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能恨得我咬牙兒!我若有神通,真要一個掌心雷,將她打得淋漓粉碎!”他實在急了,本是好好地躺着呆想,這時禁不住迸出這一句話來。
我感着趣味了,卻故意地仍一面寫着字,一面問說:“她是誰,誰是她?”
他氣忿忿地說:“她是姑姑。”說着又咬牙笑了。
我仍舊不在意的:“哦,不是姊姊妹妹,卻是姑姑。”
他一翻身坐起來說:“不是我的姑姑,是一個同學的姑姑。”
我說:“你就認了人家的,好沒出息!認得姊姊妹妹也好一點呀……”
他抱起膝來,倚在牀欄上,說:“你聽我說,真氣人,我上一輩子欠她的債——可是,我是真愛她。”
我放下筆看着他:“哦,你真愛她……”
他又站起來了:“我不愛她,還不氣她呢!她是個魔女,要多美有多美,要多壞有多壞!自從愛慕她以來,也不知受了多少氣了。我希望她遇見一位煞神般的婆婆,沒日沒夜地支使欺負她,纔給我出這口氣!”
我看他氣的樣子,不禁笑說:“你好好說來,你多會兒認得她?怎麼愛的她?她怎麼給你氣受?都給我說,我給你評評理。”
他又坐下了,低頭思索,似乎有說來話長的神氣,末了嘆了一口氣,說:“我真認命了!去年大約也是這春天的時候,神差鬼使去放風箏,碰見她侄兒同她迎頭走來,正打個照面,好一個美人胎子!她侄兒說:‘好,你有風箏,咱們一齊去,——這是我姑姑。’我頭昏腦亂地叫了一聲,這一叫便叫死了,她其實比我還小一歲呢。我同她侄兒舉着風箏在前走,連頭都不敢回,到了草地上,便放起來。誰知從那時起便交惡運,天天放得天高的風箏,那天竟怎麼放也放不起來,我急得滿頭是汗。她坐在草地悠然地傲然地笑說:‘這風箏真該拆了,白跑半天。’笑聲脆的鳥聲似的;我一陣頭昏,果然一頓腳把風箏蹈爛了,回家讓哥哥說了一頓!倒黴事剛起頭呢,我從此不時地找她侄兒去。她侄兒也真乖覺,總是敲我竹槓,託我買東買西。要不是,就有算學難題叫我替他做,我又不敢不替他做。每回找他之前,總是想難題想得頭痛,交卷時她侄兒笑臉相迎,他姑姑又未必在家。”
我不禁笑了出來,說:“活該!活該!”
他皺眉笑說:“你聽下去呀!女孩子真乾淨,天天這一身白衣裳黑裙子,整齊得烏金白銀似的,從一樹紅桃花底下經過,簡直光豔得照人!我正遇見了,倒退三步,連鞠躬都來不及,我呢,竹布長衫,襟前滿是泥土,袖底都是黑痕,腳上的白鞋也成了黑的了。她頭也不回地向前走,俏利的眼光,一瞥之間,露出了鄙夷的樣子。我急了,回來抱怨李媽今早不給我長衫換。她咕唧着說:‘平常三天一換都嫌早,今天怎麼又幹淨起來了?打扮什麼,二爺!娶媳婦還早着呢,小小的年紀!’偏生哥哥又在廊下聽見了,笑着趕追來說:‘娶媳婦還早着呢,二爺!’把我羞哭了。
“第二天穿一件新電光灰布衫子,去看她侄兒。他不在家,剪頭髮去了。姑姑卻站在院子裡喂鳥兒,看見我笑說:‘不巧了,我侄兒剛出去,你且坐下,他一會兒就回來。’我搭訕地在一旁站着。這女孩子怎麼越來越苗條!也許病瘦了罷,風前站着彷彿要吹起來似的。我正胡想,她忽然笑說:‘你這件新灰布衫子真合適。’我臉紅一笑,從此我每到她家總穿這件灰衫。她卻悄悄地對她侄兒笑話我自開天闢地以來,只穿得這一件衣服,大約是晚上脫下來洗,天一亮,就又穿上。這話偏生又讓我聽見了,氣得要死!”
我噗嗤地笑了出來!
“還有一次,我在她家裡同她侄兒玩,回家來出門的時候,遇見她從親戚家回來,她說:‘對不起,沒有恭接你,你明天再來罷。’我那天本有一點不舒服,第二天一早地念念不忘地掙扎着去了,她卻簡直沒有露面。我回來病了三天,病中又想她,又咒她,等到病好,禁不住又去看看,誰知她也病了,正坐在炕沿上吃粥,黃瘦的臉兒,比平時更爲嬌柔可憐,我的氣早丟在九霄雲外。她擡頭看見我,有氣沒力地笑說:‘姑姑病了,你怎麼連影兒也不見。’我惶愧不堪,心中只不住地怨自己連病都不挑好日子!
“她喜歡長春花,我把家裡的都摘了送給她。哥哥碰見就叨叨說:‘她是你的娘!你這樣糟蹋母親心愛的花兒孝敬她!’哥對她實在沒有感情!但是,哥哥也實在沒有看見過她,只知道我有個新認的姑姑而已。我仗着膽兒說:‘這花兒橫豎也快殘了,摘下來不妨事,她雖不是我的娘,但她是我的姑姑!’哥哥吐了一口唾沫,說:‘沒羞,認人家比你小的小姑娘做姑姑。’我拿着花低頭不顧地走開去。我們弟兄鬥口,從來是不相上下的,這次我卻吃了虧。
“家裡的花摘完了,那天見着她,她說:‘我明天上人家吃喜酒要有一朵長春花戴在頭上,多麼好看!’我根本就認爲除了她以外,別人是不配戴長春花的!便趕忙說:‘放心,由我去找。’回家來葉底都尋遍了,實在沒有。可是已叫她放心,又不好意思食言。猛憶起校園裡似乎還有,飯後躊躇着便到學校裡去。跳過籬笆,繞過了‘勿摘花木’的牌示,偷摘了一朵。心跳得厲害。連忙把花藏在衣底,跑到她家去,雙手奉上。我還看着她梳掠,換衣裳,戴花出去。看見車上背後那朵紅星在她的黑髮上照耀,我覺得一切的虧心和辛苦都忘了!
“不想她將這事告訴了她侄兒,她侄兒在同學裡傳開了。傳到先生耳朵裡,就把我傳了去。那時,我正在球場裡,嚇得臉都青了,動彈不得,最後只得乍着膽子走到先生那裡。先生連問都不問,就把我的罪狀插在我的帽子上,拉我到花臺邊去。我哭着,不住地央告,先生也不理。同學們都圍聚了過來。我羞得恨不得鑽進地縫。我那天沒有吃飯,眼睛也哭腫了。幸而那天哥哥沒在,還好一點。至終自然他也知道了,我回家去又受了一頓責罰。
“從此我在先生面前的信用和寵愛一落千丈。自從春天起,又往往言語無心,在班裡眼看着書,心裡卻描擬着她。和先生對話,所答非所問。先生猜疑,同學也鬨笑。我父親到學校裡去查問成績的時候,先生老實地這麼一說,父親氣得要叫我停學,站櫃檯學徒去。好容易我哭着央求,又起誓不再失魂落魄了,父親才又回過心來。”
我這時也不能再笑了。
他嘆了一口氣:“以後的半年,我也沒好好地念書,不過處處提防,不肯有太露出廢學的樣子。可恨她也和我疏遠起來了。她拿我當做一個捱過罰,品學不端的人看待。至於我爲何挨罰,她卻全不想到!我也認命了,見了她便低頭走開去。
“今年的春天,一個禮拜天下午,同哥哥去放風箏,偏又遇見她和她侄兒,還有一個穿洋服的少年也在那裡。我正要低頭回去,她已看見我了,遠遠地叫着,我只得過去。我介紹了我哥哥,她也介紹了那個她父親朋友的兒子,她叫我叫他叔叔。這叔叔是北京城裡唸書的。我那時覺得他偉大得很。他卻很巴結姑姑,一言一笑都先事意旨。姑姑那天卻有點不在意的,也許是不自然,只同我在一起,卻讓叔叔,她侄兒,我哥哥在一塊兒玩。她問長問短,又問我爲何總不上她家裡去。那時楊柳剛青着,燕子飛來,在水上成羣地輕輕掠過。那天的下午是我生命中最溫柔的一刻!
“到了黃昏,大家站起走開,那叔叔似乎有點不悅意。我暗暗歡喜。大家分手,回家去的路上,哥哥忽然說:‘你那位姑姑真俏皮!’我不言語。
“從那時起,我又常到她家去,叔叔總在那裡,但一遇見我來了,她總丟了叔叔來同我玩。叔叔卻也不介意,只笑一笑走開。
“一月之前,也是一個黃昏,我正從她家回去。叔叔,她侄兒,和姑姑一齊送出來。叔叔忽然笑着拍着我的肩說:‘明天請你來吃酒。’侄兒也笑道:‘是的,請你來吃喜酒。’姑姑臉都紅了,笑着推她侄兒,一面說:‘沒有什麼,你若是忙,不來也使得。’我看着他們三人的臉,莫名其妙。回去道上仔細一想,忽然心裡慢慢涼起來……
“第二天哥哥卻要同我去放風箏,我一定不肯去,哥哥只得自己走了。我走到她家,門口掛着彩結,我進去看了。見酒席的擔子,一擔一擔地挑進來,叔叔和侄兒迎了出來,不見姑姑,我問是什麼事,侄兒拍手說:‘你來遲了一步,姑姑躲出去了!這是她大喜的日子。’我一呆,侄兒又指着叔叔說:‘別叫叔叔走了,這是我們將來的姑夫,——今天是他們文定的好日子。’我神魂出竅,心中也不知是什麼味兒,苦笑着道了一聲喜,也不知怎樣便離了她家。道上還遇着許多來道喜的男女客人,車上都帶着紅禮盒子。
“怪不得她總同我玩呢,原來怕我和她取鬧。我卻是從頭就悶在鼓裡。我那時只覺得滿心悲涼,信足所之,竟到了放風箏的地上。哥哥在放呢,看見我來了,便說:‘你那裡玩夠了,又來找我!’我不答,他又問了一句。我說:‘只有你是我的親人了,我不找你找誰?’我說着便抱着哥哥的臂兒哭了,把他弄得愕然無措。
“自此,我就決定不去了,賭氣也便離開家到北京來念書。那位叔叔也在我們學校裡。但是,我可不能告訴你他是誰——他原來在學校是這麼一個繡花枕,學問比誰都不如!今天上午他悄悄地拉着我,叫我叫他姑夫,說他在這暑假便回去娶親了,把我又氣得……”
我聽到這裡,一欠伸,笑道:“人家娶親,用得着你生氣!”
他說:“我不氣別的,我氣的十八歲的女孩子出什麼閣!”我噗嗤一笑,說:“你呢,十九歲的年紀,認什麼姑姑!”
他又皺眉一笑,呆呆地躺了下去,我也自去寫字。一會兒擡起頭來,卻看見他不住地向空伸掌,大概正在練演他的掌心雷呢!
一九二五年感恩節,惠波車中戲作
(原載《睿湖》192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