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茜趕到醫院的時候, 被無處可躲的暴雨淋得像只溺水的白鴨。衣服溼粘地貼在周身，幾乎是每個褶皺都能擠出水來。儘管醫生告誡她，走廊裡不要跑動, 她還是在衝進病房的瞬間, 險些滑個趔趄。
還好, 鹿白迪扶住她。
鹿白迪比她好不了多少。
沒什麼比大雨天用摩托靴充當雨鞋更使人氣急敗壞的了。就在幾分鐘前, 孟小茜接到電話發了瘋似地往回跑。他便也顧不得靴子裡像是泡足療一樣的腳, 一踩油門衝這兒趕來。
時間化作筆直的白線，每個人都是這條線上的質點。正緩慢而訓練有素地趕來，最終在這件正方的小格子裡停住腳。他們各自抑制住心底的咆哮, 像是放慢幀的畫片，將那帶着熾熱的目光集聚在病牀上臉色蒼白的身影上去。
秦遠楠躺在病牀中央。
過於纖瘦的她顯得病牀格外寬闊, 牀單格外慘白。靜止的她, 好比山頂崖邊綻放的雪蓮, 恬靜中卻又混合着神聖。
極細的針輕巧地刺破她手背的肌膚，不斷地吊瓶中那透明的液體, 慢慢注入泛青的血管中，混入血液。
孟小茜慢慢走過去。
當她看到秦遠楠閉眼休憩時的倦容，眼眶忽地有些刺痛。蹲下身，本想握住她的手一滯。先是用力地搓了搓，確保褪去些許冰涼。才又重新合十雙手覆在她手背上。
“二丫, 你傻不傻啊。”小聲的嗔怪, 生怕打擾到她休息。本想說些體貼關懷的話, 最終還是堵在嘴邊吐不出。憋了半天, 孟小茜只能用聲嘆氣來凝聚她所有的心疼“唉, 至於這麼拼嗎？”
T^T
秦遠楠卻始終不動，濃密的睫毛靜止在那個屬於她的時空。在好閨蜜眼中, 顧江離開後的她，就像是用繭包裹住自己所有傷口的笨蟲子。越是疼，就越是裹的用力。
她不動，不說，不出聲。
暴雨繼續，雨點絲毫不顧及地猛敲着窗邊的玻璃。恨不得，每一顆都用力地嵌進玻璃裡面去。聽着‘噼裡啪啦’的亂響，好一會兒，孟小茜才意識到——不是雨，是冰雹。
初春的天也會有冰雹的嗎……
不知道胡想着什麼，就連護士進來都沒察覺到。護士小姐顯然是被屋裡這種沉悶，混帶着粘稠的氣氛嚇到了。輕聲走到病牀前，檢查了下輸液進度。輕聲問道：“誰是家屬，去前臺交下住院費。”
孟小茜依舊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勢，仿若石化。
“我來。”鹿白迪自告奮勇，伴着護士那句——‘不就是吊個水嘛，至於搞得像生離死別嘛’，一同走出去隨手合上了門。
窗外的雨看似勁勢小了些。
天空終於像是扯開的破棉絮，露出一塊金光色的圓洞洞。四周雖依舊陰着，那塊金色圓洞卻同上帝之眼，默默地俯視混沌人間。
所有關乎命運的東西，都逃不開。
看得正出神、
不知是誠心尋死還是滂沱中迷失了方向的黑色大鳥，拍着翅膀猛地撞到玻璃上。留下“嘭”一聲巨響後，隨即不見。
孟小茜被嚇的“啊——”大叫着，卻立刻捂住了嘴巴。回頭望望秦遠楠，只見她剛好睜開一汪水般的眸子，淺笑着看向自己這邊。
“二丫，對不起哦。”孟小茜哭喪着臉，攥了攥她的手。
秦遠楠臉上頓時涌起很吃痛的表情，想必是被她抓住手的同時，扯到了針管。低頭看看，果然手背上出現倒吸，創口鼓起個小包。
=_=
“我什麼都做不好。”
孟小茜表情總是能惟妙惟肖地，讓人誤會她的真實用意。秦遠楠心領神會並虛弱地往窗外瞥了眼，氣定神閒的模樣足以讓人誤解，她是剛從金色圓洞下凡的仙子。
“那隻烏鴉不是你的錯……”
孟小茜滿含解脫地點點頭，慢慢道：“我以爲那是隻喜鵲。”
秦遠楠：“……”
“因爲它撞到玻璃之後，你就醒來了。”孟小茜無比虔誠地合十，“你就像……上帝派來的喜鵲神女（以下簡稱：喜神）~>_<~”
喜神默默流下淚。
@_@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顧江留下掛水的前女友，先是出現在醫院外的便捷超市裡。隨手抓了盒暖肚的薑茶，之後就在計生用品那徘徊着。
就連值班員都快沒了耐心，顧江終於皺着眉指了指貨架上一排排的小盒子問：——有沒有“暖寶寶”……天雷滾滾，值班員滿頭黑線地帶他到了另一個區域，兩分鐘後，顧江才心滿意足地拎着小袋子出了門。
掐着表，算着孟小茜大概已經到了。這才放心不下地專門跑到產科樓，聽說兩邊食堂差別挺大的。他要買豬肝飯，補血用。
打飯的時候，顧江隱約聽到後面有人小聲議論他。
果然，挺着大肚子的雀斑女人滿是羨慕地打量着他。又看了眼他拎着的豬肝飯。撐着腰，肚子鼓得像顆籃球。挺費勁的她才扶着桌子站穩，對顧江說：“你真疼老婆，頭胎吧？”
(╯3╰)
顧江囧默。
孕婦拍了拍他：“一看就知道，她在哪個病房啊。躺着也是躺着，到時候我陪她說說話去。孕婦最怕悶了，我老公吶……不在的時候每小時都打電話呢。”
她呵呵地笑着，臉上妊娠斑在熾光燈照射下，格外明顯。下意識地，她攏着自個巨大的肚子，往排隊的人羣裡張望着。忽地，暖心一笑。
——那個瞬間，她真美
……
顧江回到病房已經是十分鐘後的事了。
不大的病房，此刻擠着三個人。孟小茜正在給秦遠楠削蘋果，鹿白迪沏了兩杯咖啡，靠在窗邊。紙杯裡散發的熱氣，在眼瞼下織成小片輕薄水霧。
透過霧氣，他發現了站在門口的顧江。
“你是？”
鹿白迪站起身。他並沒見過顧江，甚至都沒聽孟小茜提起過。對於突然闖入的‘外人’，他首當其衝地擋在了兩個女人的面前。
“鼻涕江，”孟小茜‘吭哧’一口解決掉蘋果核，流線形地丟進了垃圾桶。笑眯眯地望着顧江，眼底寫滿了——‘果然有一套哦’的奇怪表情，“接到你電話，我還以爲撞到鬼了呢！”
顧江聳肩，似笑非笑。
鹿白迪用詢問的眼神看了看孟小茜。她頓時領悟，伸出雙手相互介紹着：“白迪，這是顧江，小學同學。顧江，這是鹿白迪，高中同學。”
顧江禮節性地伸出手，兩人握了握。
他當然不知道鹿白迪就是孟小茜的初戀，也不清楚現在看似亂成麻線團的複雜兄弟三角戀。擱以往，顧江打死也不會相信曾經那個留板寸頭的瘋丫頭，如今也成了被人明爭暗奪的搶手貨。
當然，他現在也沒心情。
“好點了嗎？”顧江替她升起桌子，熱乎乎、香噴噴的豬肝飯打開放在她跟前。又擺好筷子和盛湯的勺子“趁熱快些吃。”
說完，又端着杯子出去了。
直到顧江再回來，秦遠楠還是一口沒動。倒是孟小茜正捏着片豬肝往嘴裡放，滿是讚歎地嚼啊嚼的。
病號飯，好好次~
o(╯□╰)o
鹿白迪小聲嘀咕：“他們倆是男女朋友？”
滿嘴充斥着豬肝的濃香，不捨得開口。孟小茜遏制住自己要再次伸向盒飯的爪子，星星眼地看着他肯定的點了點小腦袋。
“系滴，系滴。”太平洋都分不開的戀人，滿分認證√
“小茜，我有些話想對遠楠說。”
孟小茜識趣地起身告辭，卻被秦遠楠叫住。秦遠楠聲音帶着大病過後的虛弱，她怕是起身的時候又扯開了針孔，手背的痛感蠢蠢欲動：“小茜，你留下吧。”
“喜神，求你放過我吧。”孟小茜一隻手伸向豬肝飯，一隻手強扯着它，看似偏不讓它得逞，“我對私家恩怨丁點興趣都木有，喜神姐姐求放過。”
多虧了她精湛演技，顧江總算擠出抹笑。
“爲什麼是喜神？”鹿白迪突然打岔。
瞧嘛，他就是辣麼地善解人意。
@_@
“這源於一隻大黑鳥的故事，”孟小茜勾住鹿白迪脖子，生拉硬拽地往外撤退。鹿白迪極力地哈彎身子，被套住腦袋彆扭地拖出了門外。耳邊還有某人自言自語地嘟囔“我跟你說哦，這是大黑鳥……”
-_-!
人走屋空。
“今晚我陪你，”顧江搬來把小椅子坐在病牀邊上。舀起勺米飯，配着豬肝一同遞到她脣邊。秦遠楠抵擋不住他溫水般柔軟的眸光，終於妥協。顧江不是笑起來妖豔的男人，他勾起的脣角只會讓人更陷入他的溫柔，半響秦遠楠才聽他講：
“我們談談好不好？”
傍晚8點。
鹿白迪同孟小茜漫步在雨後的院落裡，鵝卵石鋪成的小徑只有零星幾人散步。路燈灑下鵝黃色光傘，時不時投在兩人頭頂。
病房裡兩人衣服早已幹了大半，異樣感逐漸褪去。偶爾從樹叢中擠過的風，還是會讓孟小茜冷不丁的打個寒噤。
快到大門的時候，孟小茜手插着口袋。擡頭，剛好看到路燈在鹿白迪眉宇間投下的暗影，一時間她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只好嘻嘻地笑着。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今晚，鹿白迪格外好看。原本琥珀色的雙眸又變回淺棕，見孟小茜盯着自己看沒完，於是擡手捏了捏她鼻子“發什麼呆呢？”
孟小茜恍然大悟，難道自己剛纔色迷心竅了？
——又？！！
“我在想該怎麼謝你。”孟小茜隨便搪塞幾句，不料對方居然信了。左右張望着，眼尖地發現了停在一旁的摩托車。便迅速地踮起腳尖，給了他一個足實的擁抱“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_@
“那你呢？”
孟小茜隨便劃拉着：“當然是坐公車啦。”
“打車吧，”鹿白迪思忖片刻，補充道“太晚了，我不放心。”
啪——！
孟小茜一巴掌賞給鹿白迪。他委屈地揉着胳膊（其實一點都不疼%>_<%），隨即咧開嘴笑着，睫毛也跟着抖動。
“你可別誤會，剛纔抱你是因爲‘那個’。我一沒錢，二沒勢的。還不了你什麼情，不過作爲朋友，我孟式擁抱還是……可以慷慨給予的。”
“我知道。”鹿白迪淺笑着，順勢一拉把她擁入懷。下巴頂住她頭頂，輕柔地磨蹭着，耳邊盡是他輕語“足夠了。”
摩托的轟鳴，才讓孟小茜從出神中緩過來。
鹿白迪無比帥氣地跨在摩托上，全副武裝。就像他最擅長的那樣，僞裝起自己所有的傷痛，戴上優質的面具，佯裝縫起嘴角露出完美的微笑弧度。
頭盔下，他不露聲色。
沒人知道他的表情——或哭或笑，或喜或悲。
“我哥給你來過電話。”
孟小茜被摩托燈晃得睜不開眼，轟鳴聲也幾乎湮沒了他的聲音。她衝着他揮揮手，大聲喊：“什麼——？”
卻被對方當做是告別。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鹿白迪就帶着他的坐騎迅速地逃離衆人視線。孟小茜無奈地聳了聳肩，仰頭向着秦遠楠病房的方向望了幾眼。
掏出手機，本想告訴藍小小一聲，要給她留門。卻看到了屏幕上一通未接和一封未讀信息，發信人都是鹿梓晗。
想了想，她還是鼓足勇氣給他撥了回去。
……
只是她不知道，鹿梓晗在開會。以一種她並不瞭解的身份，展開完全脫離她認識範疇的生活。
華世盛宇公司。
鹿梓晗還在爲最近的簽約模特問題發愁。早就過了下班點，可全體員工還都趴在屬於自己的小格子裡，等着被大BOSS隨時傳喚。一門之隔的經理室，秘書小心翼翼地往裡張望，見鹿梓晗埋頭不時在紙上寫着些什麼。
而一旁的沙發上，鹿家千金早就睡死過去。
突然跳躍着Boss頭像的MSN哆嗦了下，發來條信息：
【鹿小主】：黑摩卡，謝謝。
秘書立馬敲了條回過去：
【Vivian】：好的，鹿總。
不出一分鐘，秘書就送上杯熱氣騰騰的摩卡。鹿梓晗順便把審覈好的策劃交給Vivian，讓她帶着策劃部開會繼續商討下。
“鹿總，您要不要先……”
鹿梓晗示意她等下，接起電話。是孟小茜打來的，外人在不方便多說。簡短地應對幾句，便掛了。隻身走到衣架，拎起件攬在胳膊上，答道：“你繼續。”
Vivian凝神回覆：“這邊事物我會處理妥當。策劃部的會議晚些我會給您發傳真過去，鹿總不如先帶夕垚回去休息。”
鹿梓晗頗欣慰地微微一笑：
“辛苦你了。”
於此同時，孟小茜坐在醫院小花園的長椅上。緊緊地握着手機，入夜後的風帶着寒意逐漸襲來，她忍不住地打了幾個噴嚏。
不遠處，似乎有個女孩在跟男朋友吵架。她站在路燈下的冰冷風口，舉着手機，大聲地喊着：“沒時間陪我就說沒時間，別老TM拿話搪塞我！想分手就直說，我又TMD不是長你身上的草——！”
孟小茜打着寒噤，幻想着女孩痛哭流涕的悲壯場面。手機放在膝蓋上，不住地搓了搓手，鹿梓晗……我要我們好好的。
我要，大家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