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辮的乘務員,帶着我穿過好幾節坐滿乘客的車廂,直到一節軟席臥車的一個房間門口,微微地笑着說:“您暫且坐一坐吧,等有了空座我再通知您。”她還要同乘客說些什麼,看見這位客人正向車窗外不住地揮手,她就悄悄地退步了。
我喘息甫定,在臥鋪靠近門邊的一角,坐了下來,一面從手提包掏出手絹,擦着額上的汗,一面觀察這個房間:在相對的兩個臥鋪上,都擺了幾個大大小小的手提包,上面繫着各式各樣的旅館和輪船的標籤。這位客人穿着短袖白尼龍襯衫,灰色褲子,腳下是灰色鏤空皮鞋,上半身幾乎完全探出車外去,使勁地揮動着手帕。直到火車走出站臺,他才慢慢地縮進車來,又慢慢地放下紗窗,慢慢地坐下,擡起頭來看見我,彷彿很感到意外。我連忙笑着向他解釋:“對不起,我因爲有點急事,臨時買票上的車,軟席座位沒有了,乘務員把我帶到這房間裡暫坐一下。好在不到一個鐘頭,我就下車……”他茫然地點頭笑說:“沒關係,請坐,歡迎!”我看他心不在焉的眼神裡,彷彿有很大的心事,我怕擾亂他的情緒,便拿出手提包裡的一本雜誌,自己低頭看起來。
這位客人顯然十分興奮,他先打開一把黑摺扇,不住地扇着,又站起來把擺在我座位旁邊的小箱子,都推到窗口去。他呆坐着望了一會兒窗外,又回過頭來不住地望着我。我索性放下書,笑着望着他。他似乎十分高興有了和人談話的機會,立刻笑着和我招呼。他看去有五十上下年紀,中等身材,頭頂有點禿了,滿面紅光,稀稀的眉毛,細細的眼睛,脣角上翹,顯出一種淳厚而又精明的神氣。他笑說:“我是從印尼回來探親的。你聽得懂我的話嗎?我的普通話說得不好……”我笑說:“聽得懂,您說得不錯,您的原籍是福建吧?”他笑說:“是的,是的,我是福建晉江。我的口音裡帶出福建腔來了吧?”我說:“那麼我們是同鄉了,我也是福建人……”他趕緊站起來,和我握手,還不住地搖着,臉上發出歡樂的光,“這樣,你會說福建話了?”他回過身去,按了鈴,又從襯衣袋裡掏出一包中華煙來,遞給我一支。我辭說不會,他自己便放在嘴裡,用打火機點着了,和我滔滔不絕地說起福建話來。
“我來個自我介紹吧:我姓陳,叫陳依謙,世代是種田的。你知道我們那邊靠海,風沙大得很,冬天一夜的大風,一陣一陣的流沙,就把田地都沒平了。大風過後,我們就得一擔一擔地從地裡把流沙挑走,才能下種。種田的人真是苦極了,收成又不多。三十年前,一場大風沙,把我們那個二十三戶的村子,完全填沒了。我的父親就是那時死去的。我母親帶了我們三個弟兄逃了出來。我二哥賣了壯丁,我就跟了幾個同村的人下了南洋。臨走那一天,母親往我懷裡塞了一包祖宗靈前的香灰,大哥也往我手裡放了一包故鄉的沙土。母親哭着說:‘到那邊有了活路就捎回信來吧……’我大哥卻咬着牙說:‘這個鬼地方,你不回來也罷。有了立腳地,有了錢,你寄點錢回來治治沙吧,我是要死守在這裡的!’”
乘務員微笑着站在門口,這位客人笑着向她說:“請拿點啤酒和汽水來吧,我請這位鄉親喝兩杯。”乘務員答應着,又向我點頭一笑,回身走了。
他接着說:“我心裡就像刀剜的一樣,但是,正像母親說的,出去闖一闖總比餓死在家裡強一些……我跟着鄉人,輾轉到了雅加達,先是挑一副貨郎擔,到各鄉村裡賣些雜貨,慢慢地攢了一點錢……”他笑了,搔了搔頭,“我在印尼結了婚,我的家裡——國內稱呼愛人吧?——也是中國人,她是生在印尼的,我們有了八個孩子,最大的女兒今年十八歲了……”
我問:“他們都在印尼吧?”他說:“不,我的大女兒雪蓮,她在北京上學。我這次回國,就是來看她的。”這時他的臉上忽然放出異樣的歡樂的光彩,我們的談話顯然進入了他興奮情緒的中心!乘務員正好端着啤酒汽水和兩個杯子進來。他自己站起來開了啤酒,倒了兩杯,又舉起沙沙作響的杯子,對我說:“讓我們祝賀我們偉大的祖國吧!我們的祖國真是太偉大了!”他幾口把酒喝乾,掏出手絹來,擦了擦嘴,又點上一支菸,說:“這得從我女兒說起,不,還是從我說起吧。
“解放前,我不敢回來,你恐怕也懂得,我們那邊,土匪多,官比土匪更厲害。華僑就是搖錢樹,不管你錢多錢少,看見我們回家就眼紅,必然重重地敲詐一番才罷。等到故鄉解放了,母親又不斷來信,說新中國這樣好,那樣好,又說大哥做了村幹部,二哥也回來了,他們的孩子都入了學校,讀了書……叫我一定要回來看一看,我還是將信將疑。後來我們那邊有幾撥兒人回來過,回去都說好得了不得,我才大着膽子回來了。一進國門,真是萬象更新。到故鄉一看——”他拍一下大腿,“嗬,說起真像進入天堂一樣,綠油油的一望沒有邊,茫茫白沙都不見了。你猜怎樣,他們栽了幾十道木麻黃的防風林,擋了風,聚了土。土地是一年比一年多,不是一年比一年少了。這一帶防風林,往少裡說,也有幾十萬棵,你說不是農業社,人民公社,光憑我們村裡一二百人的力量辦得到嗎?我回到家第二天,就進城去見我們的父母官,更是出我意外,原來他也是農民出身!談起地裡活來,他比我還內行,怪不得他會把地方治理得那麼好,他原是我們自己的人嘛!
“從故鄉我又到北京去觀光。這一路和在北京的所見所聞,高興得使我落了無數次的淚!謝天謝地,我們祖國居然也有了今日!回到印尼去,和同鄉朋友們足足興奮地談了幾天幾夜。那時我的大女兒雪蓮纔有十二歲,她正從華僑小學畢業,聽我說得高興,她就一心一意地想回祖國來升學。她母親說她從來沒有離開家,一下子走得這麼遠,有點捨不得,她的外祖父母,更是直搖頭。但是我說,我小時候是闖出南洋來的,那時真是前途茫茫,如今她是回到光明的祖國去,有什麼捨不得的呢?我們父女兩個興高采烈,只有她母親和外祖父母是哭着送她上船的。
“雪蓮和她的同學們到了北京不久,都分別進了學校,每一封信來,都是歡天喜地談到學校裡家庭般溫暖的生活,談到黨和國家對她們無微不至的關懷。她母親才放了心,她的外祖父母還說雪蓮這孩子好強,就是想家難過,她也是不肯說的。前幾年聽說國內鬧旱災,物資供應困難,她外祖母就偷偷地不斷給雪蓮寄錢,讓她買滋補的東西吃,後來就簡直寄些包裹,什麼魚肝油、可可、奶粉……幾乎天天跑郵局。不料雪蓮來信,和外祖母生了一場氣,說是我這裡什麼都不缺,婆婆若是盡着寄東西,我以後就永遠不給她寫信了。雪蓮是我們的頭生女兒,她一有弟弟,外祖母就把她攬了過去,把雪蓮嬌慣得什麼似的,既怕風吹,又怕日曬,恨不得拿玻璃罩把雪蓮罩起來,供在牀頭上纔好!她對雪蓮又是千依百順,因此雪蓮一嚇唬她,她也不敢再寄東西了,可心裡總是嘀咕着。她說雪蓮那麼一個嬌生慣養的孩子,如今肯吃大鍋飯,自己洗衣服,她簡直不能相信。她翻來覆去地看雪蓮的來信,字跡分明是雪蓮的,說的話可就像長大了十年。她偷偷地對我愛人說,莫不是別人唸的叫雪蓮寫的吧?我愛人笑說,雪蓮那脾氣你老人家不是不知道,‘牛不吃水強按頭’,她纔不會叫人擺佈呢!
“今年是雪蓮高中畢業的日子,我的岳母可有了藉口了,其實也不止我岳母,就是我們夫婦倆,也想借這機會,給她帶回點東西……”他笑指着兩邊臥鋪上的那些手提箱說:“這裡面都是我們給她帶來的東西,凡是我們辦得到的,都替她買了。誰知道……”
他搖了搖頭,笑了,用幾乎是虔敬的眼光注視着我:“你猜我萬里迢迢,給她帶了這麼許多她從前所喜愛的東西,大箱小匣地送到她學校裡去。她卻一句高興的話都沒有,讓我全部帶回旅館來了。她自己也跟我回來,坐在我牀上,拉着我的手,給我講了一番大道理。她不但說我不應該給她買這麼多用不着的東西,還勸我以後也不要給她的弟弟妹妹們買那些多餘的東西。她的話又簡單又正確,句句打進我的心裡,真沒有想到連一天的苦都沒受過的孩子,會懂得那麼多,那麼透徹!我真是又慚愧又感激,慚愧的是我忘記了自己和祖先受過的貧窮苦難,感激的是我的祖國,把我嬌生慣養的女兒教育成這麼一個懂事的人。我說:雪蓮,你完全對,我把這些都帶走,以後不但不給你寄多餘的東西,也不給你弟弟妹妹買多餘的東西。這樣,你滿意了吧?她這時才笑了,過來摟着我,又像小時候那樣,雙手捧住我的臉,叫我好爹爹!”
他的眼裡忽然充滿了喜悅的眼淚,低頭把菸頭踩滅了:“我回去要告訴我的岳母和愛人,還要對我的兒女們說,雪蓮已經取得了比這些好到千萬倍的東西,她早已不把這些多餘的物質享受看在眼裡了!”
他說着,兩臂交叉起來,低頭凝思。我擡頭望着窗外,火車仍在風馳電掣地走着,遠遠的幾座大樓和煙囪,漸漸入望,我的目的地快到了。
我輕輕地站起來,回到門邊的座位上去,把書收在手提包裡。這時過道上已經充滿了準備下車的人聲。陳先生驚醒了似的,走了過來,我站起來笑說:“今天真是意外相逢,沒想到在火車上遇見一位同鄉,我有許多年沒有說福建話了!”他笑說:“可不是,……”火車搖晃了一下,停住了。我趕緊拿起手提包,和他握手,說:“再見吧,你一定還會回來的。你女兒和她學校的地址,我都知道了,我回到北京一定去看看她。祝你一路平安,閤家快樂!”他臉上充滿了激情,也說不出話來,只雙手握住我的手,使勁地搖晃着。
我剛跳下去,火車已經開動了,車輪越轉越快,隆隆地走出我的視線。我的心似乎也跟着這位充滿了激情的鄉親,帶着他的說不盡道不完的興奮的感動的言語,向着他海外的家飛奔,飛奔。
一九六三年八月七日
(原載《兒童文學叢刊》196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