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英雲便如同變了一個人,不但是不常笑,連話都不多說了。成天裡沉沉靜靜地坐在自己座上,足跡永遠不到球場,讀書做事,都是孤孤零零的,也不願意和別人在一處,功課也不見得十分好。同學們說:“英雲出閣以後,老成得多了。”又有人說:“英雲近來更苗條了。”我想英雲哪裡是老成,簡直是“心死”。哪裡是苗條,簡直是形銷骨立。我心中常常地替她難過,但是總不敢和她做長時的談話。也不敢細問她的境況,恐怕要觸動她的悲傷。因此外面便和她生分了許多,並且她的態度漸漸地趨到消極,我卻仍舊是積極,無形中便更加疏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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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的光陰又過去了。這一年中因爲英雲的態度大大地改變了,我也受了不少的損失,在功課一方面少得許多琢磨切磋的益處。並且別的同學,總不能像英雲這樣的知心,便又少了許多的樂趣。然而那一年我便要畢業,心中總是存着快樂和希望,眼光也便放到前途上去,目前一點的苦痛,也便不以爲意了。
我們的畢業式卻在上午十點鐘舉行,事畢已經十二點多鐘。吃過了飯,就到雅琴屋裡。還有許多的同學,也在那裡,我們便都在一處說笑。三點鐘的時候,天色忽然昏黑,一會兒電光四射,雷聲便隆隆地震響起來,接着下了幾陣大雨。水珠都跳進屋裡來,我們便趕緊關了窗戶,圍坐在一處,談起古事來。這雨下到五點鐘,便漸漸地止住了。開起門來一看,球場旁邊的雨水還沒有退去,被微風吹着,好像一湖春水。樹下的花和葉子,都被雨水洗得青翠爽肌,嬌紅欲滴。夕陽又出來了,晚霞烘彩,空氣更是非常的清新。我們都喜歡道:“今天的餞別會,絕不至於減了興趣了。”
開會的時候,同學都到齊了。畢業生裡面,卻沒有英雲。主席便要叫人去請,雅琴便站起來,替她向衆人道歉,說她有一點不舒服,不能到會。衆人也只得罷了。那晚上扮演的遊藝,很有些意思。會中的秩序,也安排得很整齊,我們都極其快樂。滿堂裡都是歡笑的聲音,只是我忽然覺得頭目眩暈。我想是這堂裡,人太多了,空氣不好的緣故。便想下去換一換空氣,就悄悄地對雅琴說:“我有一點頭暈,要去疏散一會子,等到畢業生答詞的時候,再去叫我罷。”她答應了。我便輕輕地走下樓去。
我站在廊子上,涼風吹着,便覺清醒了許多。這時月光又從雲隙裡轉了出來。因爲是雨後天氣,月光便好似加倍的清冷。我就想起兩句詩:“冷月破雲來,白衣坐幽女。”不禁毛骨悚然。這時忽然聽見廊子下有吁嘆的聲音,低頭一看玫瑰花下草墊上,果然坐着一個白衣幽女。我吃了一驚,扶住欄杆再看時,月光之下,英雲擡着頭微笑着:“不要緊的,是我在這裡坐着呢。”我定了神便走下臺階,一面悄悄地笑道:“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雅琴說你病了,現在好了嗎?”英雲道:“我何嘗是病着,只爲一人向隅滿座不樂,不願意去攪亂大家的興趣就是了。”我知道她又生了感觸,便也不言語,拉過一個墊子來,坐在她旁邊。住了一會兒,英雲便嘆一口氣說:“月還是一樣的月,風還是一樣的風,爲何去年今夜的月,便十分的皎潔,去年今夜的風,便吹面不寒,好像助我們的興趣。
今年今夜的月,卻十分的暗淡,這風也一陣一陣的寒侵肌骨,好像助我們的悽感呢?”我說:“它們本來是無意識的,千萬年中,偶然地和我們相遇。雖然有時好像和我們很有同情,其實都是我們自己的心理作用,它們卻是絕對沒有感情的。”英雲點首道:“我也知道的,我想從今以後,我永遠不能再遇見好風月了。”說話的聲音,滿含着悽慘。——我心中十分的感動,便懇切地對她說道:“英雲——這一年之中,我總沒有和你談過心,你的事情,雖然我也知道一點,到底爲何便使你頹喪到這個地步,我是始終不曉得的,你能否告訴我,或者我能以稍慰你的苦痛。”這時英雲竟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我不禁又難受又後悔,只得慢慢地勸她。過了一會兒,她才漸漸地止住了,便說:“冰心!你和我疏遠的原故,我也深曉得的,更是十分的感激。我的苦痛,是除你以外,也無處告訴了。去年回家以後,才知道我的父母,已經在半年前,將我許給我的表兄士芝。便是淑平死的那一天下的聘,婚期已定在一個禮拜後。我知道以後,所有的希望都絕了。
因爲我們本來是親戚,姨母家裡的光景,我都曉得,是完完全全的一箇舊家庭。但是我的父母總是覺得很滿意,以爲姨母家裡很從容,我將來的光景,是絕沒有差錯的,並且已經定聘,也沒有反覆的餘地了。”這時英雲暫時止住了,一陣風來,將玫瑰花葉上的殘滴,都灑在我們身上。我覺得涼意侵人,便向英雲說:“你覺得涼嗎?我們進去好不好?”她搖一搖頭,仍舊翻來覆去地弄那一塊溼透的手巾,一面便又說:“姨母家裡上上下下有五六十人,庶出的弟妹,也有十幾個,都和士芝一塊兒在家裡念一點漢文,學作些詩詞歌賦,新知識上是一竅不通。幾乎連地圖上的東西南北都不知道,別的更不必說了。並且紈絝公子的習氣,沾染的十足。我就想到這並不是士芝的過錯,以他們的這樣家庭教育,自然會陶冶出這般高等遊民的人材來。處在今日的世界和社會,是危險不過的,便極意地勸他出去求學。他卻說:‘難道像我們這樣的人家,還用愁到衣食嗎?’仍舊洋洋得意地過這養尊處優的日子。我知道他積錮太深,眼光太淺,不是一時便能以勸化過來的。
我姨母更是一個頑固的婦女,家政的設施,都是可笑不過的。有一天我替她記賬,月間的出款內,奢侈費,應酬費,和廟寺裡的香火捐,幾乎佔了大半。家庭內所叫做娛樂的,便是宴會打牌聽戲。除此之外便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麼樂境。姨母還叫我學習打牌飲酒,家裡宴會的時候,方能做個主人。不但這個,連服飾上都有了限制,總是不願意我打扮得太素淡,說我也不怕忌諱。必須濃裝豔裹,抹粉塗脂,簡直是一件玩具。而且連自己屋裡的瑣屑事情,都不叫我親自去做,一概是婢媼代勞。‘戲罷曾無理曲時,妝成只是薰香坐’,便是替我寫照了。有時我煩悶已極,想去和雅琴談一談話,但是我每一出門,便是車馬呼擁,比美國總統夫人還要聲勢。這樣的服裝,這樣的侍從,實在叫我羞見故人,也只得終日坐在家裡。五月十五我的生日,還宴客唱戲,做得十分熱鬧。我的父母和姨母想,這樣的待遇,總可以叫我稱心滿意的了。哪知我心裡比囚徒還要難受,因爲我所要做的事情,都要消極地摒絕,我所不要做的事情,都要積極地進行。像這樣被動的生活,還有一毫人生的樂趣嗎?”
我聽到這裡,覺得替她痛惜不過。卻不得不安慰她,便說:“聽說你姨母家裡的人,都和你很有感情的,你如能想法子慢慢地改良感化,也未必便沒有盼望。”英雲搖頭道:“不中用的,他們喜歡我的緣由:第一是說我美麗大方,足以誇耀戚友。第二便是因爲我的性情溫柔婉順,沒有近來女學生浮囂的習氣。假如我要十分地立異起來,他們喜悅我的心,便完全地推翻了,而且家政也不是由我主持,便滿心的想改良,也無從下手。有時我想到‘天生我材必有用’和‘大丈夫勉爲其難者’這兩句話,就想或者是上天特意地將我安置在這個黑暗的家庭裡,要我去整頓去改造。雖然家政不在我手裡,這十幾個弟妹的教育,也更是一件要緊的事情。因此我便想法子和他們聯絡,慢慢地要將新知識,灌輸在他們的小腦子裡。無奈我姨父很不願意我們談到新派的話。弟妹們和我親近的時候很少,他們對於‘科學遊戲’的興味,遠不如聽戲遊玩。我的苦心又都付與東流,而且我自己也捲入這酒食徵逐的旋渦,一天到晚,腦筋都是昏亂的。要是這一天沒有宴會的事情,我還看一點書,要休息清淨我的腦筋,也沒有心力去感化他們。日久天長,不知不覺地漸漸衰頹下來。
我想這家裡一切的現象,都是衰敗的兆頭,子弟們又一無所能,將來連我個人,都不知是落個什麼結果呢。”這時英雲說着,又淚如雨下。我說:“既然如此,爲何又肯叫你再來求學?”英雲道:“姨母原是十分地不願意,她說我們家裡,又不靠着你教書掙錢。何必這樣的用功,不如在家裡和我做伴。孝順我,便更勝於掙錢養活我了。我說:‘就是去也不過是一年的工夫,中學畢業了就不再去了,這樣學業便也有個收束。並且同學們也闊別了好些日子,去會一會也好。我侍奉你老人家的日子還長着呢。’以後還是姨夫答應了,才叫我來的。我回到學校,和你們相見,真如同隔世一般,又是喜歡,又是悲感,又是痛惜自己,又是羨慕你們。雖然終日坐在座上,卻因心中百般的糾紛,也不能用功。因爲我本來沒有心腸來求學,不過是要過這一年較快樂清淨的日子,可憐今天便是末一天了。冰心呵!我今日所處的地位,真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說到這裡,英雲又幽咽無聲。我的神經都錯亂了,便站起來拉着她說:“英雲!你不要……”這時樓上的百葉窗忽開了一扇,雅琴憑在窗口喚道:“冰心!你在哪裡?到了你答詞的時候了。”我正要答應,英雲道:“你快上去罷,省得她又下來找你。”我只得撇了英雲走上樓去。
我聆了英雲這一席話,如同聽了秋墳鬼唱一般,心中非常的難過。到了會中,只無精打采地說了幾句,完了下得樓來,英雲已經走了。我也不去找她,便自己回到宿舍,默默地坐着。
第二天早晨七點鐘,英雲便叩門進來,面色非常的暗淡。手裡拿着幾本書,說:“這是你的《絕妙好詞箋》,我已經看完了,謝謝你!”說着便將書放在桌子上,我看她已經打扮好了,便說:“你現在就要走嗎?”英雲說:“是的。冰心!我們再見罷。”說完了,眼圈一紅,便轉身出去。我也不敢送她,只站在門口,等到她的背影轉過大樓,才悵悵地進來。咳!數年來最知心的同學,從那一天起,不但隔了音容,也絕了音信。如今又過了一年多了,我自己的功課很忙,似乎也漸漸地把英雲淡忘了,但是我還總不敢多憶起她的事情。因爲一想起來,便要傷感。想不到今天晚上,又發現了這封信。
這時我慢慢地拾起掉在地上的信,又唸了一遍。以下便是她信內的話。
敬愛的冰心呵!我心中滿了悲痛,也不能多說什麼話。淑平是死了,我也可以算是死了。只有你還是生龍活虎一般地活動着!我和淑平的責任和希望,都並在你一人的身上了。你要努力,你要奮鬥,你要曉得你的機會地位,是不可多得的,你要記得我們的目的是“犧牲自己服務社會”。
二十七夜三點鐘英雲
淑平呵!英雲呵!要以你們的精神,常常地鼓勵我。要使我不負死友,不負生友,也不負我自己。
秋風仍舊颯颯地吹着,秋雨也依舊滴瀝滴瀝地下着,瓶子裡的桂花卻低着頭,好像惶惶不堪地對我說:“請你饒恕我,都是我說了一句過樂的話。如今窗以內也是‘秋雨秋風愁煞人’的了。”
(原載1919年10月30日—11月3日《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