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盛惟喬此刻站在盛睡鶴身後,看不到他神情,心頭一瞬複雜之後,就聽元流光緩聲道:“表弟以往不常出門走動,所以不知:這兩位是我岳母的孃家侄子、侄女,五表弟趙櫟,還有表妹,是在姐妹裡行三的。”
時下風氣雖然開放,女孩兒家的閨名並不忌諱爲衆人所知,不過趙府這種書香門第,自有一份矜持,元流光所以說了趙櫟的名字,提到趙桃媗,卻只報了排行。
又給趙家兄妹介紹,“這是舞陽姑母愛子,聖緒表弟,你們以前雖然沒見過,卻都聽說過的。”
趙櫟跟趙桃媗聞言,忙上前一步,再次行禮,說道:“給侯爺請安!”
“原來是二嬸母的孃家人。”宜春侯酈聖緒似乎點了點頭,他看起來對趙府的人不是很熱絡,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爲舞陽長公主一貫遊走高密王與孟氏之間,兩不得罪也兩不親近的緣故,不願意在現在這種公開的場合,對高密王的岳家表現出熱絡。
此刻只淡淡道了句,“那就不是外人……不必如此拘禮!請入席吧!”
跟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亦覺得不遠處的幾盞走馬燈遮蔽視線,似偏頭跟身側的侍者低語了一句,就有下人上前,將原本懸掛在他附近的走馬燈撤掉了兩個。
如此底下望過去,就立刻清楚了:這居中的宜春侯,舞陽長公主的愛子酈聖緒,算着年紀跟盛睡鶴同歲,現在是二十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身體一直不大好的緣故,身量顯得有些單薄,眉宇間稚氣尚存,看起來頂多也就十七八歲年紀。
他眉眼肖似舞陽長公主,簡直肖似到了彷彿一個模子裡鑄造出來似的。
鳳眼長眉,面容秀美的近乎姣麗,讓人擔心的是,即使是燈下,他那白皙的臉色,仍舊清清楚楚的顯出幾分久病初愈的羸弱來,透着虛弱與病態。好在一雙眸子熠熠明亮,看起來精神還不錯?
“之前聽說舞陽長公主曾經專門帶他去尋一個告老的老太醫診治,拿到了可以徹底去除痼疾的方子。估計是因爲這件事情距離現在才三兩個月,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位侯爺如今可以外出走動了,卻還沒好全?”盛惟喬默默想着,“不過看他現在這臉色也實在有點嚇人,可見之前沒找到那老太醫時得孱弱成什麼樣。倒也難怪舞陽長公主爲他操碎了心,連從駙馬那兒襲的爵號都從原本的‘陽武’,改成寓意祈望妙手回春的‘宜春’了。”
她因爲舞陽長公主跟屠如川的緣故,對這位初次見面的侯爺,先就存了好感。
此刻偷眼打量,見酈聖緒踞坐上首,面前擺着食案,案上美酒佳餚羅列,還有兩名綵衣侍女跪坐在側,一人執壺,一人捧巾,隨時預備伺候。
只是酈聖緒對這滿案酒菜似乎興趣不大,此刻牙箸閒擱,酒盞空設,人則是有些慵懶的靠住了身後的隱囊,手裡卻拿了柄羊脂玉嵌彩石麒麟如意把玩着,目光在趙家兄妹身上一掠而過,落在了盛睡鶴身上,懶洋洋道:“我們方纔正在閒話,忽聽底下人來報,說高紹陽碰見了南風解元,似起了衝突,高紹陽吃了大虧……俊玉跟崇信伯都不放心,崇信伯特意跑下去看了,這會竟沒跟你們一塊上來,莫非高紹陽當真出事了嗎?可要緊?”
聞言衆人都看了過來,酈聖緒右手之人目光尤其銳利,暗含壓迫。
但盛睡鶴猶如未覺,面色平靜的拱手答:“這都是誤會一場!方纔崇信伯下去看了,認出那位所謂的高公子其實是一個容貌酷似的騙子冒名頂替,所謂的吃虧也是騙子意圖訛詐勒索弄出來的鬧劇。此刻崇信伯正在親自審問來龍去脈,想必不久就能水落石出,還真正的高公子一個清白的!”
“騙子?!”有心直口快的人下意識道,“不至於吧?不是說他進來的時候還跟黃子越吵了兩句?如果是騙子,黃子越你……”
“黃公子同本官那表弟相識也沒多久,照面次數屈指可數,此刻又是晚上,燈影幢幢之間哪裡就能吃準了?倒是本官那六叔,乃是表弟的堂舅父,豈有錯認嫡親堂姐愛子的道理?!”酈聖緒右手之人聽出不對,臉色一沉,打斷道,“還是你覺得本官那六叔年才二十餘歲,就老眼昏花到了連自家骨肉都辨認不出的地步了?!”
這人看起來大約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眉眼之間跟孟歸羽有幾分相似,只是此刻顯然心情不太好,看向盛睡鶴的目光尤其意味深長,停頓了下,才淡淡道,“本官乃武安侯長孫,孟家彥,表字俊玉,久聞南風郡解元大才,今日一見,果然是個英武挺拔的好男兒……還請入座說話!”
目光隨意瞥過盛惟喬跟盛惟嫵,擺手,“這兩位應該都是令妹吧?既然來了,就一塊入席吧。正好跟趙家三小姐做個伴,不然我們這裡都是男子,卻難免冷落嬌客了。”
坐在他對面的元流光撫了把短髯,微笑着補充介紹道:“此乃武安侯世子嫡長子,官拜御史大夫,孟御史平日裡政事繁忙,鮮少出遊,子越你恐怕還沒見過吧?還不快快過來見禮?”
此刻廳中顯然以酈聖緒、元流光以及孟家彥三人地位最高。
……既然元流光跟孟家彥都沒有追究底下高承烜遭遇之意,反倒和和氣氣的邀請盛睡鶴這行人入座,酈聖緒這個主人也未反對,其他人儘管不斷交換眼色,卻都沒作聲。
只暗自狐疑:“這孟俊玉向來言語峻利,性情狷急,從前跟人爭執時,曾有‘我孟氏一條狗都比你全家性命要緊’之語,最是護短蠻橫的,有時候連他盟友都有好些人爲之頭疼……什麼時候這麼好說話了?”
他們方纔聽着宜春侯發話把盛睡鶴一行人帶上來時,還以爲孟家彥就算不當場押着這位南風郡解元三跪九叩的去武安侯府請罪,甚至獻上嫡親妹妹作爲賠禮,至少也要狠狠羞辱他一番,令他無法參與春闈呢!
怎麼現在看這人的態度舉止,非但輕描淡寫的揭過了高承烜之事,甚至還有些賞識盛睡鶴的意思?
其實這會不只他們疑惑,盛睡鶴這邊,除了早就聽到風聲、專程而來的黃無咎外,其他人,包括盛睡鶴在內,也感到不可思議,均想:“就算這不夜閣是舞陽長公主的產業,但舞陽長公主從不幹政,只是處處與人爲善,以求八面玲瓏罷了!真正論權勢,根本不如高密王也不如孟氏的。黃子越跟高紹陽這倆對頭要借不夜閣舉行的猜謎爭個高下,今晚特意前來,尚有個說法;宜春侯作爲主人,興之所至前來巡視,猶算合理。何以懷遠侯、崇信伯還有武安侯世孫都親自前來坐鎮?!”
這三位無論是家世、權勢、地位,都不是趙櫟這種悠閒自在、無事一身輕的公子哥兒可比的。就算舞陽長公主的人緣好,拉得到人來給她這不夜閣捧場,但……至於嗎?
只是一個猜謎而已!
難道是因爲酈聖緒長年臥病,現在總算有了起色,舞陽長公主爲了讓愛子盡興,專門動用情面,請了這三位過來陪伴?
不過……
還是覺得不對!
孟歸羽也還罷了,元流光跟孟家彥,怎麼看都不像是八面玲瓏擅長使人如坐春風的人?
而他們的身份地位,也不需要特意勉強自己迎合酈聖緒。
說句不好聽的話,這兩位一個是高密王女婿,一個是孟氏子弟,註定了是對頭。
即使今晚沒有“高承烜被假冒”之類的其他風波,估計他們同場爲客,八成也是要掐起來的。
舞陽長公主那麼長袖善舞的人,若是主動邀客,怎麼會犯這樣的錯誤呢?
衆人默默想着,一時間都沒說話,點點燈火之間,心思各自浮動。
“本來說好了要拿四十三支竹籌才能進入此間的。”宜春侯酈聖緒彷彿沒看見底下衆人面上的疑慮一樣,待盛睡鶴一行人敘禮落座了,拿起如意,朝黃無咎、盛睡鶴二人分別指了下,說道,“但因爲方纔出了點事,想着你們都是解元出身,才學已有鄉試驗證過,想來區區燈謎,也難不倒你們。與其讓你們跟其他人一樣慢慢兒一層層上來,平白耗費辰光,還不如直接請過來入席,也好多說會話。”
這位侯爺容貌秀美白皙,手握羊脂玉如意,肌膚與玉渾然一體,韶秀中難免存了幾分陰柔之感。不過顧盼有神,言語爽利,慢條斯理道,“但你們終究來遲,此刻該各罰一盞纔是!”
與此同時,不夜閣的人已經給盛睡鶴這行新入席之人面前的長案上迅速擺上酒菜,且有數名綵衣侍女上來跪坐在側服侍。
聞言,負責伺候黃無咎跟盛睡鶴的侍女,立刻斟滿酒盞,雙手捧到他們跟前。
黃無咎與盛睡鶴都爽快的掩袖盡盞,對着衆人亮出盞底。
酈聖緒拊掌笑:“很好!”
他似乎不大想介入今晚這場風波,所以稍微做了一番主人姿態後,瞥了眼左右的元流光跟孟家彥,朝後靠了靠,也就不作聲了,只安然撫摸着手中如意,似打算從此刻起將場面交給這兩位,自己作壁上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