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看了看他們兩個,又看了那些衛兵,揮了揮手:“給我站起來。”
沒有家人久別團圓之後的溫馨幸福……也沒有“父慈子孝”之類的經典橋段。只有冷漠、混亂、驚恐……但我在心中冷冷一笑——
我不是早就應該習慣了麼?我這樣的人,是不配被愛……也不配愛人的。
半個小時之後,無關緊要的人幾乎都離開了莊園,而我與面前兩位身出莊園書房之中。走進來的時候,見到一個女孩兒探頭探腦,不過十幾歲的模樣。相對於亞伯恩與非歐娜的驚慌,倒是顯得鎮定從容了許多……甚至還有那麼一絲好奇。
這也許就是他們口中的安博爾?迪格斯——這一代迪格斯家族的獨女。
小姑娘擁有一雙藍色的眸子和顏色極淡的金髮……倒真像是一個尼安德特人了。這使我心中沒來由地對她生出了幾分好感,連帶對這兩位不成器的後人,神色也略微緩和了些。
我坐在沙發上,看着眼前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先說說,爲什麼會搬出老宅。”
亞伯恩與非歐娜對視了一下,一邊看着我的臉色,一邊道出實情。
果然與我所料不差……無非是幾代驕奢淫逸的生活,耗盡了財力。又因爲艾林已不再是北方的經濟中心,財政更加捉襟見肘,以至於被瑟琳娜趕了出來。
兩人在言語之間還不知死活地、拐彎抹角地試圖詆譭我的那位老朋友……我不由得在心裡冷哼一聲。
我當然可以理解她的作法。換做是我,也會這樣做。與其看着這樣的後人敗壞迪格斯家的門風,甚至要將老宅賣給……想到這裡,我又問了一句:“是打算賣給剛纔那個商人?”
似乎回想起了花園中那具殘屍,兩個人的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來。低低道:“……是。”
“哈。”我說道,“那麼看起來,他死有餘辜。”
只是……瑟琳娜既然有心保留我與珍妮的故居,爲何又會放任它被夷爲平地?
最重要的是……爲什麼我會在今夜醒來?
兩者之間必然有聯繫,但線索太少。我一時無從考量。
把他們兩個晾在那裡一會兒,我擡頭問道:“阿瑞斯,現在怎麼樣?”
亞伯恩略顯迷茫地“嗯”了一聲,然後眼睛裡終於露出幾分生氣來:“他……傷勢很重,我們請了最好的醫生。但是醫生說……”
“所以你就把他放在那……任其自生自滅?”我嘲諷地說道,“看起來我今晚的所作所爲還真是我們迪格斯家族的傳統啊。”
不清楚是不是“我們迪格斯家族”這樣的詞彙令他又生出了些希望來。亞伯恩動了動嘴脣,然後顫聲道:“並非我們對他漠不關心……只是,您知道,現在雖然有瑟琳娜公爵的援助,然而家族財政已經捉襟見底……我在口岸貿易又投入了大筆資金,幾乎所有的東南貴族都得仰仗那一位才能維持現在的生活……我們得不得先取悅他。然後……”
“取悅!?”我站起身來,終於忍不住給了他一耳光,“取悅!我的後人什麼時候需要取悅他人才能活得下去?!至少你還有一個公國,那麼其他人呢?那些自由民、農奴,難道就不可以安身立命、解決溫飽麼?!”
他們畏縮着,不說話。我又將目光投向非歐娜,她也微微退了一步。於是我對她厲聲喝道:“帶我去看他!”
他們如蒙大赦。連忙側身在前方引路。
穿過長廊與與另外兩片內廷花園,我來到這位迪格斯家獨子的臥室。
裡面竟然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十個僕從圍着一張大牀團團轉,另有兩個醫生站在一邊唉聲嘆氣。
他們應當是聽到了外面的傳聞,見我走進來之後,呆呆地站在那裡看着我。我走過去,粗暴地推開礙手礙腳的僕從與醫生,看向躺在牀上的人。
傷勢的確相當嚴重。猙獰的傷口橫貫面頰,即便經過了縫合處理,仍有些部位裸露着——應當是有不少碎肉飛濺了出去,已經沒法遮住口腔內部了。
不單在臉上……就連肩頭都被削掉了一大塊。似乎醫生正打算着手處理。
我對他們吩咐道:“去花園裡,給我取些鬆軟的泥土。”
僕從有些發愣,沒有動。但亞伯恩大叫一聲:“快去!愣着做什麼!?”他們這才匆匆跑了出去。不一會兒的功夫,就給我提了一籃子溼泥來。
我伸手在泥土裡抓了抓,然後用一灘溼泥糊在了阿瑞斯的肩頭。
周圍的人們發出一聲驚呼。醫生指着我:“你、你在做什麼!?會感染!”
感染……這個詞兒倒是新鮮。然而我的世界與他們的世界原本就是兩個概念。於是我沒理會他,又用另一攤泥糊住了阿瑞斯的臉。
他發出一聲呻吟,微微皺起了眉,似乎在昏迷之中也感到了痛苦。
非歐娜在我的身後發出一聲嚎泣:“他是迪格斯家唯一的後代了啊……您不能……”
這些愚夫蠢婦!
我正打算呵斥他們,忽然聽到背後又傳來一個聲音:“媽媽……這是……魔法吧?”
聲音清脆動聽。我用餘光瞥了瞥。先前見到的那個小姑娘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進來,正扶着非歐娜的肩頭,好奇地看向我與牀上的阿瑞斯。
這句話令他們終於略微安靜下來,於是我開始施法。
不知是出於什麼心理,我又說了一句:“生命原本來自土地。諸神創造人類時,用的也是泥土。”
小姑娘露出了沉思的表情。我在心裡微微笑了笑……迪格斯家……總算那有那麼一個“正常人”。
好在一百七過年前遭遇那次災難的時候,我就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施法材料就在我的袖中,應有盡有。石化的狀態抵禦了漫長時光的侵襲,那些東西完好如初,就好像昨天才剛剛由我備下。
我捏了一些粉末,灑在那些泥土上,頓時騰起一股難聞的霧氣來。隨後我繼續添加材料,泥土變得更加上鬆軟、溼潤,最終與傷口滲出的血液混成一團,弄的牀頭一片狼藉。
於是開始誦唸咒文。
“石鬼之軀”。
流淌成一灘的泥土逐漸變得乾燥、堅固起來,並且開始向傷口聚攏,慢慢變成了血痂一樣的東西。到咒文完成之後,衣物、被褥上的殘留污漬已經一點都不剩,全部天填充到了傷口裡。原本缺失的部分被泥土取代,甚至將醫生先前的縫合線都擠了出來。
阿瑞斯的呼吸終於變得平穩,微微皺了皺眉,重新陷入昏睡之中。我走上前去,剝開了那些留在皮膚上的硬殼——露出下面粉紅色的嫩肉來。再探探他的心跳……
大功告成了。
於是轉身走出門去:“他醒過來以後,帶他來見我。”
然後房間裡才爆發出一陣驚呼聲……而這聲音卻令我感到一陣失落。在早些年的馬第爾宅……那些僕從們可不會如此大驚小怪。
那畢竟是一座有一位大法師、有一位暗精靈、有一位女妖,甚至還有一隻獨角獸的宅子……
但現在已經化爲一片廢墟了。
我獨自按照先前的記憶,往書房走去。但隨後身後傳來腳步聲與一個怯生生的呼喚:“閣下……”
這聲音有些猶豫不安,似乎發聲者並不確定是否應該這樣稱呼我。
我停下腳步,轉過身。小女孩已經跟了上來,飛快地瞥了我一眼,低下頭去:“……抱歉,我不知道該怎麼樣稱呼您這樣的人……如果我叫你……爺爺?”她又擡起頭,“您會不會不開心?”
爺爺?我微微一愣。這還是有史以來,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稱呼。與“先祖”這個詞兒相比,“爺爺”這個詞彙似乎更加親切……雖然並不妥當,然而我看着眼前這個小姑娘,竟緩和了神色,點點頭:“什麼事?”
她的臉上露出喜悅的神色來:“我想……也許……您可以教我魔法?您會住在這裡,對不對?我們畢竟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
這樣的一家人?我皺了皺眉。但小女孩的臉上露出了略顯失望的神色:“難道您還要走嗎?我聽爺爺說——嗯,是我那位“真”的爺爺,從前你就喜歡在西大陸上旅行……現在您還要那樣做嗎?”
我喜歡旅行麼?不知道爲什麼,這個小女孩的話總能牽動我的心神。
不……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旅行。若能幸福安穩,誰願顛沛流離?我也想同珍妮在馬第爾宅過完整整一生……然而命運卻總是那樣殘忍地不肯放手。
空間上的旅行……時間上的旅行……我都經歷過。還不止一次。
我早就受夠了這種所謂的“旅行”。
我搖了搖頭:“旅行並不美好,安博爾。沒人喜歡旅行。”
於是她重新露出了笑容:“那麼,您是答應我了?”
我想了想,認真地看向她:“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你父母的意思?”
她愣了愣,臉上露出那種“陰謀”被揭穿的尷尬……但隨即深吸了一口氣:“他們剛纔要我這樣做——然而,那也是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