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八月十五祭月節了呢……小凡哥哥怎麼還不回來?”
月清冷,太陰寒。
少女手執教習,微微仰月。
月色清芒映照在少女精緻的小臉上,淡淡的陰影顯出少女的心事重重。
碧玉年華好相思,不減紅豆意。
教習捲起,翻閱至一篇新的詩歌:
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纖手。
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
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點絳脣》
……
婆羅鎮,天下第醫。
一身衣衫盡數染血的朱景正從房門走出,臉上疲態盡顯。看來,這個傷者的情況並不太妙。
門外,幾個醫館小廝看着自家掌櫃的臉色,心中驚疑無數,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到掌櫃的露出這樣的表情,在以往,即使是醫死了人也不曾見過掌櫃這麼疲憊。
他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的男人走前,遞上一塊溼巾給朱景正,開口說道:“掌櫃的,這裡頭的……慕公子,現在到底怎麼樣了?還……有沒有——問題啊!”
斷斷續續地把話說完,男人小心翼翼地看了朱景正一眼。
拿着溼巾擦了擦額頭,把汗水去掉,停了停手,又張開溼巾,蓋在臉上使勁磨了磨。
“你們是不是誤會什麼了!”朱景正丟開溼巾,攀在屏風上。
“我剛纔只是在爲那位女子療傷罷了,我可沒膽子給慕公子動手,萬一傷到哪兒了,那我的罪過可就大發了!”朱景正認真道。
聽完,男人有些懵,似乎是聽不懂朱景正話裡的意思。
“慕公子的醫術好過我千百倍,我又怎麼敢替他醫傷,這種事情自然是由他自己動手了!我只是在一旁給公子當助手罷了!”朱景正補充道。
不過他的補充好像沒有把事情給說明白,反而讓大家更加懵了:慕公子明明重傷在垂死邊緣了,哪兒來的力氣給自己醫傷?
也是,一個重傷到將死的人給自己醫治重傷,不管怎麼看這件事情,但是在一羣普通的夥計眼裡都是不可能的——這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朱掌櫃,一罈清酒,一盆清水……還要一塊乾淨的毛巾……”
嘶啞的聲音從屋裡傳出,聽起來甚是艱澀。
聞言,朱掌櫃立馬應了一聲“好”,隨後便踏着腳步去尋所需的物品了。
一衆人聽完嘶啞的聲音,臉上的表情好不精彩,就跟見鬼了差不了多少。
屋內。
滿身污血的少年替女子和小女孩兒蓋好被子。
不過不知爲何,少年的兩手開始顫抖,雖然顫抖的幅度非常小。
他將雙手掩在臉上,遮住那一塊最顯眼的傷疤。
血跡早已幹,只是,失去的永遠也回不來了!
慕凡護住自己的左眼,輕輕的動了動手。
“嘶——”劇烈的疼痛依舊讓他很難承受,內心哪怕再堅強,此時也會有些動搖。
他放下雙手,也許是想起了什麼,突然間笑了。笑容依舊陽光,令人如沐春風。
只是,這如春風般的笑容中,隱藏着不爲人知的傷痛,這一切,恐怕只有少年自己才能體會到。
“慕公子,我進來了!”
門外傳來朱景正的聲音。
少年斂起笑容,恢復成面無表情的樣子,說道:“朱掌櫃,進來吧!”
喉嚨依然沙啞。
“哐啷——”
門被打開,朱景正抱着一罈清酒,酒罈子上面還有些許的泥土,這應該是埋在地下多年的酒。
放下酒罈,他再端進一個木盆,木盆中隱隱散發着寒氣,水尤清冽。
“慕公子,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衣服,是不是……”
很明顯,朱景正在拍馬屁,不過這個拍馬屁的時機選擇的剛剛好。
慕凡想想,說道:“先關上門吧,我樣子不好看,不要嚇到夥計們!”
朱景正啞然。關上門,看着慕凡臉上的大片紅色,特別是左眼那一塊暗紅色的血斑,突然間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嘔吐的感覺異常強烈。
“嘔——”
一個沒忍住,他就扶在牆上乾嘔起來了。
慕凡看着他,嘆了一口氣。
“朱掌櫃,你先出去吧,我自己一個人可以治!”
朱景正也知道自己的行爲有些傷人心,帶着尷尬的笑容,退出去了。
待朱景正離開後,慕凡拿起木盆裡乾淨的毛巾,使勁搓了搓,扯了扯,彷彿拿此作爲一個泄怒工具。
搓了幾下,他便放下了毛巾。閉上眼睛——
“呼——”
“呼——”
深呼吸幾次,心境稍稍平靜了下來。
再拿起毛巾,開始浸溼,擰乾。
毛巾蓋在臉上,雙手重重的擦拭起來。
再拿下來,整條毛巾已經被染成了猩紅色了。慕凡把毛巾丟進木盆中,瞬間,木盆中清水化作血水。
慕凡歪頭,看着一旁的銅鏡。
“嗯……唉……”少年嘆氣一口,“真是,醜如畫啊……”
旋即,少年重新拾起溼巾,在渾水中洗了洗,然後擰乾。
“真不能再出去好好見人了啊!”少年把毛巾攀在屏風上,自言自語道。
“朱掌櫃,幫我準備浴桶,我要浴身!”慕凡朝外喊了一句。
隨即,外面傳出一聲“誒”。
少年再看銅鏡,眉頭輕蹙。
自難言其中容顏——少年不年少,秋風送橫眉。一顧往復如,當剪眸溫柔!
單眸不復曾經緩,其中寒冽自可知。
“既然都已經這樣了,那麼——便這樣吧!”少年輕吐言語,沒有抱怨,沒有憎恨,只剩下最初的那一抹釋然。
擡手輕理髮絲,長髮並不飄逸,黑色上隱隱約約可見些許暗紅,應是不知何時沾染的血跡。
銅鏡中看不太清楚,他也未太在意。
左眼已經徹底廢了,瞳孔被毀,爛的不能再爛,眼皮周圍盡是爛肉,這是不能見人的——即使自己無所謂,但是也不能讓青檀鄉民們看見,會把私塾的學生們給嚇壞的。
少年凝眉,看着銅鏡中的自己,思索着怎麼把這一片有些噁心的地方給遮住。
梳理髮絲的雙手頓住,少年舒展濃眉。
“慕公子,沐浴桶已經準備好了,水也燒好了,需要搬進屋內來嗎?”屋外,朱景正開口說道,剛把話說完,他就想給自己一個大耳瓜子。
屋裡還有一大一小,怎麼能在裡面洗呢?
“不用了,隨便在哪個房間都好!”少年嘶啞的嗓子不見好。
“誒,好嘞!”朱景正應了一句。
少年拿起一把細長銀刀,好生檢查了一番,隨後便放在燭焰上驗燒,燒掉污物。
待銀刀消完毒,少年提起,對準了自己已經廢了的左眼。
“嘶——”
銀刀割爛肉,痛感唯自知。少年忍不住冷嘶了一聲,其中的疼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忍住疼痛,少年繼續把臉上的爛肉爛皮膚割掉,任血液流下。
淌下的紅猩再次把少年擦乾淨的臉給弄得大把的腥味,半邊的臉上又盡是紅色,看着心底就一陣莫名的拔涼。
不足一刻,少年便將左眼周圍的爛膚全數割掉。
“真疼啊——”少年嚥下一大口口水,艱澀自道。
雖然把爛肉割掉了,正常情況下也不會被別人認作是鬼了,但是那一顆眼球依舊怪嚇人的。
慕凡啓酒罈,拍開封泥。
霎時間,屋內便瀰漫着一陣酒香了。少年曾經發過誓不喝酒,所以嗅不出這是什麼酒的味道,只知道這酒的味道聞起來很香濃。
取過一個精緻的小酒杯,放在桌上。再將酒水倒出一杯,封上封泥。
這是很正宗的女兒紅,絕對算得上是清酒中的極品了。少年不管這些,他只需要清酒而已。
再取來一團剛從棉花地裡摘下的棉花,浸入杯中酒水裡待它吸收其中的酒精成分。
時間一到,少年便捏出重了大半的棉花,不待它滴落絲毫水跡,棉花便已經按在少年左瞳上了。
仰着腦袋,極力剋制着自己的痛感和喉嚨,堅持不讓自己發出聲音,默默承受着刺激性極強的“刺激”。
不知何時,右眸已經擠出了少許的鹹液,在燭焰的映射下閃爍着晶瑩的光芒。
將棉花以銀刀固定住,不然其落下。少年心中發狠,再取過一把銀刀,放在杯中浸溼,隨後放置燭焰上燒灼消毒。
“呃啊——”
手上一揮,銀刀一剜。
一顆壞死的瞳孔掉落進盛有酒水的杯中。
“朱掌櫃,送一顆水晶球過來,快!”少年吼一聲,聲音不再沙啞,清脆急促。
不足六十息時間,朱掌櫃門也不敲,直接摔門進來,他懷中還抱着一個檀木盒子。
“慕公子,這是天下第醫唯一的一顆水晶瞳了!”話說一句便以足夠,剩下的就靠手上的動作了。
打開檀木盒,裡面一顆眼球大小的水晶球未經雕琢,經過燭焰的照耀,散發着昏黃的光芒。
少年牙齒一咬,不顧淌血的空洞的左眸,兩手銀刀同揮,削動水晶瞳。
刀劃浮空,水晶耀眼。片刻,瞳孔成形,與杯中血瞳相差無幾。
不理會其他,右手雋取過一團棉花,握住空中水晶瞳。
速度再快,行動繼續。拍開酒罈封泥,倒出酒水,淋在水晶瞳上。
簡易消毒完畢,手上不停。右手棉花離手,水晶瞳孔按在左邊空洞的凹陷中。
“……慕公子,你,你還好吧……”短短十息時間,少年左瞳就恢復了,這不得不令朱景正感到吃驚。
“雖然看不見,但是,總不會嚇人了吧,朱掌櫃?”少年再觸及背後傷口,不禁咧了咧嘴。
朱景正強行露出個笑臉,顫抖着聲音說道:“慕公子,您,您,您……”
看着朱景正一臉無以言表的樣子,少年強忍傷痛,說道:“如果可以見人了的話,那麼,我便去沐浴了!朱掌櫃,帶路吧!”
朱景正身體顫抖一瞬,使勁點頭。
“明天就是祭月節了吧!”少年詢問。
“是,是啊……”
少年微微點頭,右眸內燦爛一閃而逝。
“那麼,潘道人就別想好好過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