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日本東京。我的父親母親帶我到姑姑家去。這天下午有個送別的酒會,是姑父請他相熟的幾個美國朋友並給我們餞行的,因爲我們不久就要到美國去。
姑父是個新聞記者。父親自從失業以後,爲要在日本居留,也在南洋的一箇中國報社裡,掛了一個記者的名義。我們平常來往的,居多是各國的新聞記者。
我們走到姑姑家裡,客人們還沒有來,姑父和平常一樣,笑容滿面地在忙着調雞尾酒,兩個穿白衣的日本侍者,在飯桌上擺着點心。
姑姑帶着母親和我,走進書房——這書房和客廳是隔着一層厚厚的簾幕——我看見祥哥坐在留聲機旁邊的地毯上,在翻看着唱片。他頭上纏着紗布,眼邊也青腫了。
祥哥是姑父的侄子,而姑父並不喜歡他。我聽見姑姑同母親說過,因爲姑姑不生孩子,姑父要從外面接回一個孩子來,姑姑不肯,說:“我不要外面的野雜種,不如到老家把你那個沒爹沒孃的侄子接了來,倒是自己的親骨肉。”姑父拗姑姑不過,只得把祥哥從國內鄉下接來了。他只比我大幾天,卻長得又高又大,兩隻眼睛骨碌碌地,彷彿總帶着一種怒氣。姑父一看見他就討厭,說他又野又笨。可是姑父越討厭他,姑姑就越照護他。因此祥哥對姑姑還親熱一點。
我們到日本的時候,祥哥也不過剛到幾個月。正是他一切不慣、舉目無親的時候,他和我一下子就混熟了。後來他上了美國學校,我上了國際學校,比較疏遠了一些,可是他還是常到我們家裡來看中國小說和香港寄來的書報,跟我們談關於祖國的事情。他常常氣憤地說:“在我們家裡,一箇中國字也看不到。我的叔叔簡直是個假洋人,是個洋奴!總有一天我要逃出這個洋圈子!”
當然,拿祥哥來和我現在的同學們比,他的覺悟水平還是很低的,不過在我當時許多的竭力追求美國生活方式的男女同伴之中,他是羊羣裡的駱駝,雞羣中的仙鶴。只有他常常能給我一種刺激,提醒我祖國是可愛的。
自從祖國的志願軍來到朝鮮,幫朝鮮人民軍作戰以後,祥哥和我們都興奮得了不得。每天從美國百般掩飾的軍報裡,研究美隊節節敗退的路程。我們兩人還在屋頂的小房間裡,收聽祖國的廣播,在收音機旁邊手舞足蹈。但是自從我們一家要到美國去的消息說出去以後,祥哥對我們的態度,簡直是壞透了。
我們走進書房的時候,祥哥連頭也不擡。姑姑嘆一口氣,對母親說:“阿祥又闖禍了,昨天在學校裡打了一個美國孩子……”祥哥這時把唱片向地上一摔,憤憤地說:“誰叫他一直在我面前罵中國人?誰叫他罵‘不知好歹的支那人敢在美國人頭上動土’?我早就警告過他了,我說:‘你小心!你再敢罵一句,我就打你!’這膽小鬼,躲到一羣人的背後,尖聲地叫‘支那……’還沒等他說完,我分開人羣,一拳就把他打倒了。跟他要好的幾個美國孩子,還圍上來打我……”祥哥自豪地撇着發腫的嘴脣笑了一笑,“別看他們把我打得臉腫鼻青,他們一個個也都掛了彩。後來居然也有幾個中國孩子來幫我打起他們來了,這我倒想不到……”
這時院子裡的石子地上,傳來沙沙的汽車開進的聲音,姑父在外面叫:“太太們,客人來了,你們都躲到哪裡去了?”姑姑和母親連忙走了出去。
祥哥沒有理我,只找出一套《蝴蝶夫人》的唱片放在唱盤上開起來,自己靠着牆兩臂交叉地坐着,眼睛直望前方,像是在聽,又像是在想,一動也不動。
我在一旁激動地站着——時間過得慢極了!
客廳裡忽然傳來一個拳頭打在紙本上的聲音,一個重濁的啞聲喊:“拿原子彈炸死他們!這些的鬼孩子們!”
祥哥霍地站了起來,臉色鐵青。我趕緊走到簾縫裡往外看,那個要拿原子彈炸死我們的,是八十五軍醫院的院長牛金上校。他滿臉通紅,手裡舉着一本雜誌,封面上是一個巨人的頭像,頭像後面跟着密密層層的波浪式的人流。一個短鬍子的記者,端着酒杯,嚼着滿嘴的東西,走過來微笑地說:“的鬼孩子們,可不怕原子彈呵!我親眼看見過他們那拼命勁兒!”另一個穿着敞領襯衫黃短褲的記者,也走過來說:“院長先生,你研究過他們身上帶的那白粉沒有?據說是藥,吃了就會不顧死活地往前衝,比我們孩子們用的海洛因強多了!”牛金瞪着通紅的眼睛,說:“什麼藥?他們是沒有感覺的野蠻人!”這時我身後砰的一聲,祥哥把留聲機的蓋子關上了,他對回過頭去的我,用發抖的幾乎是低吼的聲音說:“你聽見沒有?這時候還有人跑到美國去,就是最……最沒出息的!”他說着一下子就竄出門外去了。
我氣得愣在那裡,我不氣祥哥,我氣我那沒有出息的爸爸和媽媽!
站了一會兒,我茫然地走出去。母親正和威廉斯太太坐在小桌旁邊。這個每個酒會必到,每到必醉的美國女人,這時已經喝得半醉了。麻黃色的亂髮垂在塗着厚粉的額前,口紅已經褪色了。她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夾着半截紙菸,對母親比劃着說:“告訴你,在美國會把你累死,除非你是百萬富翁。在東京多舒服呵。日本下女多好,多聽話,什麼都替你做。我都發愁明年我們回國去怎麼過日子。要能把這些下女們像行李一樣捆起帶走多好……”她歪歪斜斜地做着捆人的姿勢,一杯酒全潑在桌子上了。她斜着眼對我遞過空杯子來:“好孩子,給我到你姑父那邊拿一杯威士忌梳打吧。”等我替她取了酒來回頭要走的時候,她卻把我抓住了,說:“謝謝你——你不是才十三歲嗎?都快有你母親高了。你一到了美國,喝了我們的濃牛奶,你就會長得更快。等我明年回去看你的時候,你該抹上口紅,穿上高跟鞋,交上男朋友了!”我就像讓她打了一個嘴巴似的,使勁地掙脫了,氣促地說:“我永遠也不會抹上口紅……”我一口氣跑到門外去,後面是梟鳥似的磔磔的笑聲:“中國女孩子臉皮真薄,一說交男朋友就羞得那樣子!”
我不想去找祥哥,我也更不想進展,我在院子裡找到了自己的車子,坐到車子裡去。我腦子裡風車似的在轉:夠了,這就是我的前途!“搽上口紅,穿上高跟鞋,交上男朋友”,“野蠻人”,“沒出息”……
客廳裡燈光零亂,聲音嘈雜,侍者同下女們通過院子,在客廳和廚房門口匆匆地進進出出。我聽見他們咕噥着低聲地詛咒:“每次都得躺倒幾個人,都醉死完事!”
最後,天色大黑了,這些醉鬼們才拖着拉着地、一溜歪斜地出來上了車,一撥一撥地走了。我聽見姑姑在叫我,找我。接着父親和母親、姑姑都出來了,姑父跟在後面也喝得醉醺醺的。父親開了車門探頭進來,看見了我,就回頭對姑姑笑說:“找到了,這孩子這些日子怪得很——你們進去吧,我們走了。”
一路上父親開着車,母親默默地坐在他旁邊,我們誰也沒有開口。
到了家,林先生的破車子已經停在門前了。我不大喜歡林先生,他是臺灣籍的華僑,我們的下女說他是搞黑市的。他每次來總帶走我們攢下的幾瓶洋酒、幾罐咖啡或是幾包白糖,來的時候也總是鬼鬼祟祟地同父親在書房裡關着門說話,也許是算黑市賬!
父親和母親都進書房裡去了。我站在黑暗的院子裡,望着隔壁渡邊家紙門後面透出來的燈光,剛要邁步,忽然又縮回來了。自從我們要到美國去的消息說出去了以後,玲子對我也冷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