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家的二夫人白氏在整個盛家雖然沒多少地位,甚至可以說,妯娌裡屬她人緣最壞、也最不受翁姑重視,但畢竟是盛家正經兒媳婦——尤其她的親生女兒盛惟嬈剛剛經歷的事情,這些日子盛家上下都讓她幾分。
好好的一個人,早上還精神抖擻的在人前露過面,這近傍晚的時候,說沒就沒了,自然在整個盛府引起了軒然大波!
不過這件事情要怎麼處置,當然是輪不到盛惟喬一個孫輩插嘴的,哪怕她是公認的盛家掌上明珠也一樣。
此刻細泉之所以匆忙找來,要她趕快去二房,卻是因爲:“夫人擔心三小姐承受不住,所以讓您趕緊去看着點三小姐!”
知道盛惟喬這段時間跟公孫應姜幾乎形影不離,又補充道,“奴婢方纔往朱嬴小築尋您,未料撲了個空,所以先跟隔壁瓊葩館的人說了下,請孫小姐先行趕往二房門口等您,想來孫小姐這會已經到那了!”
“二嬸是怎麼沒的?”盛惟喬懵懵懂懂的被她拉着走了好一段路,才一個激靈似的醒悟過來,微微哆嗦着問,“二嬸向來身子骨兒好,這兩天也沒聽說她病倒,怎麼會……怎麼會?”
“……”細泉對於這個問題,明顯的目光閃爍了下,才含糊道,“報信的下人說是落水身亡。”
落水身亡?
盛惟喬知道二房的院子裡是有池塘的,不過不算深,成年人下去,哪怕是女流,頂多到胸口。畢竟那只是個養了點睡蓮跟錦鯉的小池子,太深了錦鯉也還罷了,睡蓮哪怕擱缸裡也不好種的。
如果白氏是在這個小池塘裡淹死的……實在叫人懷疑!
盛惟喬幾乎瞬間想到了自己那個喜新厭舊的二叔!
“據說二叔當年移情別戀上現在的二嬸時,變着法子折磨大哥的生身之母……”盛惟喬感到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而二叔此番爲了扶正新歡,竟是不惜朝嬈妹妹的傷口上撒鹽,也要趕走二嬸——難道?!”
這麼懷疑盛蘭斯的盛家人當然不止她一個,因爲她跟着細泉匆匆趕到二房門口時,一眼看到已經等在這裡的公孫應姜,但就在她想招呼公孫應姜一塊進去時,主動迎上來的公孫應姜卻告訴了她們一個消息:“嬈姑姑現在不在二房,剛纔不顧衆人阻攔跑去禁雪堂了,我怕姑姑您進去之後撲個空,所以沒跟過去!”
細泉聞言吃驚道:“三小姐風寒還沒好,跑去禁雪堂做什麼?”
“好像是曾祖父想報官,曾祖母攔着不讓,兩位長輩爭執得厲害,三叔公跟三嬸婆勸不住,見祖父還沒回來,只能派人來二房請原本在這兒陪伴三小姐的祖母過去。”公孫應姜口齒清晰道,“祖母走後,嬈姑姑馬上起身更衣,硬是跟過去了!”
細泉跟盛惟喬面面相覷,半晌作聲不得!
盛老太爺跟明老夫人做什麼會起這樣的爭執,原因不外可知:兩位老人也懷疑,白氏是盛蘭斯弄死的!
脾氣暴躁卻爲人正派的盛老太爺要大義滅親——疼愛親生骨肉的明老夫人自不肯答應!
盛惟嬈十成十也是猜到了這一點,這會硬撐着跟去禁雪堂,不問可知是要替生身之母喊冤了!
果然她們心急火燎的趕到禁雪堂時,正好看到素衣素服的盛惟嬈慘白着一張臉,眉宇之間卻盡是倔強,跪在堂下,一下下的磕着頭,她磕的非常用力,簡直跟身體不是自己的一樣:縱然地磚之上鋪了一層石青底纏枝海棠描金氈毯,此刻也業已沾了一小團血漬。而盛惟嬈雪白的額上,更是血肉模糊了一片!
但這會的堂上卻是鴉雀無聲,竟無人喊她起身。
原因是她磕頭的方向,同樣臉色雪白的明老夫人,竟也跪在地上,朝她磕着頭!
盛惟喬與細泉交換了一個駭然的眼神,齊齊看向上首,竟忘了行禮——上首盛老太爺正襟危坐,鐵青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仔細望去,老太爺的眼底死灰一片,竟有些渙散。
“求求你,嬈兒,祖母求求你!”明老夫人畢竟上了年紀,跟孫女對磕半晌,漸漸覺得頭暈眼花,力不能支,她忽然直起身,停下叩首的動作,卻在頓了頓之後,整個人撲倒在氈毯上,嚎啕大哭,“家醜不可外揚——你已經沒了親孃,難道連親爹也不放過嗎?只要你肯答應不報官,祖母什麼都答應你!祖母待會就派人去將那外室處死!你爹的爲人你還不清楚嗎?他雖然喜歡拈花惹草,不是什麼專情的人,卻絕對生不出這樣歹毒的心思的!十成十是那外室在作妖!”
“現在嬈兒你非要把事情鬧大,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所以求求你了,嬈兒,你大慈大悲,放過你爹爹好不好?他再不好,終究是你的生身之父啊!”
“祖母現在說爹爹是我的生身之父了?”盛惟嬈聞言,又磕了個頭,才直起腰,血從她額上披落,須臾染紅了半邊面頰,襯着傷疤,望去既可怖,又可憐,她沒有看其他人,只緊緊看住了自己的親祖母,眼神裡沒有絲毫尊敬也沒有絲毫溫度,用冰冰涼涼的語氣,幽幽道,“當初……我還活着的消息才傳回來的時候,爹爹趁機大做文章,要逼娘下堂,好接新歡進門,全然不顧我這個親生女兒聞訊之後的心情時,祖母可說過爹爹一句不是?”
這件事情明老夫人除了因爲要向大房求助,不得不透露內情外,是把盛老太爺跟三房都瞞的緊緊的。
此刻聞言,盛蘭梓夫婦固然面色驚愕,盛老太爺尤其鬚髮俱張,不敢置信的望向老妻!
明老夫人感受着身後丈夫利劍般的注視,下意識的哆嗦了下,但對兒子的疼愛與維護,還是讓她立刻又挺起脊背,努力爲盛蘭斯開脫:“嬈兒,你不要偏聽偏信!那時候你爹之所以會責怪你娘,完全是因爲擔心沒法跟你姑姑交代的緣故。畢竟你爹小時候,你姑姑一直很疼他,你姑姑唯一的女兒卻在咱們家做客時出了事,你說你爹心裡豈能好受?”
盛惟嬈冷笑了一聲,說道:“祖母愛子如命,爹爹再不好,在您眼裡也是好的!”
她說了這句話後,閉上眼,似醞釀似平復了片刻,張目時怒意猶如驟然爆發的火山,一字字道,“但同樣的道理,娘在你們這些長輩眼裡再不好,在我跟五弟心目中,卻是獨一無二的親孃,是生我們養我們的人——現在她不明不白的沒了,做兒女的明知道她去的蹊蹺去的冤枉,卻裝聾作啞任憑您給爹爹拉偏架,把這事情糊弄過去!”
明亮之極的目光帶着傲慢與孤注一擲的瘋狂,在整個堂上睥睨了一圈,最後狠狠刺嚮明老夫人,“試問,我們還是人麼?!”
明老夫人清楚的感覺到,身後丈夫的目光,在聽到這番話後,停頓了下就移開了。
她知道,這是盛老太爺對自己徹底失望,已經不指望自己回心轉意,給兒媳婦一個公道了——忍住酸澀與委屈,明老夫人用絕望而怨恨的目光深深看了眼孫女,慘笑道:“但作爲生身之母,我又如何可能眼睜睜看着親生骨肉被逼上絕路?!”老夫人使出了壓箱底的絕招,她將一柄藏在袖中的銀刀抵住咽喉,決然道,“如果嬈兒你一定不肯放過你爹,就讓祖母替你爹死,可好?”
“娘!”馮氏與盛蘭梓夫婦見狀都是大急,下意識的上前想要搶下銀刀,但才動了兩步,明老夫人卻已微微使勁,將刀尖戳進肌膚,就見一溜殷紅迅速洇出,沿着慘白的脖頸滴落衣襟!
“都不許過來!”明老夫人厲聲呵斥道,“誰過來,我現在就死給你們看!”
她這麼做等於是明着耍賴了,馮氏跟盛蘭梓夫婦其實也未必支持她,但怎麼說明老夫人都是他們的娘,這種情況下,馮氏儘管很不情願,卻也只能硬着頭皮去勸說盛惟嬈:“嬈兒,你看,是不是先冷靜下,你祖母……”
“大伯母跟三叔三嬸吃您這套,也許祖父也吃您這套。”然而馮氏話沒說完,就被盛惟嬈打斷了——盛惟嬈甚至沒有擡眼去看馮氏,只直直望着明老夫人,飽沾鮮血的脣勾起一個冰冷到叫人發瘮的笑,“但祖母,您別跟我來這套:不就是一死嗎?難道您以爲,從我今兒個追來禁雪堂,要爲娘討個公道起,我想過繼續活下去?!”
她輕蔑而又放肆的目光,在堂上堂下來來回回的逡巡着,幾乎是有點歇斯底里的笑着,“我有過那樣的經歷,本來就沒多少前途了!爹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祖父祖母只關心大哥,在這個家裡,唯一真正心疼我的,只有娘!”
“現在娘沒了,爹爹到現在都在跟他那個新歡鬼混,不定還在跟那新歡邀功……”
“祖母對我們姐弟半句安慰沒有,開口就是讓我放過爹爹——難道你們以爲,我現在還有必要活下去?!”
盛惟嬈迎着一道道驚愕的目光,泰然自若的說道,“除非你們現在滅了我的口!否則只要我在世上一日,那就絕對不會讓娘含冤而去,身後連個給她說句公道話的人都沒有!!!”
她挑眉,冷笑着,肆意的,傲慢的,補充道,“就算你們滅了我的口,我就是做鬼,也絕對絕對不會放過盛蘭斯!!!”
一片死一樣的寂靜裡,盛惟喬用顫抖的手掩住嘴,努力止住嗚咽聲。
而堂上的盛老太爺,不知道什麼時候,這位素來剛強的老人,眼裡業已蓄滿了淚水,他仰起頭,朝樑上看了片刻,止住落淚之勢後,啞着嗓子開了口:“我盛世雄這輩子,除了虧欠艾氏母子,沒有做過任何一件虧心事!”
“縱然盛蘭斯那個畜生是我親生骨肉,縱然我對白氏這個兒媳婦不甚滿意……但這些都不是草菅人命的理由!”
明老夫人聽到這兒,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她丟開銀刀,幾乎是連滾帶爬到盛老太爺跟前,十指由於激動痙攣成雞爪,死死掐進盛老太爺的肉裡:“你瘋了?!你瘋了?!蘭斯是咱們的親生骨血!!!那白氏算個什麼東西——就是把這事兒跟她孃家說了,她孃家頂多要點銀子,決計不敢說讓蘭斯給白氏償命的!”
“你這是要親手殺子!!!”
“老方,去報官!”盛老太爺沒有看她,只漠然吩咐跟了自己幾十年的老僕,“再遣人……去把那不孝不義的畜生,綁去衙門!!!”
明老夫人如同被瞬間抽去了所有的骨頭一樣,緊抱着盛老太爺的手陡然失去了力氣,整個人如一攤軟泥般癱倒下去——在失去所有知覺前,她聽到馮氏等人驚慌的呼喚着自己,但眼角餘光看到的丈夫的臉色,卻是那樣的晦澀與疏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