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夜,遠遠近近的宮殿全都被沉黑如墨的暮色籠罩住。
夜風繚亂,廊檐下的宮燈搖擺不停,驚擾了大殿內的流蘇起伏不定,糾纏交錯。
守夜宮女趕緊去關窗,唯恐外面呼嘯的冷風吵到近段時間睡眠淺的皇后娘娘。
然而,儘管如此,內殿裡還是傳來一聲尖利的驚叫。
淒厲中帶着驚恐的叫聲,響徹整個鳳儀宮,頃刻便讓外面守夜的宮女太監宮女們緊緊扼住呼吸,紛紛趕往內殿。
寬大的牀榻上。
國君緊緊抱着被噩夢驚醒的皇后。
她鬢髮凌亂,額角還未乾透的冷汗愈發襯得面色慘白,身子瑟縮在國君懷裡,連呼吸都在顫抖。
國君沒有第一時間問她夢到什麼,只是在等着她緩和情緒,一隻手輕輕拍着她的背,柔聲問:“裳兒,如今可好些了?”
皇后本名九方裳,乃夜極宮這一任凰女,只不過她決心要留在皇宮,所以被夜極宮四位聖女帶回去廢除修爲,洗了語真族的血脈,如今只不過是容顏不易老,其他方面與普通人無異。
“陛下……”皇后嘶啞的聲音勉強發出聲音,卻是帶着哭腔,不過片刻便有晶瑩的淚珠填滿美眸,“他來了……妾身夢到他回來了……”
皇后的這句話,每個字都說得極爲緩慢,一字一頓,每說一個字,身子都顫抖一下。
國君面色微變,“裳兒你說誰?誰回來了?”
“那個孩子……”皇后終於落下淚,咬着脣角,淚眼漣漣,“妾身夢見那個孩子從地獄爬回來,他滿身是血,聲聲質問妾身爲何要棄了他,他那麼小……當時被送出宮處理的時候,連身子都還沒洗。”
“裳兒……”國君顯然也沒想到皇后竟然會夢到那個孩子,都十多年過去了,按理說來,該有的噩夢應該早就在那幾年做完了,爲何時隔這麼多年……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這段時日是不是想起了那個孩子?”國君輕聲問。
“是妾身對不起他。”皇后失聲痛哭,“可皇室雙生子不祥,若是妾身將他留下,朝臣反對也就罷了,日後必定威脅到陛下的江山,屆時妾身便是死一萬次都不足以贖罪。”
“裳兒,你別想太多。”國君勸慰道:“那個孩子都走了這麼多年,倘若他泉下有知因爲他的犧牲換來南岷的國泰民安,他必定不會怪罪你的。”
“不……”皇后連連搖頭,“就因爲當年的事,所以我們遭到報應了,後面這個孩子心智不全……”
說到這裡,皇后更加淚如泉涌,“前兩日妾身託人偷偷出去看他,這才得知他已經死了。”
國君臉色大變,“什麼……死了?”
“是。”皇后泣不成聲,“聽說是被同行嫉妒,所以遭了打,沒捱過夜裡天寒,活活凍死的。”
“怎麼會……”國君整個人都呆愣住,當年那兩個孩子沒能留住就已經讓他很心痛了,後面這個怎麼就死了?
“早知道就尋一戶人家收養他,也不至於……”後面的話,皇后已經說不出來,這一刻才終於懺悔自己當年做了多喪盡天良的事。
國君愕然過後,面上劃過一絲狠厲決絕,“裳兒你別怕,等明日,朕就讓人去請巫族的人來加強結界,那個孩子的靈魂即便到了現在還遊蕩在世間,他也靠近不了帝京城半分。”
皇后全身都在顫抖,“若是他還活着……”話到這裡,突然想起來雙生子的事,皇后立即搖頭喃喃自語,“不,他的靈魂被詛咒了,他不能活着,否則,江山會被傾覆的。”
國君面色陰沉,眸中寒光凜冽,他絕對不允許這世上有任何威脅江山的東西存在,哪怕……只是一個新生嬰兒的靈魂。
看來,是時候去請巫族高手前來幫忙加強結界了,十多年前用那個孩子的血,這一次……用胎盤!
只要那個靈魂敢靠近,必定灰飛煙滅!
“陛下……”皇后突然擡起頭,弱聲道:“妾身最近噩夢連連,夜間睡不着覺,想去伽藍寺禮佛三個月,還請陛下允准。”
“裳兒,朕不放心你這樣前去。”國君皺着眉頭,“你也說了,最近噩夢不停,萬一去了發生什麼意外怎麼辦?”
皇后用央求的口吻道:“妾身早些年犯下滔天罪孽,唯有到佛前懺悔,祈求佛祖能原諒那時的少不更事,否則,妾身即便寵冠六宮,即便身居高位,這輩子都會不安的。”
國君不忍心見到皇后這個樣子,只得勉強應下,“那好,等明日,朕讓太子親自送你去伽藍寺。”
皇后提醒道:“陛下怎麼忘了,子陽已經得了您的允准聯繫了九仙山準備去那邊歷練一年呢!”
國君這才反應過來,太子不在,如今皇后也要走,他心中突然涌上一種莫名的不安,隨即便轉化爲恐懼。
這種感覺一出來,他迅速抱緊了皇后,聲音微顫,“裳兒,若是可以,朕真的不想你去伽藍寺,朕心中很不安。”
皇后將腦袋埋在國君懷裡,低低抽泣,許久沒說話。
……
夜深人靜的時候,九仙山唯有風聲獵獵作響。
鳳息的房屋牆角,蹲着兩個身影,一邊輕聲說話一邊往地上灑東西。
謝嵐有些心虛,壓低了聲音問:“竹師姐,我們這麼做,萬一燒到其他弟子怎麼辦?”
岑竹隱在月光下的面容呈現猙獰之色,冷冷一笑,“那個賤人一天不死,我便一天不安,大小姐整天裝模作樣,若是靠她來弄死阿希這個賤人,那恐怕二師兄一顆魂兒都快沒了。”
想到有個弟子告訴她早上在大小姐的院子裡二師兄見到阿希時的失態,岑竹便恨不能將鳳息千刀萬剮。
加快了手上灑火油的速度,岑竹小聲提醒謝嵐,“速度快着點,我方纔看見那賤人正在屋裡歇息,今夜風大,一會兒就能全部燃起來。”
謝嵐頭一次做這種事,心中忐忑不已,小聲道:“竹師姐,我怕……”
“廢物!”岑竹低喝一聲,“你怕什麼,女弟子們都是會武功的,唯獨阿希這個賤人還沒有修煉過,待會兒起火的時候你朝着外面大喊一聲,女弟子們很快就能用輕功逃出來,至於阿希……哼,她必死無疑!”
謝嵐一直是岑竹身邊的跟班,一直唯岑竹是從,聽到這番話,不由得暗自心驚,雖然平日裡女弟子之間也有不少小摩擦,可還從來沒有嚴重到殺人放火的地步。
況且……謝嵐想到鬱銀宸那張皎潔如月的面容時,不由得耳根紅了紅,腦袋往下垂了一些。
岑竹見狀,蹙眉道:“你怎麼還愣着不動?”
謝嵐錯愕了一下,她心中有些糾結,如果阿辰知道是自己害死了他的親妹妹,肯定會因此記恨自己,那以後,自己想要靠近他,就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望着謝嵐這副唯唯諾諾的模樣,岑竹咬咬牙,從她手裡搶過火油桶,三兩下繞着牆角澆上去,這纔回頭對着謝嵐道:“我馬上就要點火了,你趕緊去外面做好準備,等火一燒起來就趕緊放聲喊,好讓女弟子們有足夠的時間逃出來。”
謝嵐面露猶豫,“竹師姐,我們這麼做,萬一被發現可是要被逐出師門的。”
“爲了二師兄,我已經顧不得這麼多了。”岑竹眸光幽深,“再說了,今天晚上的事只有我們兩個知道,只要你不說,別人怎麼可能知道?”
說到這裡,岑竹似是突然反應過來什麼,立即用狐疑的目光看向謝嵐,“你在想什麼?”
謝嵐被她這陰陽怪氣的聲音嚇了一跳,趕緊搖頭,“沒有。”
岑竹面色冷凝,威脅道:“你若是敢把今天晚上的事說出去,那我也撕破臉,把你和衛師兄苟且的事捅出來,看看到時候誰的臉上好看。”
謝嵐當即嚇得臉色慘白。
衛師兄是整個門派裡最好色的人,有一次將謝嵐騙去後山意圖強暴,後來謝嵐僥倖逃脫了,但這件事被岑竹從頭到尾看在眼裡,所以從那以後,謝嵐才整天跟在岑竹身後,爲的就是她能幫自己保守秘密。
岑竹冷哼一聲,“若是不想身敗名裂,就滾出去喊人!”
謝嵐顯然還沉浸在當初自己險些被凌辱的那件事裡,陡然聽到岑竹的聲音,趕緊回過神來,提起裙襬就往外面跑。
岑竹見謝嵐已經準備好,趕緊掏出火摺子點燃,毫不留情地扔在灑了火油的牆角,火光漸亮,伴隨着濃煙滾滾而起。
今夜風大,再加上院舍房間都是連在一起的,故而火勢蔓延很快,不出片刻,鳳息的這間房全部被漫天火龍包圍,火光映天。
謝嵐先去濃煙裡走了一轉讓自己看起來狼狽不堪,這纔出來對着院舍裡大喊,“走水了——”
她這一喊,院舍裡的女弟子們紛紛起牀跑出來,有的來不及披上外衣,有的來不及穿鞋,有的被濃煙嗆得咳嗽不停,但不管如何,全都逃出來了。
這時,岑竹假裝從自己房間方向捏着嗓子出來,她臉上灰黑一片,頭髮鬆散凌亂,扯着嗓子猛咳了好幾下才吩咐衆人,“趕緊看一看還有誰沒出來。”
衆人站得整齊,謝嵐去點了人數,最後驚慌道:“糟糕,阿希還沒有出來。”
女弟子們紛紛嚇白了臉,阿希是所有女弟子裡武功最弱甚至可以說完全沒有武功的,白天才遭了大小姐丫鬟的毒打,想必身子虛弱,這個時候還沒出來的話……
慘白着臉,個個將目光望向前方院舍那連綿的火勢中,一句話也說不出。
岑竹往鳳息的房間處看了一眼,眼角流露出一絲得意的笑,轉過頭來時面色又轉換爲焦灼,“你們都愣着做什麼,趕緊叫人來救火啊!”
衆人這才反應過來,紛紛前往各院喊人的喊人,打水的打水,一時間紛亂不已,只聽得大火燒到房樑的爆響聲和女弟子們的呼救聲響成一片。
扶言之第一時間聽到了女弟子們的聲音,他臉色一變,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跑出房門,站在院裡就能見到女弟子院舍方向火勢連綿,黑煙滾滾,如同一朵巨大的黑雲籠罩着上空。
呼吸陡然有些急促,扶言之來不及走大門,輕功飛上房頂,轉瞬間到了失火的院舍裡。
這時,恰巧臉色慘白的鬱銀宸和裴崢兩人也同時趕到。
鬱銀宸緊皺着眉,現場很混亂,他根本看不清到底誰是鳳息。
一把揪過謝嵐的衣領,鬱銀宸問:“還有誰沒逃出來?”
謝嵐被他嚇了一跳,想到這件事是自己和竹師姐坐下的,她心虛得很,趕緊垂下眸,顫着聲音道:“阿希,阿希還沒有出來。”
“什麼?!”
扶言之、鬱銀宸和裴崢三個聲音同時響起。
謝嵐顫抖得更厲害了,她始終不敢擡頭,正準備開口,卻見鬱銀宸已經衝進了火海。
謝嵐臉色大變,驚呼:“阿辰——”
不等她話音落下,扶言之也跟着衝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