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利弗終於變了臉色:“事到如今你還是不相信我?”
“你說的那些事?我相信。至於你……”我笑了笑,“我不信。”
“你……!”這是他罕有的、氣急敗壞的表情。
“前世的那些事情,你是不是已經記不大清了?”我歪頭看着他,“這是我這幾天的出來的結論。大事件你有印象,然而涉及到一些小細節的時候,奧利弗,你露出的馬腳太多了。”
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會兒,然後一轉身,向後走去。走出了幾步,又忽然停住、轉過頭來看我:“例如?”
“例如你從前跟我說過,單單擁有強大的力量沒法兒成神——其實這也不是你的原話,是那位光之天使轉述給我的話。”我說道,“但是如今你又告訴我,神祗與領主們打算關閉位面通道,然後令怨靈們相互吞噬、當力量達到極限之後便可衝破屏障、奪取神格——這有些自相矛盾啊。”
他動了動嘴,想要說些什麼。
但我搶在了他的前面:“噢,從前你還跟我說,想要封神必須得到命運的認可——就是你的認可。然而……相信自己總好過相信你——哪怕那是未來的自己。我之前以爲未來的那個我弄出來這麼個結界是爲了限制我的力量,不使我對你出手。然而再想一想……既然我們此前就可以通過談話的方式解決問題,未來的那個我何必又花費氣力、多此一舉?”
“恐怕是爲了你吧?”我嘲諷地說道,“實際上不是爲了限制我自己,而是爲了限制你。所以剛纔我出得來,而你出不來。再想多一點。也許未來的我弄出這麼個收集靈魂精神之力的大工程……其實也不是爲了吸引我,而是爲了吸引你。”
他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了一會兒,然後皺着眉頭說了一句話:“即便是真的。但是,撒爾坦,我的所作所爲。的確是爲了拯救這個世界。”
“包括給我所謂的命運認可,然後在我快要成爲神祗的時候奪取我的身體?”我終於說出了這個推斷來——它在我的心中隱藏了好幾天。在古魯丁城鎮的時候……我身上的那份邪惡特質所附身的獸人巫師都能夠想得到,以血液感染的方式,試圖奪走我的身軀,我又怎麼會認爲他在我身上留下的那所謂“命運認可”其實是安全無害的東西?
我說出這句話來之後,奧利弗乾脆地扭頭、轉身。再不多說一句廢話,很快就消失在了道路盡頭的轉彎處。
這傢伙快要發瘋了吧……呵呵。
但我的心情……也不能說相當好——即便我剛剛把“真神”給氣跑了。從理想鄉得到了相當龐大的精神魔力倒是沒錯,然而……這世界背後隱藏的真相也令我多少感到有些絕望。
不同於之前自己推斷、得出某個不確定結論時的那種絕望,而是某種可以預見的未來。
如果以奧利弗那樣的手段——無可否認他的確是很可怕的傢伙,只是運氣實在差勁——都無法阻止這一次又一次的毀滅,那麼我呢?
如果非得找出一些理由令自己安下心的話……那便是。從現在的情況來看,我還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成功地拯救這個世界。或者說,距離世界毀滅還有相當漫長的時間。即便我並非生命短暫的凡人,也應該能夠相對從容地生活——
狗在我身邊嗚嗚地叫了幾聲,然後跑去路前面,輕嗅地上的一個大南瓜。
前幾天散步至此的時候我就已經注意到了——青蛙車伕的精神當中留有的魔法印記,一直等待此地。結果我過了這麼久才走出來……它早就重新變成原來的樣子了。而且因爲失水而死去。而變成馬車的南瓜被烈日曬得乾癟萎靡,還有地發了黴。
我走過去將它們兩個踢去一邊的草叢裡,算是草草下葬,然後帶着狗繼續向前走去。
此行也算是收穫頗豐——我得到了不少東西,覺得自己變得更加強大。即便一個簡單的法術“法師之手”,眼下的效果都有些不可思議——不再像從前一樣,是一隻“手”的模樣。而是……像是無數隱形卻又觸覺敏銳的細小觸角,分散在空氣當中的每一個角落,感覺任何東西都沒法兒逃出自己的手掌心。
不過……城堡裡的那個四個傢伙,怕是已經沒命了吧?
時間過去這樣久。我可不能指望他們依靠死亡士兵的“關照”就能活下來——對於那些傢伙來說……變成靈魂也算是“活下來”了。
於是行程變得不是那麼急切。在途經城鎮,打聽了歐瑞帝國最近的狀況之後,我就更加放鬆了——帝國至今沒有大規模調動軍隊的跡象,想來真的是被我嚇怕了。
只是瑟琳娜現在在做什麼呢?
我就悠悠閒閒地、帶着我的狗,沿着海岸往自己的領地走。絕大多數時候都在步行。而非乘坐馬車。魔力強化又淬鍊了我的身體,我覺得即便現在自己不做法師,轉行去做一個靠盾牌與長劍謀生的傭兵,也會幹得有聲有色。
然而轉念一想……
這世界上,這個行業早就消亡了吧。
因而,就在新曆二十二年的夏月,我進行了一次自我有記憶以來,最漫長的徒步旅行。沿途的見聞令我對這個世界的瞭解更加深刻,也更加意識到,爲何神祗與領主會無數次地關閉兩個位面,令人類文明陷入一次又一次的毀滅。
因爲這個物種……一旦得到了科技的力量,實在發展得太過迅速。
就比如,我現在行走的這條道路。
路上,鋪滿碎石與黃沙,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路面平整,周圍視野開闊。道路兩側是延綿不絕的大塊田地。翠綠的小麥在夏月風中搖擺,如滾滾綠浪,翻涌不休。零星幾座農舍點綴在麥田之間,大多是白牆紅頂,看起來就像是藝術品一般。
這樣的大塊田地我一路走來已很常見。於是便更加清楚,這樣規模的麥田,所生產出來的糧食,能夠支撐起怎樣的一個龐大社會體系。
然而令我感慨的並非是這麥田,而是……
我記得這條道路,這片土地。在一百七十多年前的樣子。
這條路,應當是一條土路。土路的兩邊,林木茂盛,空氣清新。樹下會開着大片的鈴蘭、鳶尾花、野生百合。一些矮小的灌木叢中還會有鮮紅色的多汁漿果——
而我就是在這條路上,撞見了一隻路魔。
以及……那個尼安德特人女騎士。
但現在已經面目全非了,便是連不遠處原本的一座小山丘。都已經被剷平。我覺得自己的心情變得有點兒複雜……因爲再向前走一會兒,就會轉到古魯丁海岸。
然後……
那裡還會有一片斜坡。上面滿覆青草,有白色小花朵孤獨綻放。而斜坡之上,面朝大海,會有一棟小小的、木質的法師塔。那裡就是我從前生活了很久地方……
我幾乎還記得那些小哥布林、食人魔,以及幽綠色的魔法風燈。
只是當時傳言有一個會把人做成蜥蜴乾的魔法師居住於此的人們,早就在墳墓中化爲朽土了吧?
就連當年贈送我一條披風的那個小販。我都不知道他的後代是否還存在於這個世界之上。
真是物非人非。
懷着這樣不安的心情,我繼續向前走去,並且在日落十分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地方——但其實已經不是那麼熟悉了。
原本這裡荒無人煙,而現在竟然出現了一個小鎮。鎮子裡的房屋精緻小巧,都是白牆紅頂,還有裊裊炊煙升騰,一片平和安穩的意味。當我出現在鎮子街道上的時候,人們向我投來的目光倒並不如何驚訝。想來這裡的交通已經相當發達……大家已經見慣了來自遠方的旅人了。
小鎮一直向着海岸之上延展,最邊上的一棟房屋幾乎就建在當年的那條小路旁邊。它稍微有些高大,於是我順着房子旁邊的一條小路傳過去。海岸終於展現在我眼前。
那裡現在竟然還聚集了不少人。散亂的建材堆在地上,一羣鎮民來回忙碌,快活地交談。再遠處,我看到了那棟兩層的木質房屋。
然後心裡微微一酸。
無論是它保持着原樣,還是已經消失不見。可能我都不會產生這樣的情緒。然而我所見的卻是……它只剩框架了。
彷彿一隻固執守候在海岸之上、等待主人外出歸來的野獸,在死後仍然不肯就此倒下,而是矗立在海風當中,孤單地傾聽海嘯風鳴,想要堅守至世界盡頭。
而它的周圍還有一些人,將粗大的繩子綁在那些原木上,用幾匹馬拉着,試着讓它倒下。然而那畢竟是經過了一位法師加固的房屋,即便經歷了百年風雨依然沒有傾塌,又豈是這種程度的人力可以毀壞的。
如果他們擁有重炮的……也許還能達成自己的目的。
一個看起來挺好說話的年輕鎮民提着這一隻裝滿泥水的桶從我身邊經過,於是我叫住了他:“日安,朋友。”
他微微一愣,然後從臉上露出爽朗的笑容:“日安。你有什麼事?”
我看了看那些在木屋旁邊忙碌的人,問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他水桶放下,抹了把汗:“如你所見,我們打算推倒這房子,然後再建個新的。”
“噢……”我慢慢點了點頭,“這房子看起來夠老的了。”
“是啊,夠老的了。我小時候它就一直在這,不過從沒人進去過。”他微微搖頭,“大家都傳說這以前,是一個魔法師的房子——”
我頓時笑了起來,拉長聲音:“魔法師啊——”
“你不相信?”他眨了眨眼,表情變得神神秘秘,“說實話,從前我也不相信。不過……”他又看了我一眼,問道。“你這是……”
“我旅行至此,打算往北邊走。”我笑了笑,“路上聽人說起過,這一帶有座一百多年的房子,挺好奇。就過來瞧瞧。”
“那您真該早來幾天。”他頗爲遺憾地嘆了口氣,“然後你就知道我說的不是假話了。”
“哦?這話怎麼說?”
年輕人往周圍看了看,然後搓了搓手,擺出一副長談的架勢:“這話題本來不該說,不過說了也無妨——畢竟大家都看見了,就連治安官都看見了。從前吧。這房子應該已經是在這裡好久了,我估計也得有一百多年——不過那時候這裡還沒有這麼多人。”
“我們這些人是後來才搬過來的……來這之前,這裡就只有一戶人家。喏,就是那一家。”他向我身後指去,我一轉頭,發現就是靠近路邊的那棟稍微大些的房屋。
“這是我們鎮長的房子——他家就是最早住在這裡的那一家。就是他們家人說——世世代代說。這木屋裡從前有個魔法師,一直沒有讓大家進去過。”
我的心中微微一跳:“你是說……這麼多年,大家還真就聽他們的話,從走進過這屋子?”
“你別小瞧他們!”年輕人擺出鄭重其事的臉色來,“他們從前有爵位的,聽說祖上是個男爵,以前這一大片地都是人家的——據說他們家祖先是做生意發了財。然後纔買了一個爵位。”
“那個祖先……是不是黑髮、綠眼……額頭還有顆痣?”我忽然問道。但隨即就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蠢貨。我所描述的當然是當年那個小販的相貌,然而……他怎麼可能知道!
但出乎意料的是,年輕人竟然點點頭:“果然——你也聽說過他們家的事情吧?他家祖先在這一代還有挺有名,我見過他們家裡那個人的畫像,跟你說得一模一樣……你是在哪見到的?”
我只得隨口敷衍了過去。然後心中……或許是驚喜?
還真是當年的那個看起來相當機靈的傢伙?呵呵……
我離開這裡的時候,他大約是和我差不多的年紀,爲我代售了不少東西,也曾經給我帶來了不少魔法材料。他的確應當是知道我是一個法師的。而且我曾經懷疑……那個“邪惡魔法師”的傳聞,就是那個傢伙故意散播出去的。
若是從一個商人的角度來考慮……大概是他不想再有其他的什麼人來同他爭奪“供貨商”。
不過我也從未提起過那件事。畢竟我也不希望被人打擾……他算是幫了我一個忙。
至於那小販之後的發家史……也許我能找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那便是……當年我做出的那些幸運戒指。的確是發揮了作用了。小販也許自己留下了一兩個——或許不會因爲的確相信它的魔力,而只是覺得那相當於某種幸運護符——於是幸運戒指真的令他變得幸運了起來,從一個小販漸漸變成大商人,最後還變成了一個貴族。
呵呵……這其中的故事,我想。應該足夠寫成一本傳奇小說了吧。
健談的年輕人見我對這個故事產生了相當的興趣,便又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於是我也漸漸知曉,爲何在那樣漫長的時間裡沒人會踏足這小屋一步了。
起先挺簡單——這片領地都屬於那個小販,而他也的確知道我是一個魔法師,也曾經有幸見識過那麼一兩次我當時並不高明的手段。然而那種“並不高明的手段”,對於那個年代的凡人來說,已經算得是不可思議了。
於是在成爲富有的商人之後,他把家安在了這裡。大概不是爲了什麼“守護”之類的高尚情感,而只是爲了有朝一日外出旅行的我會重新回到此地,帶給他更加優質的東西。
也正是因爲他知曉我的身份,也就大致明白一個魔法師的領地是危險而不容侵犯的。因此在之後的歲月裡,一直嚴令家人不得踏足我的故居,甚至不惜搬出了“那是一個被詛咒的邪惡之地”那樣的話來。
不可思議的是,這個謊言竟然維持了那麼久……久到,時間一直過了一百七十多年。這個家族在這段時間裡經歷了風風雨雨,起起落落,隨後的子孫們又離開了這片祖宅,只在節日時纔回到此地憑悼祖先,自然更沒有人去在意老宅之後的那棟略顯破舊、看起來又陰森可怖的屋子。
再後來,家族不可避免地沒落了,子孫回到了老宅,安定地生活下來……但家族當中依舊記得祖先留下的那條規矩——不要踏足那間木屋。到了那個時候,這與其說是一條家規,倒不如說已經變成了某種人們無法理解的神秘傳統、或者說是詛咒,然而因着習慣的力量,他的後人們一直沒有違背它。
這就好比,番茄這種東西,曾經在上百年的時間裡被認爲是一種劇毒之物——所以儘管隨處可見,卻沒有一個人嘗試着去吃上一口。
後來隨着社會的發展,遷來此地的人們漸漸變得多,最終形成了一個小鎮,而小販的後代,則一直都是鎮長。終於到了前不久,人們已經不相信什麼魔法師的傳聞,因此鎮長的後代打算將它改造成一個倉庫。
於是在某一天,鎮長家的獨子,與他的朋友——鎮上唯一一位治安官,來到這木屋之前,撬開門鎖,推開了那扇門。
我在一百七多年前,爲那個小販設下的那道陷阱……
竟然在他那個家族如今,唯一的一個男性後代的身上生了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