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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的城市, 比以往都顯得沉悶。逃不掉冬季的尾巴，空氣中碰撞的冷氣一刻不停歇。午後一過，陽光就只能透過烏雲縫隙間滲下, 大片大片地積壓着雨水。
生長着英國梧桐的校園, 鹿梓晗照舊開車等糖糖放學。
遠離城市的喧囂, 富麗堂皇的校門裡, 是一棟棟紅色歐式建築。路的拐角是英國大使館, 自然不缺金髮碧眼的家長們。他們坐在“使”字開頭的奔馳裡，死盯着校門敞開的剎那。
窗外是潮溼而沉甸甸的空氣，鹿梓晗打開暖氣, 溫度提高了些。慢慢地隨着音樂進入尾聲，玻璃上也爬上層很薄的霧氣。趴在方向盤上, 額頭頂住皮子上留下淺淺的體溫。
不知等了多久, 他才被陣敲玻璃的聲音吵醒。
“好悶。”
糖糖利索地坐在兒童安全座椅上, 鹿梓晗扭身爲她扣緊了安全帶。低頭卻發現她左膝的地方沾了泥巴，褲子似乎被什麼撐大了些。
“怎麼弄的？”
三下五除二地捲起褲腿, 傷口已經被校醫處理過了。換上消毒棉，兩邊也用膠帶綁好。糖糖在鹿梓晗裡看到了心疼，便拽了拽他手：“和Jone玩的時候磕到槓子上了。”
Jone是個來自芝加哥的黑人小孩，三年級。一雙能和探照燈媲美的大眼睛和白瓷般的牙齒讓鹿梓晗頓時就記住了他。在這所混合着幼兒園、小學、初中的私立學校裡，Jone朋友自然不少。
小孩就是這樣, 沒有膚色、種族的區別。被自己吐出的繭纏繞着難以呼吸, 陷入瀕死邊緣的——是成年人。
像你, 像我, 像他/她。
“以後上學戴個口罩吧, ”鹿梓晗去發動車子，脣角微動。待車子開到英國大使館門口, 聽到升降窗的聲響，之後便是糖糖的。她衝外面大喊着——Jone明天見，才又開口“污染太嚴重了。”
“哇塞，蛋糕！”
顯然，糖糖發現新大陸，費勁巴拉地夠到右手邊的蛋糕盒子。粉色絲帶系在把手的位置，她湊近便嗅到了芝士的味道。歡欣鼓舞地去問鹿梓晗：“爸鼻，是送給小茜阿姨的嗎？”
鹿梓晗不做聲，從後視鏡看了盒子一眼。悶悶地說道：“不是。”
糖糖甚是喜悅地甩掉了鞋子，拆開來。用溼巾擦過手後，就迫不及待地扣了一大塊抹進嘴裡：“那糖糖吃嘍，香香噠！”
╮(╯▽╰)╭
紅燈。
馬路上，車子謙卑地匍匐在白線裡。左轉燈“啪嗒”、“啪嗒”地閃爍，同鬥牛鼻孔上晃動的鼻環沒什麼兩樣。輕敲着方向盤，鹿梓晗脣角泛起一絲笑意。不知是甜蜜還是苦澀，卻都在信號燈轉換的瞬間，消失不見。
消弭在低沉的氣壓裡。
孟小茜被白迪送到距離A大還有些距離的地方下來，本來想自己走回去。他卻執意要送，漫步在人潮不算擁擠的商業街，還沒到下班族趕公車的時間，車站倒是清淨的很。
“你跟他是兄弟爲什麼不告訴我？”孟小茜不想破壞用餐氣氛，才憋到現在才問。
“你也沒問。”
鹿白迪站定腳，輕輕地扳過孟小茜身子。在他的注視下，孟小茜有點不知所措，放在口袋裡的手握緊。而她等到的，是鹿白迪爲她整理頭髮而擡起的手。
他的笑很好看。
其實他和鹿梓晗一點都不像。一個是上帝般的存在，永遠的高高在上，一個是鄰家哥哥，隨時都能給你個溫暖的擁抱。鹿白迪屬於第二類，有使人安心的魅力。
就像此刻，她站在他對面。
世界彷彿都變得寧靜。
“都多大的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
丟下這句話，兩人便又順着回A大的方向走去。風起雲涌，風撩起她耳邊的碎髮，擋住視線。孟小茜伸手去擋，順便揩去眼角泛溼的痕跡。
“你相信命運嗎？”
“什、什麼？”孟小茜伸出的腿僵硬地停在半空。這句鹿梓晗也問過她，他對她說——你是我的命運，最好的遇見。定格着，半響才點了點頭。
鹿白迪悵然一笑，同他預料的如出一轍。
“我不信。”
慢悠悠地走着，套起帽衫的帽子擋住眼睛。即使走在身邊的孟小茜，也捕捉不對方此時神情。被寬鬆的衣服罩住，像是個行走的紙片。她還是熟悉那個簡單、直爽的鹿白迪。
現在的他，太讓人揪心。
“我媽相信命運，結果她被我爸拋棄了。她相信命運從來都是公平的，相愛的人終究會翻越整個地球，直到找到彼此。卻發現那些都是假的、騙人的！命運會被金錢和欲/望買通，我爸留下一厚沓紙……然後就從我和我媽身邊裡蒸發。”
他的聲音像是沙漠中迷失方向的旅人，無助難解。
“即使這樣。我也相信命運，相信它能帶我找回最初就愛上的人。它卻早就把她推向了別人。”鹿白迪虛弱地笑着，聲音輕微地發抖“就這樣，你讓我怎麼再相信它？”
鹿白迪被她扯了扯衣角，抓住手。他掌心冰涼，就像剛剛經過浩劫的輪船，在洶涌無比的海水中慢慢沉默，直到連桅杆都不見蹤影。
她有點害怕——現在哪怕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她都害怕會刺傷到他。沒有得到過的人，始終不會明白，坐擁天下的王者頃刻間江山凋零的痛處。命運像扎進心窩的輪胎，隨着時間緩慢碾壓成一道又一道的傷痕。
血淋淋的。
站在鹿白迪跟前，踮起腳尖擁抱住他。
鹿白迪低垂着眸子，下巴抵在她肩膀。就這樣，聽到公車到站，再次啓程的聲響；聽到高中生們手機掉地後驚愕聲；聽到……孟小茜心臟的“怦怦”跳動。
她的心跳，像往常一般。
終於，他肯承認——她不喜歡他。
沒關係，不再重要了。
我喜歡你，早已與你無關了。
半響，他才從她脖頸擡起頭。逆光中，他看到孟小茜殷紅的眼眶，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淺笑着，帶着脣邊的無奈，帶着涼意的吻刻在她額頭。
他說：“沒什麼的。”
孤零零的兩個人，孟小茜覺得今天這裡格外蕭條。
孟小茜腦子裡裝了太多的事情，就似乎承受了如此多的不是鹿白迪，而是她。混雜着委屈和憋悶的情緒從胸腔噴涌，像是被鼓風機捉弄，氾濫的難以遏制。
她蹲下來，抱着膝蓋。
泣不成聲。
相信命運的還要加上秦遠楠。
從《紅樓夢》到《梁山伯與祝英臺》再到《羅密歐與朱麗葉》，她對命運的崇敬之情是翻着跟頭逐步增長的。她始終堅定地相信——人緣定三生，我與你今生的相遇，不過是繼續奈何橋前的刻骨銘心。
她守身如玉，小手甚至都沒被雄性生物摸過。當然，除了她家的憨憨，一隻棕色小比熊犬。直到一場微型事故的發生，讓她與顧江相遇。
……
原來重逢的景象如此相似。
三年前，她被壓倒在腳踏車下，後面是開車的顧江。費勁地爬起來，第一次看見陽光下有着健康的小麥色肌膚的他。
“對不起，我送你去醫院吧。”
“不用了，被你撞到算我倒黴，”秦遠楠記得當初的自己是這麼回答的。剛褪下高三時殘留的稚氣，努力地裝出大人模樣，“沒傷筋動骨算我幸運！”
“對不起，對不起。還是去醫院查查吧，免得有後遺症。”
“我都說不用了，你這人幹嘛這麼軸啊，我又不知道你叫什麼，不知道你號碼，以後又不會去訛你，擔心個什麼勁兒？”
每次回想。
她都覺得自己像只要被押上屠宰場，暴躁炸毛的母雞。
“我叫顧江，”即便被雞毛撲扇的滿臉灰塵，顧江依舊面不改色心不跳，“我不怕你訛詐。”
秦遠楠無奈，誰問你名字了？
最後她還是被他“押”到醫院，全身上下仔細地檢查過。事件發生一年後，她變成他的女朋友。那時候，顧江才告訴她——其實，他早在秦遠楠跌倒在地，就已經喜歡上她了。
就像鹿白迪說過的：
——喜歡一人可能有很多種理由，但也可能沒有。
愛情，就是如此矯情。
……
可是，當初囂張跋扈、“出口成章”的秦遠楠跑哪去了，時隔大半年的相遇，她變得沉默寡言，顧江卻還是當初的模樣。
時間的確帶走了太多東西。
“Hi遠楠。”顧江拉開椅子坐下，之後便再沒開口。
Alex臨走前，把秦遠楠按回原地。然後比了個“Fighting”的手勢就溜之大吉。秦遠楠始終緊握着包包揹帶，手背上繃出的青筋，清晰可見。
本想開口，下腹突如其來的抽痛卻讓她不禁咬緊下脣。顧江默不作聲地點了杯熱橙汁，推給她。
“特殊時期幹嘛還穿這麼高的鞋？”
秦遠楠一怔。
沒想到再別重複的開場白居然是這句，之前她幻想過各種重逢畫面。它們豐富、生動、韓劇、臺劇、泰劇……甚至連國產電視劇中，重逢的畫面都被她幻想過了，唯獨沒有這個。
這一刻，她知道電視劇中都是假的。
女主角在雨中偶遇男主，相擁而吻的畫面太過花哨。女主角□□的同雨刷般的假睫毛，毫不客氣地將觀衆踢出劇情。
她本還是想着學臺灣女生，嬌嗔地落淚。可此時，她說不出話來。顧江就像從沒離開自己一樣，似乎他們還是情侶，現在不過是男朋友在女友來大姨媽時，一句最貼心的責備而已。
然而……
“你太卑鄙了。”
秦遠楠甩下這句話。別說服務生小妹沒聽懂，就連顧江都沒反應過來。秦遠楠沒動那杯冒熱乎氣的橙汁，而是抓起咖啡杯。
“你跟我較勁，能不能別TM不心疼自己呀？”顧江急了，一把搶過她剩下的半杯涼咖啡。索性自己喝乾淨了，特別從容地嘆着氣“聽話，身體是自己的。”
其實，從始至終顧江都沒做錯。
當初決定出國定居的是他父母，決定分手的似乎也不是他。他一直都順應着所有人的欲求，當然也有她秦遠楠的那份。
秦遠楠氣。
氣的是機場顧江沒給她承諾，氣的是到美國後音訊全無，氣的是回國也不告訴她。氣的是……自己如此想念他，爲他掉了那麼多斤眼淚，而他卻一無所知。
始終她還是沒動那杯滾燙的液體，直到白煙散盡。液體隨着被上帝抽走的日光，恢復它原本的溫度。“哐啷——”巨雷響徹天際，秦遠楠給孟小茜發了條短信，她沒帶傘。
可惜，沒回。
“如果沒事，我先回去了。”
秦遠楠蹬起十釐米的高跟鞋，留下話轉身推門出去了。五點的天，現在陰的卻像九、十點鐘。剛邁下臺階，雨點就狂風暴雨般地落下，瘋狂地敲擊在玻璃上。
所有人都在跑，所有人落荒而逃。
唯獨她沒有。
秦遠楠笑自己像個女英雄，渾身傷口卻還能行走。只是這份自信立馬就大雨淋了個徹底，小腹又在劇烈地抽痛了，甚至疼的她站不直身。拎着包包的手緊攥，掌心噙滿不知是雨水還是汗的東西。
下意識地，朝咖啡座的方向回望。
顧江已經不再了。
櫥窗裡唯剩服務生小妹端着托盤，擦桌子的身影。
痛，漸漸從身體抽離。
眼前雨霧朦朧，忽地感覺腳下一軟。身下軟綿綿的，之後……就再也記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