隔絕了內外的目光,林旭方纔輕輕地吁了口氣。一陣草原的夜風吹過來,肩背一片冰涼,林旭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已經汗透衣背!
略略整理了一下情緒,林旭就準備離開,卻又四下張望着,想要和秦義打個招呼。
旁邊侍立的一名兵丁突然開口,低聲道:“秦大哥去巡營了,讓我跟你說一聲,出來不用找他了,先回去吧!”
林旭應了一聲,抱拳對那兵士施了一禮,擡腳朝着自己住的帳篷走去。
與此同時,在軍營的最後方的一個偏僻角落,這裡與肅嚴整齊的中軍大營不同,這裡是軍中養馬的所在,所有馬匹都集中幾個巨大的圍欄中。另外還有幾個圍欄則圈着一些牛羊之類的牲畜--這些都是軍隊征戰草原部落獲得的戰利品。
同樣的,作爲戰利品的還不止牛羊牲畜,還有一些婦人和十來歲的孩子,婦人們自然是浣洗衣物,孩子們就成了現成的技術還不錯的勞力,伺候馬匹、清潔馬圈。
時值夏季,草原的夜風也是沁涼的,這些孩子們身上大都只裹着一片破布或者破羊皮,挨着馬匹的時候,都下意識地往馬身上靠,想要從牲畜身上汲取一點兒溫暖。
他們原本編着小辮子頭髮早就滾成了一團,沾染了髒污之後,粘結在頭頂腦後,也遮住了大半邊臉。遠遠地看上去,這些衣不蔽體,骯髒黑瘦的孩子幾乎分不出彼此,彷彿都是一個粗製濫造的流水線上下來的產品。
這些戎人俘虜大都不會說漢語,做了俘虜之後,就連戎族語言都沒機會說了,每日只在戰馬圍欄中刷着馬匹、打掃着馬糞,餵馬的活計相對輕鬆些,他們卻是撈不着的,畢竟是異族俘虜,雖然只是小孩子,可誰也不敢大意,若是被他們在馬匹飼料中動點兒手腳,那吃掛落的可不止這些小俘虜。
夜色中,兩個兵士擡着一大筐草料走進另一邊飼餵馬匹的馬廄,一邊將草料倒進馬槽子,一邊絮絮地說着話兒,其中一個聽起來聲音似乎還在變聲期的小兵道:“聽說今兒又打了個勝仗啊……怎麼沒見送牲畜送人過來?”
另一個聲音聽起來蒼老些的,有些自得地道:“嘁,之前打部族聚集地有牛羊馬匹和人,這都打了兩個月了,周邊兒兩三百里哪裡還有完整部族,不過是些殘部罷了,那些人連家都沒了,哪裡來的牲畜……”
“可,沒牲畜也該有人……”小兵不解地又問了一句。
老兵鄙夷了一聲,壓低了聲音道:“你啥時候見過帶成年男人回來過?”
小兵一想之下,不由地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啊,難道……難道……”
老兵慌張地一把捂住了小兵的嘴巴,側着耳朵聽了聽周邊的動靜,這才低聲叱責道:“噓,你作死呢!”
“這事兒可說不得,你知道就成了,嚷嚷啥……這要是被巡夜的聽見,你我的腦袋海要不要啦?”
那小兵還懵懵懂懂的,卻也知道軍法嚴酷,容不得他不留心,連連點頭應下,揹着空筐,跟在老兵的背後又走了。
就在他們走後不就,一個瘦瘦小小的,骯髒不堪,身上裹得卻還算嚴實的小身影從馬圈裡鑽了出來。夜色太黑,看不清此人的臉龐面目,只借着夜幕上的點點星光,露出了一雙烏黑的大眼睛,黑亮無波地看着漸漸走遠的老兵和小兵。
騎馬用了一天時間的路程,因爲廖文清換乘了馬車,又因爲進了六月後,天氣一天熱似一天,等這一行人回到清水鎮已是三天之後了。
落日的餘暉之中,頗爲簡陋的馬車緩緩駛進清水鎮,在回春堂門外停了下來。
沒藥掀開車簾,試探着問道:“少爺,還進店麼?馬上就要上門板了!”
自從上車啓程之後,少爺雖然沒有再出現那種失心瘋的驚人模樣,卻也完全不同於平日的瀟灑活躍,一路上都是默默地坐在車中,一絲聲響都沒有。讓沒藥比較慶幸的是,這位爺好歹的該吃吃該喝喝,也沒再要過酒……似乎,相對起之前時不時地逗弄他一回、呵斥上一句來,這樣的少爺好伺候的多。可看着少爺暮氣沉沉的,僅僅三天就瘦的扣下去的眼睛,他仍舊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兒,這會兒,他反倒恨不得少爺能再訓斥他幾句纔好。
廖文清沒有作聲,擡起頭,透過車窗上的竹簾子往外看了一下,看到熟悉的回春堂匾額,沉默了一陣子,這才自己起身,慢慢走出車廂。
沒藥一見他起身,就連忙趕在前頭跳下車,取了車轅上的腳凳放好,然後伸了手扶着廖文清下了車。
車子不熟,回春堂裡的人都沒注意,等看到沒藥跳下車,門口的小夥計連忙迎出來,一邊兒揚聲給裡邊通報:“掌櫃的,三少爺回來了!”
那日,三少爺突然跟了林娘子北行,陳掌櫃都沒來得及阻止。這幾天,他可是一個好覺都沒睡過,天天提拎着心,只怕三少爺這一去,路上有些什麼閃失,他可就不好交代了。
雖說,他只是個小掌櫃,沒有權利管着東家少爺,但若是三少爺真的出了什麼差池,不說別人廖家夫人就饒不了他,誰讓廖三少爺是從他清水鎮走的呢?誰讓他這個清水鎮的掌櫃沒有勸阻住少爺呢?
這個理沒處說去!
此時,一聽得小夥計的喊聲,陳掌櫃簡直比三伏天喝了一碗井水還舒爽,滿心歡喜掩都掩不住,喜形於色地高聲唸叨了一聲:“阿彌陀佛……真是老天開眼啊!”
也顧不上算了一般的賬目了,忙不迭地起身就往外跑。
“三少爺,您可回來啦……”陳掌櫃歡喜地嚷了一句,擡眼看到廖三少爺臉色青白,神色也不對,登時嚇了一跳,臉上喜色頓消不說,還嚇得變了臉色,連聲問道,“哎喲,三少爺,你這是怎麼啦?是不是病了?趕緊的,趕緊進來,讓趙先生給您瞧瞧!”
廖文清也沒反駁,任由陳掌櫃拉着進了裡間的診室,任由趙郎中診了脈,又詢問了沒藥情況,也不等趙先生說出個子醜寅卯來,自己站起身來,招呼着陳掌櫃問道:“存了多少傷藥了?”
陳掌櫃有些摸不着頭腦,事關本職工作,卻還是詳實地彙報道:“已經存了一批了,林家雖然蓋屋,林娘子也出了門兒,製藥的事兒卻沒有停下。由林娘子的大侄兒,那個叫俊文的孩子統管着,再過一集功夫,這一批貨也該做出來了……”
陳掌櫃還想說什麼,卻被廖文清擡手止住:“嗯,林娘子,不在家,那邊兒多照應着些……哦,我記得林娘子曾說過,她孃家嫂嫂也在家裡收羅布麻了,你記得給那邊兒傳個信兒,讓他們定時去看顧着些,做出來就儘快收回去。”
廖三公子對林娘子上心的事兒,在廖家在回春堂早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一聽三少爺回來第一時間安排的還是林家的事,陳掌櫃也都習慣了,連連點頭應下。
沒藥這會兒也和趙先生交流完了信息,匆匆趕了過來,聽着自家少爺和陳掌櫃說的差不多了,瞅着空子插話道:“少爺,您今兒坐了一天的車,一定累壞了,咱們還是先回宅子裡去,您洗個澡換身衣裳去去乏……就該吃晚飯了。這會兒,正是銀魚肥的時候,晚上讓劉婆子給您做個銀魚……”
哪知道,從來不好伺候的三少爺今兒卻格外好說話,不等沒藥說完就點頭應了下來:“行啊……哦,回去你記得去看看銀魚多不多,給林家送些去!”
沒藥正鬆了口氣,聽到少爺吩咐的這句話,驚訝了一下,卻也趕緊應下來。
雖然他也坐了一天的車,也累得腰痠腿疼的不愛動彈,可這會兒,他實在不敢和少爺耍花腔……那天少爺的失心瘋情形,可把他嚇死了,現在少爺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只要他高興歡喜就好!
俊文從學堂出來,天色已經很晚了。潘佳卿把一盞燈籠交到了俊文手裡,將他送到學堂門口。
俊文恭恭敬敬地施禮後離開,臉上有對師長的尊敬,卻幾乎沒有一絲笑容。
潘佳卿轉回學堂,潘母已經做好了飯,見他回來立刻笑着招呼:“卿兒,快來吃飯吧,今兒有你最愛吃的肉糰子!”
潘佳卿的目光在潘母手上的一碗濃香獅子頭上掃過,淡淡地應了一聲,去洗了手,進了東廂堂屋,與潘母相對而坐,開始用晚飯。
潘家之前也是書香門第,祖輩上也曾有人出過仕,官至三品,只不過後來纔沒落了。潘母也時刻銘記書香門第的各種講究,花銀子的他們講究不起了,禮儀規矩上卻不肯錯了半點兒。
母子倆無聲地吃過晚飯,潘母收拾了碗筷送去廚房洗刷,好一會兒才擦着溼漉漉的手轉回來。
潘佳卿看着老母親因爲操勞日漸佝僂的身子,心疼而酸澀,連忙放下手上的書本,迎上去把母親攙扶進門,然後站在母親身後,輕輕地給母親捶着脊背,一邊開口道:“母親,我看着二魁的妻子是個乾淨的,村裡也安排了她打掃做飯,您以後就不要親自做這些了……”
潘母嘆口氣,道:“卿兒啊,雖說咱家如今沒落了,不得不讓你來坐館餬口,可咱們人窮志不能窮啊。這二魁家的雖說是因寄居在此,放攬了打掃做飯的活計,可領的卻是林家的工錢啊……”
潘佳卿手下的動作一頓,隨即雖然繼續給母親捶背,卻垂了眼睛,不再開口。
母親對林家娘子存在偏見,總是防着……居然爲了二魁家的領着林家的工錢,就不用他們給做飯打掃,甚至,在一個院子裡住着,二魁家的蓋屋子上樑,潘母卻攔着他沒讓去祝賀!
他其實很想提醒母親,他如今不需要每日上街賣字,能夠在教完書之後就安心讀書,他們母子能夠吃飽穿暖,有舒適的房間……這些,都是拜那位婦人所賜。雖然來此就讀的孩子們每人每年都會交一定的束脩,可那點兒束脩更多的只是一個象徵意義,加起來每年也不過五六兩銀子,其他的二十兩銀子和每個月的飯食費用,則全部由林家支付……
他很想問問母親:您還因爲二魁家的拿着林家的工錢防備着……您兒子拿的也是林家的工錢,您是不是也要防備起來?
兒子雖然沒說什麼,但有句話叫知子莫若母,更何況是一個全心全力傾注在兒子身上,只盼着兒子讀書有成,出人頭地的母親,兒子的每個舉動每個表情,只怕都會細細地注意到,潘佳卿這些日子來的鬱鬱寡歡,和看她時隱匿的不滿,她都看的清清楚楚,都知道。
她盼着兒子讀書有成,爲了兒子操心勞力,可不是爲了讓兒子與自己離心離德,不再親近的,兒子不說,她卻不能不說。
“卿兒,你一定會覺得娘對那位林娘子意見偏頗吧?”潘母年輕時也是個爽利的性子,想好了要開口,也就不再轉彎子,開門見山地直點主旨。
潘佳卿微微一怔,對母親提起這個話題頗感意外。
潘母似乎並不指望兒子這麼快就會迴應自己,稍稍頓了一下,就接着道:“其實,我之前並沒有覺得寡婦如何,也沒覺得你來林家坐館有什麼不妥……”
聽母親這麼說,潘佳卿倒是想起了自己剛剛和林娘子定下坐館之事後,回家告訴母親,母親還是滿懷歡喜的,只是,不知後來因爲什麼突然變了卦……
不知不覺地,潘佳卿停了捶背的動作,轉而用心傾聽起母親的話來。
潘母臉上仍舊掛着淡淡的微笑,心中卻難免有些酸溜溜的,果然,自家兒子對那個林家娘子還是在意的!
“後來,我聽到了一件事,讓我對林娘子不得不防備起來……”潘母說到這裡頓住了,回頭看着自己的兒子,一字一句道,“那林娘子與徐長文有私情。徐長文那等學識,又不像咱家一樣,需要這份坐館的銀子餬口,卻窩在這小山村裡一待就是將近三年,若非有同窗推薦出仕,只怕還會在此長住……就是爲了那林娘子!”
“娘,這,這,不可能吧……”潘佳卿下意識地質疑着,腦海裡想起的卻是初見林娘子那日,滿兒與徐長文的親暱……
徐長文在自己家也沒抱過孩子吧,那日卻幾乎抱着阿滿沒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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