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盛蘭辭早在去歲的時候,就經過岳父馮老太爺的分析,知道了親爹的狠辣計劃,之後也在馮老太爺的指點下,通過蛛絲馬跡,確認了此事。
但此刻聽着親爹親口證明時,仍舊感到全身的血液都一下子衝進了腦中!
他之前設想過很多次,父子重逢、追根問底時的場面。
也許盛老太爺死不承認,也許盛老太爺會痛哭流涕,也許……卻沒想到,老太爺這樣平靜又幹脆的,說了出來。
簡直冷靜。
冷靜到冷酷。
盛蘭辭做過很多應對的考量,那個時候他以爲自己會憤怒,會發狂,會咆哮,會質問……
可他沒想到的是,真正到了這一刻,看着面前雖然滿腹心事卻沒多少愧疚懊惱表情的父親,盛蘭辭張了張嘴,眼淚卻無法抑制的洶涌而出!
短短片刻,他已是淚流滿面,淚水模糊了視線,可他卻努力盯牢了盛老太爺,掙扎了好一會兒,才艱難的問出一句模糊不清的:“爲什麼?!”
爲什麼你要那麼做?
爲什麼你捨得那麼做?
爲什麼你明明已經經歷過原配發妻的悲劇,還要重蹈覆轍?!
爲什麼你到現在都保持着這樣的冷靜,竟然沒有一點點失態的意思?!
爲什麼多少人家夢寐以求的和睦平靜的生活,你要這樣親手打碎?!
爲什麼……
盛蘭辭只問了一句“爲什麼”,心裡卻有無數個“爲什麼”,他是真的想不明白,就算盛老太爺當初的計劃實施成功,哪怕結果是茹茹覆滅了,可是盛家,會是什麼境況?
南風郡三家一向毗鄰而居,都是多少代的鄉鄰了,還是互爲姻親,對於彼此當家人的脾氣,再清楚沒有。
這會兒盛惟喬跟宣於馮氏都平安無事,別說宣於家跟馮家了,就是身爲盛家兒媳婦的馮氏都擺出了明確的不肯善罷甘休的態度。
如果盛惟喬跟宣於馮氏當真有什麼三長兩短……那兩家不將盛家上下,除了馮氏跟盛惟元之外的人,包括他盛蘭辭在內,統統撕成碎片纔怪!!!
到底是什麼樣的執念,讓盛老太爺不顧一切到這地步?!
盛蘭辭這會兒忽然覺得這個幾乎從來沒有長久分別過的親爹,莫名的陌生。
“……你是科舉出身,走的是文官的路子。”盛老太爺靜靜看着兒子垂淚,好一會兒,才意興闌珊的嘆了口氣,擺手道,“你不會懂得的。”
盛蘭辭聞言,腦中有片刻的混沌,卻反而冷靜了點,慘笑道:“爹爹拿這話來搪塞孩兒?孩兒打賭,若果換了徐世叔,打死他都不會這麼做!”
“………”這次盛老太爺沉默更久,卻沒有繼續回答下去的意思,只問,“他們都知道了,那麼現在是怎麼個意思?洛家人……是不是也有他們的緣故?”
“他們現在怎麼個意思,孩兒也不知道!”盛蘭辭深吸了口氣,舉起袖子,胡亂抹了把臉,說道,“至於洛家,反正不是元兒的岳家,二房還早就分出去了,孩兒不管這事情,難道不是理所當然?”
擡頭看了眼盛老太爺,見他皺着眉頭,很是煩惱的樣子,盛蘭辭心中冰冷一片,定了定神,復開口道,“而且現在孩兒哪裡有功夫管別人家的閒事?孩兒操心自己女兒都來不及!!!”
“畢竟爹爹當初的大手筆,非但嫡親孫女,是密貞也在犧牲的行列的!”
“這件事情,我們都能看出來,何況是密貞?”
“如今他還需要咱們家的襄助,且與乖囡感情正好,自不會計較!”
“但世事難料,設若多年之後,誰知道會是什麼樣子?”
“本來咱們家給乖囡陪嫁了萬貫家產,這幾年對於西疆也是傾盡所有的支持,怎麼都能保乖囡同蕤賓一世無憂,哪怕密貞往後位登九五,有所變心,錯非喪心病狂,也要念着這份情誼的!”
“然而爹爹一時興起……卻將這一切,全部都毀了!!!”
盛蘭辭定定的望着盛老太爺,嘿然道,“自來上位者,都是記壞不記好。沒人能保證密貞不一樣……爹爹,拜您所賜,孩兒這輩子,只怕是,到死都無法瞑目,生怕自己去後,乖囡……會因此事,而見棄於密貞……您可滿意了?”
“………”盛老太爺回看了他一眼,看不出來喜怒,父子對望片刻,他什麼都沒說。
盛蘭辭等了會兒,又等了會兒,見他始終沒有開口的意思,站起身,頓了頓,道了句:“孩兒告退!”
也就頭也不回的離開。
他沒有聽到盛老太爺叫住自己的聲音,所以不曾停下腳步也不曾轉頭,並不知道他轉過身的剎那,老太爺眼中,瞬間浮起了淚光。
等盛蘭辭走遠之後,老僕老鄭才悄沒聲息的走了進來。
見到正用手遮着眼、卻遮不住腮畔水漬的老太爺,他並不驚訝,而是嘆口氣:“老太爺何不與大老爺細說一番從前?大老爺素來孝順您,會明白您的心結的!”
“他不會懂得的。”盛老太爺哽咽許久,才低聲道,“換了他在我當年的處境,會撇下飲露,去北疆投軍麼?”
老鄭愣了一下,立刻道:“當然不會!”
“是啊,他不會。”老太爺苦笑出聲,道,“他頂多捐錢捐物,卻絕對不會撇下新婚妻子上沙場……我就是想着蕙娘就留下這麼一點骨血,萬萬不能讓他傳了我的性子,否則刀劍無眼,萬一他也鬧着要從軍,最後在兩軍交戰的時候有個好歹,叫我如何去見蕙娘?!”
“是以我一直都在鼓勵他從文,萬幸他也確實有唸書的天賦,且對沙場毫無興趣!”
“但也因爲他走的是文官的路子,哪裡能夠明白我們這些人的想法?不是我瞧不起他們讀書人,可是古話說‘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不是沒道理的……蘭辭讀書出身,這二十來年又醉心商賈,早就習慣了凡事從利害出發的考量。”
“如我這般不顧一切不計得失的選擇……他怎麼會懂呢?”
“再跟他說北疆的酷烈,說我大穆與茹茹之間的血海深仇……他都不能明白的。”
“何況我當然可以說,蕙娘當年難產身亡,好歹是去在了太平時候的產房裡,之後的後事也是該有的都有,如今逢年過節,亦有灑掃祭奠。而北疆多少村落甚至城鎮的婦人,躲過了難產,卻與嗷嗷待哺的孩子一塊兒死在了茹茹花樣百出的虐殺裡,死的無聲無息毫無尊嚴,甚至屍骨爲野狗蟲豸所食……可是你覺得蘭辭聽了會怎麼感想?”
“他會想那些人又不是蕙娘不是他不是喬兒不是宣於家老夫人不是密貞殺的,憑什麼就要蕙娘還有喬兒他們來承擔這份重量?!”
老太爺吐了口氣,有些疲憊的說道,“一個人的經歷有一個人的感悟,也有一個人的選擇……這是我的選擇,不是他的,我也不想強求他在這個時候這個方面像我,畢竟我多年來最怕的就是他太像我,他現在就很好,夫妻恩愛,兒女雙全……我改不了自己的性情,註定會傷到身邊人,無論如何也不希望我的孩子,尤其是蕙孃的骨血步上我的後塵的。”
“好在我已經老了,不會再拖累他們幾年了。”
老鄭聽的心酸,默然片刻,才道:“只是那兩家遷怒大公子有些過了。”
“這門親事原本就是靠着密貞的面子才議定的,若果洛家知道我做的事情,八成也要設法悔婚。”盛老太爺這會兒有些意氣全消的意思,聞言對於這門寄予厚望的婚事卻也沒什麼波動,只淡淡說道,“這會兒如果實在不能成就算了吧……左右蘭斯不爭氣,德兒又敦厚老實,根本壓不住這個爹。我跟明氏還有蘭辭在的時候,還能盯着點蘭斯,但如今蘭辭顯然在那兩家的說動下,對蘭斯生出了疏遠厭倦的情緒……”
“我跟明氏還能活幾年呢?”
“幫不了德兒多久了,德兒自己管不住親爹,就算娶了高門之女,肯定也是被他拖累。如果這次跟洛家解除了婚約,就給他在郡中揀個才貌雙全又潑辣有爲的富家女孩兒罷……如此也讓那兩家出口氣。”
他頓了頓,“這事兒回頭你跟明氏去說,讓她去辦。德兒跟洛家的婚事是我做主定下來的,那兩家會這麼做,八成也是衝着我來的。接下來,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尤其是孩子們的親事,我都不管了,也不能管。”
盛老太爺這裡想的很明白,宣於家跟馮家顯然不打算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甚至他的長媳馮氏,孫女盛惟喬,也未必過得去這個坎。
這種情況下,還想保住盛惟德跟洛家的親事,以及其他一系列源自大房還有容睡鶴的好處,既是奢望,也是貪婪。
倒不如干脆點,由着苦主討回公道……反正他也確實理虧,遭遇這些並不冤枉。
然而明老夫人卻難以接受!
她才聽老鄭過去傳話,說跟洛家的親事要是不行就算了,整個人都差點蹦起來了:“這門親事又不是昨天前天才定下來的,三媒六證都走的差不多,要不是長安之亂,人家洛家女孩兒別說過門,指不定跟喬兒一樣都當娘了!這會兒說不行……你倒是給我說說,這怎麼就不行了?!這是欺負德兒老實厚道,還是欺負咱們家怎麼的?!”
當時就要去客棧找洛家人理論了!
老鄭無奈,只能請她屏退左右,低聲說明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