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姑目送她出去,回頭對永明說:“她脾氣又急,你又愛逗她……”永明連忙接過來說:“說得是呢。她脾氣又急,你又總順着她,慣得她菩薩似的,只拿我這小鬼出氣!”宜姑笑道:“罷了!成天爲着給你們勸架,落了多少不是!”一面拿起剪刀來,在那些已縫好的紙上,曲折地剪着,慢慢地伸開來,便是一朵朵很燦爛的大繡球花。
這時桌上的紙已盡,永明說:“都完了,我該登山爬高地去張羅了!”一面說便挪過一張高椅來,放在屋角,自己站上,又回頭對他說:“你也別閒着,就給我傳遞罷!”他連忙答應着,將那些紙鏈子,都拿起掛在臂上,走近椅前。宜姑過來扶住椅子,一面仰着臉指點着,椅子漸漸地挪過四壁,紙鏈子都裝點完了。然後宜姑將那十幾個花球,都懸在紙鏈的交結處,和電燈的底下。
永明下來,兩手叉着看着,笑道:“真輝煌,電燈一亮,一定更好……”這時聽得笑語雜沓,從樓上到了廊下,宜姑向永明道:“你們將這些零碎東西收拾了罷,我去送她們上車去。”說着又走出去。
他們兩個忙着將桌上一切都挪開了,從琴後提過那兩個靠枕來,坐在爐旁。剛坐好,宜姑已抱着小狗進來,永明又起來,替她拉過一張大沙發,說:“事情都完了,你也該安生地坐一會子了。”宜姑笑着坐下,她似乎倦了,只懶懶地低頭撫着小狗,暫時不言語。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爐火光裡,他和永明相對坐着,談得很快樂。他尤其覺得這閃閃的光焰之中,映照着紫衣絳頰,這屋裡一切,都極其綿密而溫柔。這時宜姑笑着問他:“永明在學校裡淘氣罷?你看他在家裡跳蕩的樣子!”他笑着看着永明說:“他不淘氣,只是活潑,我們都和他好。”永明將頭往宜姑膝上一倚,笑道:“你看如何?你只要找我的錯兒。可惜找不出來!”宜姑摩撫着永明的頭髮,說:“別得意了!人家客氣,你就居之不疑起來。”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隨手便將幾盞電燈都捻亮了。燈光之下一個極年輕的婦人,長身玉立。身上是一套淺藍天鵝絨的衣裙,項下一串珠練,手裡拿着一個白狐手籠。開了燈便笑道:“這屋裡真好看,你們怎麼這樣安靜?——還有客人。”一面說着已走到爐旁,永明和他都站起來。永明笑說:“這是我大哥永琦的夫人,琦夫人今天省親去了一天。”他又忸怩地欠一欠身。
宜姑仍舊坐着,拉住琦夫人的手,笑說:“夫人省親怎麼這早就回來?你們這位千金,今天真好,除了吃就是睡,這會子奶媽伴着,在你的屋裡呢。”琦夫人放下手籠,一面也笑說:“我原是打電話打聽娃娃來着,他們告訴我,娘和瀾妹都到老太太那邊去了,我怕你悶,就回來了。”
那邊右方的一個門開了,一個僕人垂手站在門邊,說:“二小姐,晚飯開好了。”永明先站起來,說:“做了半天工,也該吃飯了,”又向他說,“只是家常便飯,不配說請,不過總比學校的飯菜好些。”大家說笑着便進入餐室。
餐桌中間擺着一盆水仙花,旁邊四副匙箸。靠牆一個大玻璃櫃子,裡面錯雜地排着掛着精緻的杯盤。壁上幾幅玻璃框嵌着的圖畫,都是小孩子,或睡或醒,或啼或笑。永明指給他看,說:“這都是我三姊給娃娃描的影神兒,你看像不像?”他擡頭仔細端詳說:“真像!”永明又關上門,指着門後用圖釘釘着的,一張白橡皮紙,寫着碗大的‘靠天吃飯’四個八分大字,說:“這是我寫的。”他不覺笑了,就說:“前幾天習字課的李老師,還對我們誇你來着,說你天分高,學哪一體的字都行。”這時宜姑也走過來,一看笑說:“我今天早起才摘下來,你怎麼又釘上了?”永明道:“你摘下來做什麼?難道只有瀾姑畫的胖孩子配張掛?誰不是靠天吃飯?假如現在忽然地震,管保你飯吃不成!”琦夫人正在餐桌邊,推移着盤碗,聽見便笑道:“什麼地震不地震,過來吃飯是正經。”一面便拉出椅子來,讓他在右首坐下。他再三不肯。永明說:“客氣什麼?你不坐我坐。”說着便走上去,宜姑笑着推永明說:“你怎麼越大越沒禮了!”一面也只管讓他,他只得坐了。永明和他並肩,琦夫人和宜姑在他們對面坐下。
只是家常便飯,兩湯四餚,還有兩碟子小菜,卻十分的潔淨甘香。桌上隨便地談笑,大家都覺得快樂,只是中間連三接四的僕人進來回有人送年禮。宜姑便時時停箸出去,寫回片,開發賞錢。永明笑說:“這不是靠天吃飯麼?天若可憐你,這些人就不這時候來,讓你好好地吃一頓飯!”琦夫人笑說:“人家忙得這樣,你還拿她開心!”又向宜姑道:“我吃完了,你用你的飯,等我來罷。”末後的兩次,宜姑便坐着不動。
飯後,淨了手,又到客室裡。宜姑給他們端過了兩碟子糖果,自己開了琴蓋,便去彈琴。琦夫人和他們談了幾句,便也過去站在琴邊。永明忽然想起,便問說:“大哥寄回的那本風景畫呢?”琦夫人道:“在我外間屋裡的書架上呢,你要麼?”永明起身道:“我自己拿去。”說着便要走。宜姑說:“真是我也忘了請客人看畫本。你小心不要攪醒了娃娃。”永明道:“她在裡間,又不礙我的事,你放心!”一面便走了。
琴側的一圈光影裡,宜姑只悠暇地彈着極低柔的調子,手腕輕盈的移動之間,目光沉然,如有所思。琦夫人很嬌慵地,左手支頤倚在琴上,右手弄着項下的珠鏈。兩個人低低地談話,時時微笑。
他在一邊默然地看着,覺得琦夫人明眸皓齒,也十分的美,只是她又另是一種的神情,——等到她們偶然回過頭來,他便連忙擡頭看着壁上的彩結。
永明抱着一個大本子進來,放在桌上說:“這是我大哥從瑞士寄回來的風景畫,風景真好!”說着便拉他過去,一齊俯在桌上,一版一版地往下翻。他見着每版旁都注着中國字,永明說:“這是我大哥翻譯給我母親看的,他今年夏天去的,過年秋天就回來了。你如要什麼畫本,告訴我一聲。我打算開個單子,寄給他,請他替我採辦些東西呢。”他笑着,只說:“這些風景真美,給你三姊作圖畫的藍本也很好。”
聽見那邊餐室的鐘,噹噹地敲了八下。他忽然驚覺,該回去了!這溫暖甜適的所在,原不是他的家。這時那湫隘黯舊的屋子,以及舅母冷淡的臉,都突現眼前,姊姊又走了,使他實在沒有回去的勇氣。他躊躇片晌,只無心地跟着永明翻着畫本……至終他只得微微地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說:“我該走了,太晚了家裡不放心。”永明拉住他的臂兒,說:“怕什麼,看完了再走,才八點鐘呢!”他說:“不能了,我舅母吩咐過的。”宜姑站了起來,說:“倒是彆強留,寧可請他明天再來。”又對他說:“你先坐下,我吩咐我們家裡的車送你回去。”他連忙說不必,宜姑笑說:“自然是這樣,太晚了,坐街上的車,你家裡更不放心了。”說着便按了鈴,自己又走出甬道去。
琦夫人笑對他說:“明天再來玩,永明在家裡也悶得慌,橫豎你們年假裡都沒有事。”他答應着,永明笑道:“你肯再坐半點鐘,就請你明天來。否則明天你自己來了,我也不開門!”他笑了。
宜姑提着兩個蒲包進來,笑對他說,“車預備下了,這兩包果點,送你帶回去。”他忙道謝,又說不必。永明笑道:“她拿母親還沒過目的年禮做人情,你還謝她呢,趁早兒給我帶走!”琦夫人笑道:“你真是張飛請客,大呼大喊的!”大家笑着,已出到廊上。
琦夫人和宜姑只站在階邊,笑着點頭和他說“再見”。永明替他提了一個蒲包,小哈巴狗也搖着尾跳着跟着。門外車上的兩盞燈已點上了。永明看着放好了蒲包,圍上氈子,便說:“明天再來,可不能放你早走!”他笑道:“明天來了,一輩子不回去如何?”這時車已拉起,永明還在後面推了幾步,才喚着小狗回去。
他在車上聽見掩門的聲音,忽然起了一個寒噤,樂園的門關了,將可憐的他,關在門外!他覺得很恍惚,很悵惘,心想:怪不得永明在學校裡,成天那種活潑笑樂的樣子,原來他有這麼一個和美的家庭!他冥然的地回味着這半天的經過,事事都極新穎,都極溫馨……
車已停在他家的門外,闆闆的黑漆的門,橫在眼前。他下了車,車伕替他提下兩個蒲包,放在門邊。又替他敲了門,便一面拭着汗,拉起車來要走。他忽然想應當給他賞錢,按一按長衫袋子,一個銅子都沒有,躊躇着便不言語。
裡面開了門,他自己提了兩個蒲包,走過漆黑的門洞。到了院子裡,略一思索,便到上房來。舅母正抽着水煙,看見他,有意無意地問:“付了車錢麼?”他說:“是永明家裡的車送我來的。”舅母忙叫王媽送出賞錢去。王媽出去時,車伕已去遠了,——舅母收了錢,說他糊塗。
他沒有言語,過了一會兒,說:“這兩包果點是永明的姊姊給我的——留一包這裡給表弟們吃罷。”他兩個表弟聽說,便上前要打開包兒。舅母攔住,說:“你帶下去罷,他們都已有了。”他只得提着又到廂房來。
王媽端進一盞油燈,又拿進些碎布和一碗漿糊,坐在桌對面,給他表弟們粘鞋底,一邊和他做伴。他呆呆地坐着,望着這盞黯黯的燈,和王媽睏倦的臉,只覺得心緒潮涌。轉身取過紙筆,想寫信寄給他姊姊,他沒有思索,便寫:
親愛的姊姊:
你撇下我去了,我真是無聊,我真是傷心!世界上只剩了我,四圍都是不相干的冷淡的人!姊姊呵,家庭中沒有姊妹,如同花園裡沒有香花,一點生趣都沒有了!親愛的姊姊,紫衣的姊姊呵!……
這時他忽然憶起他姊姊是沒有穿過紫衣的,他的筆兒不覺頹然地放下了!他目前突然涌現了他姊姊的黃瘦的臉,顴骨高起,無表情的近視的眼睛。行前兩三個月,匆匆地趕自己的嫁衣,只如同替人做女工似的,不見煩惱,也沒有喜歡。她的舉止,都如幽靈浮動在夢中。她對於任何人都很漠然,對他也極隨便,難得牽着手說一兩句噢問寒暖的話。今早在車上,呆呆地望着他的那雙眼睛,很昏然,很木然,似乎不解什麼是別離,也不推想自己此別後的命運……
他更呆然了,眼珠一轉,看見了紫衣的姊姊!雪白的臂兒,粲然的笑頰,澄深如水的雙眸之中,流泛着溫柔和愛……這紫衣的姊姊,不是他的,原是永明的呵!
他從來所絕未覺得的:母親的早逝,父親的遠行,姊姊的麻木,舅家的淡漠,這時都兜上心來了!——就是這一切,這一切,深密縱橫地織成了他十三年灰色的生命!
他慢慢將筆兒靠放在墨盒蓋上。呆呆地從潤溼的眼裡,凝望着燈光。覺得焰彩都暈出三四重,不住地悽顫——至終他淚落在紙上。
王媽偶然擡起頭來看見,一面仍舊理着碎布,一面說:“你想你姊姊了!別難過,早些睡覺去罷,要不就找些東西玩玩。”他搖着頭嘆了一口氣,站了起來,將那張紙揉了,便用來印了眼淚。無聊地站了一會兒,看見桌上的那碗漿糊,忽然也要糊些紙鏈子掛在屋裡。他想和舅母要錢買五色紙,便開了門出去。
剛走到上房窗外,聽得舅母在屋裡,排揎着兩個表弟,說:“哪來這許多錢,買這個,買那個?一天只是吃不夠玩不夠的!”接着聽見兩個表弟咕咕唧唧的聲音。他不覺站住了,想了一想,無精打采地低頭回來。
一眼望見椅上的兩個蒲包——他無言地走過去,兩手按着,片晌,便取下那上面兩張果店的招牌紙。回到桌上,拿起王媽的剪子,剪下四邊來。又勻成極仄的條兒,也紅綠相間地粘成一條紙鏈子。
不到三尺長,紙便沒有了。他提着四顧,一轉身躊躇着便掛在帳鉤子上,自己也慢慢地臥了下去。
王媽不曾理會他,只睜着睏乏的眼睛,疲緩地粘着鞋底。他右手托腮,歪在枕上。看着那黯舊的灰色帳旁,懸着那條細長的,無人讚賞的紙鏈子,自己似乎有一種淒涼中的怡悅。
林中散步歸來,偶然打開詩經的布函,發見了一篇未竟的舊稿。百無聊賴之中,頓生歡喜心!前半是一九二一年冬季寫的,不知怎樣便擱下了。重看一遍之後,決定把它續完。筆意也許不連貫,但似乎不能顧及了。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日,沙穰
(原載《小說月報》1924年第15卷第9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