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這個女巫並不是窮兇極惡之徒,否則屋外的就應該是淡綠色的腐蝕性藥劑了。
獨角獸達芙妮疑惑地左右看了看,然後將腦袋在我的肩頭輕輕蹭蹭——這表示她並未在周圍偵測到邪惡氣息,一切都挺正常。
“就是這裡了,先生。”酒館主人小生說道,“您先得高喊三聲‘莉莉絲’女士,然後在得到迴應之後才能走進去……”
“好的,感謝你的幫助。”我轉過身來看着他。而他在微微一愣之後明白了我的意圖,再次向我躬了躬身子,一步一回頭地消失在山坡下的密林裡。
“你認爲她會是一個傀儡?”我腰間的瑟琳娜尖聲尖氣地問。
“我……”我輕輕搖了搖頭,“如果真的是那個人,那麼……我不希望用到‘傀儡’這個詞。”
“那麼,是你的朋友?”
“朋友?”我想了想,然後輕笑起來,“曾經算得上。”
然後我摸出一瓶藥劑在鼻子底依次下聞了聞,大步走進霧氣裡。
霧氣佔據了挺大一片我空間,我們花了兩分鐘才走出來……然後就看到了個搭在屋子門前的小小涼棚。我感覺自己的心跳了跳。
接着我獨自走到門前,輕輕地推開了它。
房門發出“吱呀”的一聲響,屋子裡一股刺鼻的藥劑味兒涌了出來。在我的視線之中,有兩張牀鋪,雖然被褥破舊不堪,但還算整潔。靠窗邊的牀鋪上躺着一個人——面對着我,我正好能夠看得清她的樣貌。她似乎在睡眠當中忍受着極大的痛苦,眉頭緊皺,卻像是陷入了一場夢魘無法醒來。
另一個身影——穿着破爛外袍的身影正躬着腰,背對我在一口鍋裡攪拌些什麼,鍋下則是燃燒的火焰。似乎因爲木柴潮溼,火焰在舔舐着鍋底的同時還冒出大量的黑煙,然而那個人卻對此毫無反應,像是一個木偶。
我站在門口靜靜地看着他們,心裡終於有些什麼東西放下來了。
我想那個背對着我的人,大概是聽力受到了極其嚴重的損傷,以至於我推開門發出響動她都未能察覺。
“莉莉絲女士。”我叫道。她毫無反應……
我提高聲音,又喊道:“莉莉絲女士!”
這一次她似乎聽到了我的聲音,猛然轉過了頭來。她驚慌的動作打翻了架在火上土鍋,裡面的一鍋菌湯灑了一地。
但大吃一驚的可不僅僅是她,還包括了我。
……這是一張什麼樣的臉!臉上有三道縱貫的縫隙,被稀疏的針腳扯到了一起,卻令她的一隻左眼奇怪地斜了下去。嘴脣乾癟開裂,露出裡面爲數不多的幾顆發黃的牙齒來。頭頂幾縷稀疏的銀髮淒涼地垂下,幾乎蓋住了唯一一隻還算正常的眼睛……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而對面那個醜陋到極點的老女人卻在看見我之後很快平靜了下來。她緩緩後退,然後將手撐在了身後的案板上:“我早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你們還是來了。”她用那種嘶啞的聲音說:“其實你們用不着花這麼大的力氣……我原本就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她說着,用顫抖着的手拉開了自己的袍子:“看吧……我只是想安穩地度過最後一點時間……”
袍子底下的是一具乾癟的軀體……而那軀體上同樣縱貫着幾道巨大的裂口,同樣以稀疏的針腳扯住。只是軀體當中的那些填充物已經從裂縫裡露了出來……我不知道究竟她怎麼可能在受到這樣嚴重的傷害之後還能夠活着。
“看着我的耳朵。”我沉默了一會兒,放下兜帽來,並且對她使用了一個“敏銳聽覺”的法術。
“你……”她用渾濁的眼睛費力地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不是精靈?”
“我是尼安德特人。我來到這裡,也不是要殺死你……”我停頓了一下,說出那個名字,“艾舍莉。”
“那麼你是誰?”她的聲音顫抖着,並且裹上袍子,“你是……你……這不可能……”
我走到那女人的牀邊,曾經的那位艾舍莉的“母親”的牀邊,伸手去摸了摸她的額頭。她似乎打算阻止我,但最終沒有靠過來。
“痛風又發作了?你給她吃了催眠藥劑?爲什麼不用秋水仙根?”我轉向了她。
“你……果然是你麼?艾爾.穆恩?不……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她顫抖着摸索到一張缺了條腿的椅子坐下,然後難以置信地看着我。
“爲什麼你還活着?在古魯丁的時候,我原本以爲你已經死去了。爲什麼要帶上這個女人?你真的把她當成了你的母親了?”我在另一張牀邊坐下,輕輕彈了彈腰間的盒子,示意那位暗精靈的公主繼續保持沉默。
她從那種令人心酸的蒼老姿態坐在那裡沉默了好一會,纔開口顫抖着說道:“我得……感謝您……您沒有殺死我。”然後她看着我:“有關我們的事情……您知道多少?”
“幾乎是全部。”我說道。
“那麼您也許就是知道,我是一個魔法傀儡……我們的女王制造了我,然後在我的意識裡刻印了虛假的記憶……然後我們被分散到各個角落,潛伏下來,等待某一刻頭腦裡深藏的意識被喚醒。”她像一個年輕的小姑娘那樣攏了攏自己乾枯的頭髮……只是這個動作由她做出來,卻顯得異樣而淒涼,“實際上在與您相處的那段日子裡……我一直認爲自己是一個名叫艾舍莉的人類女孩……只有在極短暫的時候我會偶爾失去知覺,我想那時候就是另一個思想控制了我的身體。”
我安靜地聽着,並且與自己先前的推斷相互印證。
“後來我試着吸收那個孩子的精神力……因爲我的意識之中的確還有這樣的命令:爲女王收集精神力量。但我沒有想到他的精神力廣闊得像海洋,維繫着我的身體的魔力幾乎在瞬間就被沖垮了——然後就是你們看到的我,現在的我……失去魔力,迅速老去,身體被破壞。然後你們將我留在那裡……感謝您……”
“你是怎麼活下來的?”我沉聲問道。
“因爲她啊……”她顫抖着擡起乾枯的手指,指向我身後那個昏睡的女人,“她的記憶也被篡改過……在我剛剛潛伏在古魯丁的時候。她醒來了,並且依舊認爲我是她的女兒,她把我的身體上的裂口縫了起來……而那個孩子的精神力有一部分仍被我吸收進了身體裡。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就這麼活了下來,帶着虛假的記憶和真實的記憶,帶着她逃來這裡。”
她瑟縮着乾枯的嘴脣說:“我知道她只是一個被利用的可憐的女人,可是我那部分虛假的記憶卻還在告訴我,她是我的母親……我沒法丟下她……我只想待在這裡,直到我沒法兒照顧她,那時候我就真的管不了她了。諸神在上……但願我的深淵地獄裡不會再遇到她的靈魂……”
“很難想象一個暗精靈能夠擁有這樣一顆心。”我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
“如果您要殺死我……”她說道,“我會接受這樣的命運,只是……我請求你治好這個可憐的女人……”
我不忍再將她現在的樣子同古魯丁的那個小姑娘艾舍莉聯繫起來,於是側過了頭,打量凌亂的屋子:“這不是應該由你償還的罪孽……艾舍莉。你應該活下去,並且繼續照顧這個女人。”
“我知道您是一個真正的法師,先生……”她虛弱地笑着,搖了搖頭,“我從前的記憶裡也有不少製作藥劑的方法,也有關於魔法的記憶,可是我知道再沒有人能夠救得了我了。”
我沒有迴應她的話,而是打開了皮袋的蓋子,向裡面的瑟琳娜低聲詢問:“你……能做得到麼?”
她有好一陣子悄無聲息,並且在我第二次彈了彈那盒子的時候才用只有我聽得到的聲音說:“但我不想要她看見我。”
於是我起身走到艾舍莉的身邊,而她則閉上了眼睛……似乎在等待着被毀滅的命運。
下一刻,瑟琳娜從籠子小小的縫隙裡彈出手來,放在了她的頭頂上。彷彿時光即刻在艾舍莉的身上倒流,她的頭髮迅速地變得順滑而富有光澤,又在幾秒鐘的時間裡覆滿了她的頭頂。而她臉上的皮膚由黃褐色轉爲乳白色,又變成暗精靈們獨有的那種蒼白。至於那些裂口……早在皮膚變色的那一刻就癒合起來,甚至還擠出了從前將它們縫合起來的細繩。
艾舍莉試圖張開眼睛,但我立即用手捂住了她。她的身子僵了了僵,順從地不再活動。
在不到五分鐘的時間之後,瑟琳娜縮回了手,並且再次沉默。我蓋上蓋子,退出了幾步——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年輕的、漂亮的、充滿了活力的女性暗精靈。
她依舊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在微微顫抖——任何人都沒法將剛纔的老巫婆同她聯繫在一起……這簡直是神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