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莊園裡度過的第四日。在我即將失去耐心並且感到焦慮的時候,瑟琳娜出現了。
那是一個晚上,夜風拂過面頰。我獨坐在房間的露臺上,以回憶打發時間。外面婆娑樹影晃動,周圍寂靜無聲。除了必要的清潔工作,僕從們很少來到這裡,也許那一夜帶給他們的恐懼感還未消除,以至於他們仍將我視爲洪水猛獸。
但從前馬第爾家的人可不會這樣。
呵呵……從前。我想我這些日子想得最多的詞彙就是“從前”。這顯然是一種蒼蒼老去的心態,但我卻並未覺得不妥。
從前我追求永生,想要擁有不朽的生命。但僅僅度過了數百年的歲月……我便感受到時間的蹉跎無情了。過於漫長的經歷使得我體驗了很多東西,又失去了很多東西。我不知道假如某一天我真的實現了當初的願望……到最後會感到愉悅還是痛苦。
那時候是否會有更多回憶,更多的滄桑悲涼之感?
神祗們就是因爲這樣的原因,纔將自己高高地束縛在星界之內,不願體會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麼?
如此,從未有相聚,便不會有別離。
更不會有無盡思念及無窮回憶。
於是就在這個時候,露臺上的紗幔輕輕晃動了一下。下一刻,一個人影出現在我面前。而我之所以沒有全神戒備,是因爲看到了那身影的銀髮。
於是我微笑着輕聲說道:“好久不見。”
來者揹着月光,看了我一會,走到我身邊的涼椅上坐下。我們兩個傾聽着花園裡的沙沙風聲,過了很久,她才側過臉來。對我露出一個微笑:“真好啊。就像以前一起坐在花園裡。”
瑟琳娜的頭髮上傳來六葉茴的清香。我呼吸着這香氣,看她百年未曾蒼老的面容,扯了扯嘴角:“謝謝你。”
“你我之間還需要這樣的詞語麼?”她輕輕擺了擺手,“都已經幾百年的老怪物了。”
“作爲一個暗精靈而言……”我說道,“你可一點都不老。”
她笑了笑。未作聲。
又過了一會兒,她才問我:“今後有什麼打算?”
“好吧。”我微微嘆口氣,“顯然你不打算和我敘舊——”
她拂了拂掠過嘴角的髮絲:“假如你有此打算的話,作爲舊時代的遺民,我們倒的確可以……”然後我們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隨即又逃開了。
我的心裡微微一愣……是這樣麼?抑或是我多心?
那樣的眼神……
於是我想起第一次同她見面的時候。那時候她顯然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姑娘”。喜歡化作一隻小妖精,騎在黑貓上。用那種尖聲尖氣地語調同我對話。我們在房間裡鬥嘴,爲獨角獸弄來新鮮的水果,在去往南方的路上爲一口新鮮的空氣而“勾心鬥角”……
不知不覺這麼多年過去……她身上那種青春活潑的氣息已經積澱下來。
變得成熟穩重,像一個……真正的大?法師了。
瑟琳娜轉過去頭去,掃視了一眼室內的佈置,笑了起來:“這房間倒真不錯。比我那裡好多了。看起來。那十萬歐瑞金讓他們做了不少事情。”
既然她想要這樣避開那個話題,我就隨她的心願好了。於是我冷哼了一聲:“一羣不肖子孫。”
她笑道:“不肖子孫?唔……雖然你說的是實情,然而從你的嘴裡聽到這樣的話還真是有點兒彆扭。”
看起來我的確是適合扮演這樣的角色——那種冷酷而不近人情的角色。因爲現在,此前那種略微尷尬的氣氛顯然已經消失不見。於是我順着她先前的話說道:“你那裡……是哪裡?”
她的一雙明眸看着我:“說起來,你可別生氣——就是你從前的法師塔……巴溫皇帝的傲慢之塔。”
“怎麼?”我的確略微有些驚異了,“灰色地帶的那些匪類竟然放過它了?”
與米倫的最後一戰時,我和我的分身撤掉了那一整片區域的魔法結界。從那之後。黑暗塔的周圍便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場所離了。在那樣一片貧瘠的地方,忽然出現那種山清水秀的福地,我都能夠想象那些傢伙有多麼欣喜若狂。
也許還有那麼一兩個老傢伙會記得我,約束他們的族人,但還有更多的人不受他們的控制。依照我對他們的瞭解……失掉了魔法防護的黑暗塔一定會被他們拆成碎片,然後運走加固他們的老巢。
瑟琳娜點點頭:“我去的時候……的確不成樣子了。但先前還是有人在那裡經營了一段時間。我想我不說你也知道是誰——”
“是他。”我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這樣痛恨“自己”。
“他已經不在了。你的怒火也可以略微平息一點兒了。”瑟琳娜輕拍我的肩頭,“我去那裡的時候……是打算爲你復仇的。然而當我看到那個人時……”
她看着我的臉,視線有些飄忽:“當我看到那個人時……撒爾坦,我可從沒想過你老去的樣子……他從前的確沒有騙你,他已經淪爲一箇中階法師。那時候已經過了四十三年。我認爲自己也許已經具備了同從前的那個他作戰的能力。”
“他沒有你的半神之軀……這土地上也再沒有幾百年前那樣的奇遇,所以他就像普通人一樣,不可避免地老去了。臉上都是皺紋……手上覆滿斑點。走路搖搖晃晃……因爲早些年的冒險和戰鬥損害了身體,他精神層面的創傷其實比身體還要嚴重。一個魔法飛彈……他都要想上好半天。”
“那麼你……最後……”我問道。
她微笑着搖搖頭:“你不會想要知道。”
其實我很想要知道。但我終究沒有問下去。
“之後我就佔據了那裡。清理出了一片不小的潔淨空間。”瑟琳娜用手比劃了一片區域,“但是你得知道……最後你們把一層抽走那一下子……讓那座高塔差一點就傾塌了。所以眼下。它不過是一座四層的法師塔。我在那裡種了很多橡樹和梧桐樹。將近百年下來……都已經生長得高大了。”
“以後你打算繼續住在那裡麼?畢竟老宅已經毀掉了。”我問她。
瑟琳娜搖了搖頭:“抱歉……爲了讓你甦醒,我不得不那樣做。你應該已經猜到了奧利弗的身份。”
“嗯。但是知道得並不詳細。”
“我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就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天賦。”於是瑟琳娜說道。“那時候我的確只是打算把魔法傳承下去……所以觀察了他很久,又給了他幾天的時間考慮。最後決定收下這個學生了。起初我的確欣喜……你知道,作爲一個暗精靈混血,我的魔法天賦更不好。所以我希望能夠有一個天才出現……一個能夠找到復活你的方法的天才。”
我點了點頭。無聲地嘆口氣。
“他的天賦的確令我感到心驚……然而我起初只覺得歡喜。”瑟琳娜繼續說道,“他甚至只花了幾十天的時間就施展出了小火球術。後來我有事外出。把他留在我的實驗室裡。我回到家之後……他告訴了我一個消息。他說,看到你的頭髮動了。”
“於是那時候我就感到有些異樣——我們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對那些超乎常理的事一笑置之的。所以我想了很久,產生了一個推測……是不是他日漸強大的魔力,影響到了你?所以接下來……我一心只想要他變得更強,用了近乎嚴厲的方式來傳授他魔法。最後我發現。我的推斷是對的。從那天開始,到你甦醒之前,你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大……”
那段日子?我想了想……大概就是我甦醒之前,感覺有無數光影和無數聲音在眼前耳邊攪成一團的一瞬間吧?將那麼多年的發生的事凝結爲一瞬……倒的確可以產生這樣的效果。而那個時候,我正在努力試着張開嘴,大大地吸一口氣。
我想了想。問道:“這一世,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瑟琳娜笑起來:“你肯定不相信……他最崇敬的人竟然是你。”
“他剛剛察覺到你的雕像可能是活着的時候……竟然把自己的兩件斗篷披在了你身上,本人卻經常凍得瑟瑟發抖。每天在我的實驗室學習完魔法,臨出門的時候,都會在你的雕像前施禮——這樣的人,你能夠想象,便是從前的羅格奧?”
我愣在那裡。半天沒說話……
要說奧利弗本人是個沉默寡言、陰鬱無情的人我倒更容易接受……然而竟然是這樣子?
“所以曾經有那麼一兩次,我都懷疑自己的判斷是否出了錯兒——看他在我對他冷漠嚴酷,卻依舊對我們兩個畢恭畢敬、言聽計從的時候。我相信我沒看錯……那時候他在心裡依舊是尊敬着我這位“老師”,和你這位“艾林大公爵殿下”的。若非想要你復活,我真想讓他一直做一個普通人——那種善良溫順的普通人。”
我試圖將瑟琳娜口中的奧利弗與前世的羅格奧兩者融爲一體,卻發現,果然連我自己也做不到。
“直到那一夜之前?”
“直到那一夜之前。此前你的那個後代,阿瑞斯想要奪走他的妻子——那時候我想,唔,你讓撒爾坦體會了一回妻離……嗯……那種感覺。我爲什麼不也要你試試那種感覺呢?於是我就把他的妻子,宅邸裡的女僕瑪麗“送”給了那個年輕人。接着我要他去把他妻子救回來,說是對他的試煉。他果然就去了。用了幾個法術,包括兩個中階魔法。”
“於是我終於肯定了他就是羅奧的轉世。接下來我清楚阿瑞斯不會善罷甘休……所以我提前離開了宅子。知道我爲什麼這樣做麼?”
我搖了搖頭。
瑟琳娜緩緩說道:“因爲那時候的他,還不是從前的他。他沒有恢復自己的力量、記憶。我推測。倘若他的生命受到了巨大威脅……也許會在最後一刻覺醒。一旦遭遇那種緊急狀況、又身爲一個擁有一些自保能力的法師,他會在最後關頭變成從前的那個人。不過我可不是拿你來冒險……我臨走之前,已經爲你施展了一個防護法術。”
我笑着搖搖頭:“這一點我當然清楚。然後你成功了……他覺醒了。於是我也復甦了。”
“嗯。”瑟琳娜露出略顯得意的笑容來。“他的真名,叫做奧利弗?特勞倫斯。作爲法師,我們當然清楚這意味着什麼。”
我認真地看着她:“謝謝你。”
她沉默了一會兒,聳聳肩:“沒什麼。我們是老朋友了。”
嗯……老朋友了。我無聲笑了笑,然後又與她一同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濃重的夜色與月光。
“接下來……我打算去一趟帝都。”坐了一會,我說道,“我殺了一個人。或許有些麻煩,所以我打算去那裡走一趟。奧利弗這件事,應該不算急切了吧……畢竟當世僅存的大?法師只有我們兩個人了。他如果想要物色一個新人選的話……百年之內都不可能更進一步。所以他的事情可以暫且放一放——你要不同我一起去?”
瑟琳娜沉思了一會兒:“你要去看那些東陸人?”
“嗯。”
“我的想法和你差不多。然而……也許我會走得更遠。”她說,“我想去東陸。”
“欸?你是打聽到了什麼事?”我坐直了身子。“爲什麼要去那裡?”
“你曾經推測東陸人即將西侵。但現在這片土地平安無事——你不想知道他們那邊發生了什麼麼?”
“倒是有些猜想。”於是我將前些日子,在書房裡找到的信息整理了一遍,又同我的推測一起說了出來。
瑟琳娜點點頭:“矮人的事情我的也知道,而且我曾經打算去那裡看一看。然而……‘危險偵測’告訴我不要去。那種感覺相當強烈,就好像底下有上百頭巨龍虎視眈眈地等着我,所以我沒敢靠近。你的推測應當是正確的——那詛咒的確來自地下。你覺得。會不會是……深淵那邊出了什麼問題?”
“倒像是雷神之錘惹下的禍事。”我在袖子裡摸了摸,將那小東西拿了出來——看到按鍵上那些代表數字的符文時候愣了愣,但很快讓自己平靜下來、將那東西遞給她,“按理說……沒這東西那武器用不了。然而……”
我搖了搖頭。遺蹟裡的東西遠超我的認知……我實在沒自信妄下結論。
“既然不是深淵。那麼就的確如你所想的了。”瑟琳娜研究了一會兒,將它還給我,“因納德立與東陸人打了兩次,我也去了兩次。從一些東陸人嘴裡得到一些訊息……然而並不完整。我有隱約的預感……也許矮人那裡發生的事情。同樣在東陸的土地上出現了。因此我想一探究竟……”
“從前可沒發現你這樣強烈的好奇心。”我半開玩笑地說道。
“除了做這些事情……我還能做什麼呢?”她瞥了我一眼,嘆氣說道。
我不知該怎樣接上這句話……想了很久,又猶豫着:“或者……我們可以一起先去帝都。處理了那裡的事情——當然,更有可能牽連不清……那時候我們就可以一起去東陸了。”
“這裡的人呢?”她比劃了一下。我清楚她所指的是莊園裡的那些人,於是苦笑起來:“說實話……除了叫安博爾的小姑娘,我對於其他人其實沒什麼感情。倘若有一天你醒過來,忽然跳出一堆人叫你先祖,還個個是不學無術、荒淫無恥之輩,你的反應也同我一樣吧。”
“好吧。”她微笑道,“這的確是你的風格。”
也許是時間過得太久……我總覺她的每一句話裡都有深意。我甚至懷念起她還是一個心機不那麼深的小姑娘的時候了。那樣。我也不會如現在這樣,在聽到她的每一句話之後都要花上些心思揣測她究竟在暗示着些什麼……
“那麼你同意了?”我問。
“嗯。就這樣吧。只要你捨得你那個……艾林大公爵殿下的頭銜。”她總算略顯俏皮地開了一個玩笑。於是我們一同笑了起來。
新曆二十二年的這個夜晚,我們再次相逢了。之後,每當我回憶起如今的場景……總覺得它實在太過短暫。倘若這個時候可以再讓我們石化、變作雕像……靜靜地坐在夜風裡,不管外面海枯石爛、滄海桑田……
也許也會是一種幸福吧?
之後我們相談一夜。直至外面的天際發白。
第二日,我遣人告知了來自行省首府的彌爾頓伯爵——我將親自前往帝都處理此事。也許是我的名聲和爵位令我的話聽起來值得讓人信任,他顯然是鬆了一口氣,並未過多糾纏,在下一日就離去了。於是我同瑟琳娜做好了出行前的準備,又許諾安博爾將盡快回來探望她……
便踏上北上的旅途。
感謝的月票、安之anber的打賞~
最近幾章像是談話類節目哈?哈哈,因爲我喜歡寫人說話……
不過接下來就要上路了。溫馨時光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