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利弗默不作聲,聽着我所說的一切,然後微微搖頭:“我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天,撒爾坦。你說我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也許沒錯兒。然而當你變成我這樣的人時候,恐怕不會做得比我更好。那種見證一次又一次輪迴的痛苦……和一次又一次失敗的經歷——”
我打斷他的話:“但還有一件事情。從前我遇到過一個東陸人,名爲西蒙。據他所說……那片土地上一樣有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神明。那麼那些東西……實際上是我們的星空諸神換了一個名字而已?”
他搖搖頭:“那是……用你能夠理解的說法,另一個神系。這兩片大陸之間,實際上相隔的並非代瑟雷特洋——你是否從未跨越過那片大洋?”
我點點頭。
“那麼我建議你試一試。只有那樣,你纔會有更加直觀的感受。”
“去東陸麼?”我愣了愣,然後笑起來,“我的心裡倒是隱隱有這樣的念頭。然而見到了貝利卡的一切,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適應那一片土地之上的世界。那裡定然更加與衆不同……而我什麼都不瞭解。”
“好吧。那麼……我們來談談眼下的事情。”奧利弗聳了聳肩,“看到這顆世界之樹了麼?這是,爲你準備的。”
“爲我?”我挑挑眉,“你不會是想要……”
他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這個世界的毀滅不可避免,我只能在最後一刻來臨之際爲你做好萬全準備。那些魂靈可以通過相互吞噬獲得無比強大的力量,而你,同樣可以通過這種方法,超越它們。”
我沒有立即迴應他。而是再次看了看那顆世界之樹。
怎麼說呢?
一切好像來得太突然,又太順利。
一直以爲被我認爲是最大反派的奧利弗,或者說羅格奧,此刻卻變成了我的最大的支持者,並且對我坦言世界真相。還要祝我成爲“救世主”——
每一個人都定然有過拯救世界的夢想,然而……
這一切是真的嗎?
就在這當口兒,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個林中老人對我說過的一件事——警惕我身邊的人。她所指的,便是奧利弗吧。而那三句含混不清的話語,應當是來自那個未來的我。
應當是因爲要遵守“神祗不可干涉”位面運行這條鐵律,那三句話才說得那樣隱晦。但毫無疑問。那個未來的我……是對奧利佛起了戒心了。也就是說……他也經歷了我今天所經歷的一切。
而沒有他的警告的話,我也許會在權衡利弊之後,真誠地與奧利弗合作。
那麼最後呢?
最後我還會回到過去,對過去的那個自己提出這樣的警告來。
警兆在心中油然而生,我再次打量這個站在眼前的年輕人,心中微微生出一股涼意來。這無比真誠的面孔之下……隱藏的究竟是禍心。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奧利弗輕輕皺起眉頭:“怎麼了?”
“我……”我還沒想好該怎樣開口,他又像是恍然大悟一樣,笑了起來:“你在懷疑我。”
我只得嘆了口氣:“沒錯。一切來得太突然,我沒法不多想一些。”
但是實際上,即便在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中的念頭還是沒有停下來。
因爲我又想到了另一個可能性——悖論。
現在的我已經受到了未來的那個我的影響,因此許多行爲模式已經發生了變化。例如——沒有芙蕾雅的話。我就不會知道所謂的理想鄉,更不會來到這裡,遇見奧利弗。
而假如——假如現在的我,在未來又成爲了神祗,並且再一次跨越時空第二次回到了過去,看到現在的我——
那時候的“現在的我”,與我第一次跨越時空的那個“現在的我”,所做的事情應該是完全不同的吧?因爲那個時候我要面對的,是已經被修改了一次的人生軌跡。
但,第二次跨越時空之後的我依然是有能力再一次對這殘破的人生修修補補的。倘若第二次跨越時空之後的我。在傾盡自己所能之後仍舊沒有達到滿意的結果,那麼,那個人生被第二次修改的凡人撒爾坦,應該會第三次成爲神祗——
然後又會再一次回到過去。
也就是說,我的一生當中。也許會被無數次自己所影響。倘若一直沒有實現我的最終目標,那麼就會一直有“跨越時空”的撒爾坦回到現在,試圖給我些暗示,好像我朝着更加正確的目標走去。
但眼下的狀況是……
我只遭遇了一個“神祗撒爾坦”。也就是說,後來發生的事情,有兩個可能。
第一,那個未來的我,在修正了我這一次的人生軌跡之後,令現在的我最終得到了完美結局。於是我在成爲神祗之後不再需要回到過去做些什麼,因而我沒有再遭遇第二個、第三個、第無數個自己。
第二,現在的我,在被修改了自己的人生軌跡之後……甚至都沒走到封神的那一步,便死去了。因而沒有能力再跨越時空提醒自己,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即,“神祗撒爾坦”,好心做了壞事。
依照眼下的局面來看……這兩者都有可能。
但是……
還是那三句可怕的預言——警惕身邊的人,警惕羅格奧。
是因爲這一次,我相信了他,才導致未來的我沒有封神?
還是說,因爲我相信了那三句話,沒有選擇信任他,才導致了未來的我沒有封神?
那個在未來成爲了神祗的“我”,他的判斷,值得信任嗎?
究竟是選擇信任、或者不信任,才導致了現在的我,在未來的某個時刻一敗塗地。或者功德圓滿?
我的天,我覺得自己的頭腦彷彿要炸裂開來了!
從前我覺得,倘若自己不反抗,放任自己隨波逐流,就會得到“未來的我”的那個結局——成爲時光與空間之神。然後回到過去,一次又一次地驚醒自己。我對那種近乎無盡循環的未來心生絕望,因而纔會做出種種不合常理之事,試圖衝破他的意願,擁有一段只屬於自己的人生。
但眼下,在第一次想到這個“信任或者不信任”的問題之後……我發現。從前那種我所討厭的人生,竟然不是最差的結局!
那樣一來,我至少還有機會試圖改變。
但現在,按照我當下正在經歷的事情來看……我從前所擔憂的那種人生是永遠不會再實現了的。等待我的只有兩個極端的結果——生存,或者毀滅!
而這一切,都取決於我今生的判斷。
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結果。然而一旦它就這樣擺在我的面前,等待我自由抉擇,我卻有些不知所措了!
奧利弗一直沒有說話,而是靜靜觀察我。我想他應當已經發現……我的臉色變得很差。實際上就連我自己都沒有心思再去掩飾,而是痛苦地彎下腰,後退了幾步,坐在一棵大樹下。
不折不扣的生死抉擇啊……
時間似乎過去了很久。遠處的那些女子們又在製造新一鍋的材料。然後將其推倒,作爲養分提供給世界之樹。
我怔怔地盯着羅格奧看,許久許久,才蠕動嘴脣,低聲問道:“你究竟是什麼?”
他似乎早想到我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也靠着一顆古樹,在我的對面坐下來:“我是……這個世界真正的神。真正的支配者。”
前世的羅格奧很少做出這樣“人性化”的動作,而他現在的表現,是的確將我當成了盟友,還是……故意爲之、好令我放鬆警惕之心?
“那麼你如何會淪落到這一步?”我再次問道。
“很多次輪迴的結果。”他回答道。眉眼之間竟然出現了淡淡的憂傷,“一次又一次地輪迴,我的力量已經在逐漸衰退,而這個世界也被僞神們破壞得破敗不堪。關閉位面——毀滅人類文明——你以爲這世界原本就該是這樣子麼?就如我從前對你所言,在某種意義上說。我纔是這個世界的意識……然而,眼下已經不得不通過這種方式來尋求與你結盟。我甚至因爲畏懼你所知道的我的真名,而不得不躲來這一片空間。如果是在十幾個輪迴之前,撒爾坦,我甚至有能力令你直接成神。”
“既然從前你有那樣的能力——爲什麼不自己去做那些事情?何必假手於人?”我覺得自己語氣已經近乎“質問”了。然而他竟然沒有絲毫惱怒,仍舊耐心地回答我:“你能爲自己的背部做手術麼?”
這樣的答案……模棱兩可。但我不想再多言。
因爲我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
“好吧。”我站起身來,長舒了一口氣,“我選擇相信你,奧利弗。那麼接下來,我們應該怎麼做?”
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喜悅之情,幾乎是像一個真正的年輕人那樣,從地上“跳”起來,指向世界之樹:“你看——這些東西,都是近一百七十多一來,聚集在此處的死靈魂。未來的你——在隕落之後,建造了這樣一個國度,並且令珍妮——”
“芙蕾雅。”我說道。
他微微一愣,然後笑了笑,“並且令芙蕾雅,將那些亡魂的力量逐漸萃取出來,再利用世界之樹的魔力將它們轉化爲純粹的、不含惡意的精神之力——就像你前世所做的那樣。因此你只需要留在此地,吸收這些力量。然後令自己變得強大,強大到超越這個世界的極限,然後……”
“唔。”我點了點頭,“然後在末日來臨之際,奪取那些僞神的神格。再然後?”
“再然後,不要令這樣的事情重演。”他鄭重說道,“讓這個世界,一直和平下去,讓地上的人們,永遠安居樂業。”
“聽起來。就好像一個真正的救世主啊。”我笑了起來。
他嚴肅地看着我:“這不是玩笑。擁有人類的理性的你封神,和那些怨靈們封神,是完全不同的。難道你就沒發現,哪怕是現在的所謂星界諸神,實際上它們的思維模式都與你們人類完全不同麼?”
“難道神祗不都該如此?”
“都該如此?”奧利弗的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來。“你們的世界當中,應當流傳着不少關於神祗的傳說吧?”
“比如神話裡,那些創造了你們尼安德特人的神祗。他們是不是曾經給你們的先祖降下神諭,說將要引領他們找到一塊豐腴之地,好令他們的子孫興盛?”
我點了點頭:“是有這樣的傳說。”
“然後呢?”奧利弗笑着,“然後令你們當時的國王以他的家人獻祭以表明自己的忠誠。而那位國王拒絕了這個請求。於是所謂的神祗便降下天災,以懲罰他們的‘不敬’——史書是否這樣記載?”
“又或者,他們同樣降下神諭,說要庇護某支人類繁榮興盛,要他們奪下某座城池,讓那裡成爲自己的‘樂土’。然而在那些愚昧無知的人遵從了它們的旨意之後。神祗卻又消失了數百年……直至那些人被驅趕、奴役,頻臨滅族邊緣的時候纔再次出現,又降下所謂的神諭,說要拯救他的子民——於是再次獲得人們的虔誠跪拜……這樣的傳說,應當是層出不窮的吧?”
我再次點頭。
“這就是那些傢伙!”奧利弗向着天空張開手,“一羣喜怒無常、完全不同於人類的思維模式的傢伙——或者說,喜怒無常這個詞已經算是溢美。要我說,那統統是一羣瘋子——先令人們遭受漫長的苦難,然後偶爾伸出手去,給予微不足道的恩賜,又說成是自己的慈悲憐憫——還有比這更荒謬、無恥的事情麼?”
“稍稍有不如意的地方,便降下雷霆之怒,毀滅殺戮的人口動輒數以萬計——卻又要你友愛互助、敬畏神明——”奧利弗大笑着,“哈哈哈……這便是那些怨靈的思維模式,即便擁有了所謂的神格,仍舊不過是一羣怨靈而已!”
我摸了摸鼻子。他說得倒是正合我心。我當然知道那些傳說。也曾經對那傳說當中,神祗的種種作爲感到不可思議,甚至覺得反感。
到現在,如果套用“怨靈封神”這套說法的話……似乎一切都變得合理了?
看起來,至少在這一點。他是說了真話的。
“唔……”我低頭沉思了一會,在臉上露出笑容,“那麼還在等什麼?讓我們開始吧。在一切太晚之前,令我成爲那個救世主。”
接下來的發生的事情,乏善可陳。所做的無非是吸收那世界之樹上的精神力而已。對這種事情我駕輕就熟——畢竟我是一位大法師。
要我說,這段時間是我與這位“真神”相處最融洽的日子。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日日變強,甚至身體都變得輕盈起來,彷彿在某一刻就要升上天空。
我也與他討論過米倫自爆的事情——用他的話來說,其實是那個女人在最後關頭知曉了這世界的真相,“脆弱的心靈”沒法接受那樣的現實,選擇了永遠的自我毀滅。不過說起來,當天算是她過於心急——似乎就連當時的羅格奧也沒有想到她會那樣迫不及待的令自己成爲神祗——他明明提醒過那個女人,不要操之過急,得做好心理準備。
經歷了一百七十多年才積攢下來的、純粹的精神之力,似乎並不能滿足“成神”這件事的需求——大約過去了十五天,世界之樹上的那些淚滴狀“果實”便已經寥寥無幾了。於是在等待果實新生的這段日子,我常常和奧利佛肩並着肩、帶着我的狗,友好地外出散步。
理想鄉的景色固然詭異美麗,但那種美麗並非自然景觀,時間久了,總有一種違和感。不像此時我們眼前的藍天白雲——這樣令人心曠神怡。
今日,是我進入理想鄉之後的第二十二天。
狗跟在我的身邊,在我們兩人的身前身後快活地跑來跑去。我被它弄得有些煩躁,喝令它乖乖跟着我。於是狗就蔫頭耷腦地、聽話地回到了我的身邊。
我與奧利弗沿着來時的土路慢慢往前走,一直走到那片時空屏障的入口處。
然後我嘆了口氣:“說起來,還真是懷念那些美食——這些日子我已經受夠了用魔法制造出來的食物了。”
奧利佛友好地笑了笑:“可以理解。”
於是我挑了挑眉:“不如我們就近找個城鎮——灰色地帶那裡就不錯,一飽口福?”
“聽起來倒是不錯,然而……下一批果實就要成熟了。我不建議在這個時候……”他笑着婉拒,然後轉過身,“我們該回去看看進度,以免發生意外。”
“我倒不這麼想。”我輕輕嘆了一口氣,“再見,奧利弗。”
隨後我向前邁出兩步,跨越那時空屏障。
他霍然轉身,與我隔着兩米的距離,看着我,張開嘴:“怎麼?美食就那麼誘人?這件事完成之後,我們有大把的時間——”
實際上這個時候,我已經聽到不他的話了。只是依靠讀脣,弄清了他究竟在說什麼。
於是我說道:“怎麼樣?來不來?你不來……我可要走了。”
他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異樣,而且嘴角也輕輕地抽搐起來:“我的確沒心思去那種嘈雜混亂的地方。”
“那麼。”我收起臉上的笑容,冷聲道,“似乎你的確是沒法走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