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久去府醫處提了醫箱來到蘅蕪苑時,女帝正坐在一棵懸鈴木樹下,石桌上擺放着一個琉璃缸,缸裡兩尾紅色小魚遊得歡快,魚尾擺動泛開層層水波。
女帝修長的手指搭在琉璃缸壁上,指腹來回勾勒着小魚的形狀。
夕陽給她完美的側顏鍍上一層淺金色,從荀久這個角度看去,就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對着琉璃缸憧憬未來。
心頭微微一動,荀久有些不忍心上前打擾,站在原地許久沒動。
花脂端了解暑的瓜果過來,見到荀久,身子福了福,喚了聲:“久姑娘。”
女帝聞聲收了動作側過身來掃了荀久一眼,吩咐已經將瓜果擺好的花脂退下去,用牙箸夾了一小塊寒瓜塞進嘴裡吃了才慢悠悠開口,“那天晚上,躲在殯宮冰牀後面的人是你。”
這是一個肯定句。
荀久聽得很清楚,女帝並不是在以詢問的語氣跟她講話。
她沒吭聲,算是默認。
女帝從何得知的,荀久不知道,但她很清楚女帝的智商絕不比扶笙差多少,要查到這些輕而易舉。
“你是朕見過的……”女帝語氣停頓一瞬,接着道:“子楚願意親近的第一個女人。”
荀久心中直翻白眼,就魔王那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是個女人看見都提不起性趣好麼?誰願意親近誰還不一定哩。
沒聽見荀久的聲音,女帝緩緩擡眸,語氣冰寒了幾分,“子楚的事,朕不會干涉,倘若他真的對你有意,朕也樂見其成,但有一點,倘若讓朕發現你接近他是爲了報仇,那我一定會毫不猶豫,親手殺了你。”
得,遇到民主皇帝了。
荀久心中直唏噓,還以爲女帝會破口大罵她狐狸精不要臉勾引秦王,順便再壕氣地甩一張鉅額支票給她讓她離開秦王云云。
然而事實證明,是她看多了狗血劇情,連帶着思想也有點狗血。
等等……女帝不是有戀弟癖麼?爲什麼對她和扶笙的事絲毫不在意?似乎臉上也並沒有吃醋的表情?
難道自己又狗血了一回?
荀久上前一步,壯着膽子問:“民女不過一介布衣,敢問陛下爲何不阻止我與秦王殿下往來?”
女帝輕嗤一聲,“放眼天下,你還能找出與子楚門當戶對的名門閨秀來嗎?”
荀久歪着腦袋認真想了想。
扶笙的地位,說是與女帝並肩都不爲過,既然位比江山之主,那麼除了女帝,便再沒有人家能與他門當戶對,也不敢與他門當戶對。
荀久扯了扯嘴角,答:“似乎……沒有。”
女帝輕笑:“既然沒有人能與子楚門當戶對,那麼這天下的名門閨秀和布衣女子還有什麼區別?”
這霸氣的字句,這傲嬌的語氣,簡直和扶笙如出一轍啊!
荀久忍不住在心中給這位美貌與智慧並存的女帝點了個贊。
女帝淡淡睨她,“能得子楚青睞,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你若敢用情傷他,朕定要你生不如死!”
荀久繼續翻白眼,確定女帝不再開口以後才扯着嘴角道:“陛下,其實您今日要是不說,民女都不知道秦王殿下對我有意思,所以實際上,我還沒有考慮清楚。”
女帝:“……”
敢當着女帝的面說要考慮是否接受秦王的感情,普天之下,恐怕只有荀久一人了。
眼見着女帝臉色沉下來,她趕緊賠笑道:“感情這種事嘛,必定得你情我願,一廂情願地強扭在一起多難受啊,您剛纔不也警告了讓我不準用情傷他,我現在連情都沒有,豈不是更傷他?”
女帝眯了眯眸,“你不喜歡子楚?”
荀久故作爲難道:“喜不喜歡也不是民女說了算。”
她承認,她是對那個毒舌討人厭的魔王有那麼一丟丟好感,但也只是一丟丟,誰知道扶笙對她到底是個什麼想法,萬一人家根本沒有那種意思,那她現在就在女帝面前承認自己的感情豈不是會被他笑掉大牙?
女帝疑惑地看着荀久,“你爹孃如今都不在了,誰還有這麼大權力約束你?”
荀久心道我爹孃不在還不都拜你所賜麼!
女帝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收回眼低聲道:“死的不是你最重要的人,你當然覺得抄了你們家是朕殘忍,換個角度想想,倘若是我爹殺了你心愛的男人,你還能不能心平氣和地站在這裡同我討論我與你兄長的風月之事?”
荀久一怔,這個問題,她的確沒有想過。
在她的認知中,女帝荒淫、暴政、性情乖戾、嗜血,是個十足的暴君,但今日女帝的話讓荀久突然覺得自己以前走進了思維盲區,她對於女帝的看法全都被禁錮在外人給女帝貼上的標籤範圍內。
簡單來說,她還沒接觸過女帝的時候,就在心中形成了“這個女人是暴君”的定論,以至於在一刻鐘前,她還在單方面認爲女帝下旨抄了荀府簡直沒有人性。
可女帝剛纔所說的,讓荀久陷入了沉思,不得不把腦海中對於女帝的認知重新洗牌,
其實女帝說得對,換個角度來,任何人殺了自己最重要的人,那個殺人犯都是不可饒恕的,荀謙也一樣,他親手殺了人,殺的還是女帝最寵愛的男妃,在這種以權爲尊的封建社會,被抄家是完全合理的。
而女帝能在面對殺人犯的女兒時心平氣和地說話,就證明她並非傳言那般沒有人性。
倘若女帝真如同流言所傳那樣喜好殺人,那麼,一份小小的金書鐵券怎麼可能阻擋得了她殺光荀氏的決心。
所以……
荀久在心中總結,自己如今還能活生生站在這裡,是因爲當初女帝存了一絲慈悲心。
荀久自然不會對女帝的手下留情感恩戴德,但從今以後,她對女帝的看法將會徹底改變。
起碼,眼前的年輕帝王只是個有血有肉有心臟的女人,並非傳言中嗜血的妖魔。
女帝眉眼間有些疲倦,也懶得再與她胡扯,伸手撩起袖子,將腕脈搭在石桌上,“既是來請脈,那便速度快些,朕乏了。”
荀久回過神來坐下,將指腹扣在女帝腕脈上。
良久,荀久縮回手,掃了一眼四周,見無人才神情凝重道:“陛下,您腹中的東西倘若再不盡快取出,只怕會危及性命。”
女帝並沒有應答荀久的話,收回手放下袖子,沉聲問:“這件事,你可跟子楚說過?”
荀久如實道:“秦王殿下只知道您並沒有懷孕,並不知道您究竟是哪裡不舒服。”
女帝明顯不信,狐疑地看向荀久,“那你進宮爲朕請脈的那日是怎麼和子楚說的?”
荀久想了想,答:“我告訴你秦王殿下,每個女人都會有難以啓齒的病痛,後來,他就沒再問了。”
女帝瞭然地點點頭,輕哼,“算你識相!”
緩緩站起身,女帝就要回房。
荀久叫住她,“陛下,您就不問問民女是否有辦法幫你取出那東西嗎?”
畢竟,如今的女帝在她眼裡不過是一個病人而已,救死扶傷是醫者本分,她不忍心看着病人受到這樣的折磨。
女帝腳步一頓,並沒回頭,“朕不需要,也不會讓你動手取出那個東西,但你若是敢泄露半絲風聲,被開刀的人將會是你!”
荀久沒再出聲,卻陷入了疑惑。
她號的脈不會出錯,最多再過一個月,女帝小腹裡面的腫瘤就會開始惡化,屆時她必定痛苦萬分,陷入昏迷將會是常有的事,危及性命也是極有可能的。
可是,爲什麼?
女帝明明知道自己小腹內有東西,卻依舊堅持不要她幫忙取出來?
這世上還真的有不怕死的人?
這個女人果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無奈地搖了搖頭,荀久讓花脂取來紙筆開了能暫時延緩病痛的藥方,整理了東西便走出蘅蕪苑。
恰巧羽義從遊廊走過來。
老實說,今日之前,羽義給荀久的印象是文雅溫潤,但自從奚恆指證羽義與阿紫暗中有私情後,荀久再聯繫羽義的身份,便開始覺得這個人才是五美里面心思最爲深沉,也最讓人難懂的。
此時碰面,荀久覺得自己和羽義並沒有什麼話題,特地往邊上走想就此錯開。
豈料羽義在經過她的時候停下了腳步,輕喚,“久姑娘。”
荀久心裡“咯噔”一聲,最終還是停了下來,偏頭尷尬一笑,“羽……”剛要喊出聲,荀久立即反應過來,改口道:“抱歉,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的封號,所以……”
“叫我羽義就好。”他微微一笑,“今日的事,多謝久姑娘出手相助,羽義無以爲報,但你若有任何需要,儘管告知,我定全力幫你。”
“這倒不必。”荀久慷慨一笑,“你應該把報恩的心思花在如何過女帝那一關上。”
面色微僵,羽義似乎找不到應對的話語。
荀久挑眉拍拍他的肩,“好啦,我開玩笑的,你是秦王的人,女帝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總不會太過爲難你的。”阿紫就不一定了。
後面半句話,荀久沒有說出來,也不能說。
“告辭。”荀久笑笑,揮揮手提着醫箱回了自己住處。
荀久剛踏進院門,就見到陶夭夭帶了兩個婢女等在她房門前。
荀久走上去,“女侯找我有事?”
陶夭夭猶豫片刻,屏退婢女後低聲問:“宮義的毒可解了?”
荀久心思一動,滿面惋惜道:“宮義是個鑽牛角尖的,剛纔我送他回房的時候,死活不讓我給配解藥,說什麼他愧對秦王,還不如就這麼死了算了。”
“啊?!”陶夭夭嚇得小臉一白,說話結結巴巴,“那……你就真的沒給他配解藥?”
荀久攤手,“人家不要,我何苦熱臉貼在冷屁股上?再說了,宮義又不是我老公,我沒必要爲了他不想活而寢食難安。”
陶夭夭一懵,“什麼是……‘老公’?”
荀久走到門邊,一邊開門一邊道:“就是一個讓人聽了身心愉悅的特殊代名詞,如果你喜歡,也可以隨時這麼稱呼他的。”反正宮義也聽不懂。
荀久默默補充完。
陶夭夭皺了皺眉,低聲嘀咕,“老公……?怎麼感覺怪怪的?”
荀久放下醫箱,倒了兩杯茶,遞一杯給陶夭夭,揚眉道:“一開始的時候的確是感覺怪怪的,但是多喊幾次就習慣了。”
陶夭夭狐疑地看着荀久,“你平時也是這麼稱呼秦王的?”
“噗——”
荀久沒忍住一口茶噴了出來,嗆得她咳了好半天才緩過氣來。
悄悄腦補了一下她對着扶笙那個高冷帝喊“老公”的樣子,荀久頃刻覺得全身一陣惡寒。
陶夭夭顯然沒那麼好糊弄,看她的眼神越發狐疑。
荀久不想自己打臉,於是笑眯眯道:“其實個人有個人的特殊稱呼,就比如你可以稱呼宮義爲‘老公’,而我卻不可以這麼稱呼秦王。”
陶夭夭鍥而不捨地追問精神很好,“那你怎麼稱呼秦王的?”
“唔……”荀久託着腮幫想了半天,突然目光一亮道:“我私下裡稱呼秦王爲‘小指頭’。”
陶夭夭:“……宮義也沒比秦王大多少,爲什麼他那個稱呼有個‘老’字,而你對秦王的稱呼裡面卻有個‘小’?”
荀久呵呵笑了兩聲,“不要在意細節。”
廢話!她難不成會告訴陶夭夭,“小指頭”的稱呼緣於她和季黎明共同懷疑扶笙那方面不行,再順帶懷疑了一下器官過小?
見陶夭夭還想發問,荀久趕緊先一步道:“你現在過去的話,估計還能見到宮義最後一面。”
陶夭夭耳根一燒,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淺飲了一口茶,隨後輕哼,“誰告訴你我要去見他!”
荀久一臉受寵若驚,“哦,原來你老早就等在我房門前,開口第一句問候宮義的毒解沒解其實是在變相關心我?”
陶夭夭一噎,隨後仰起下巴,“我……我自然是關心你,否則怎會一早就等在這兒?”
“咦……”荀久捏着下巴,眨眨眼,“若我沒記錯,昨天到現在,我們纔剛好認識了十五個時辰,若非方纔我去了前廳,你貌似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誰說的!”陶夭夭偏開頭,哼哼道:“我一早就看出你是女扮男裝,再隨便一調查,想知道你的身份有何難?”
荀久扶額,掃了自己傲挺的胸前一眼,表示從此後對女扮男裝累覺不愛。
“對了……”陶夭夭突然嚴肅臉,問荀久,“我聽說你剛纔還去了蘅蕪苑,女皇陛下有沒有說些什麼?”
荀久知曉陶夭夭問的是女帝對於這次懸棺墜落的事件還有沒有別的旨意,但她剛纔去的時候,女帝隻字未提,分明已經全然放心交給了澹臺家族。
搖搖頭,荀久道:“你就放寬心吧,女帝既然已經放言讓大祭司親自處理,必然不會再中途變卦降罪於陶府的。”
陶夭夭頓時鬆了一口氣。
荀久又道:“不過你可能會有些麻煩。”
陶夭夭才放下去的心再度一緊,“什麼意思?”
“畢竟死了那麼多僰人。”荀久道:“他們的家人安撫以及安置是個問題,這件事若是處理不妥當,極容易引起動亂,逃難到上庸的僰人雖然沒有多少,但切記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萬不可掉以輕心。”
陶夭夭贊同地點點頭,“這個不用你擔心,我早就讓人準備了豐厚的錢糧,等女皇陛下回京以後我就親自去安撫那幾個僰人的親眷。對了,阿貴恢復得如何?”
“放心吧!”荀久挑挑眉,“輕傷,我估摸着這兩日便能醒來。”
陶夭夭徹底放下心,擡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站起身來告辭道:“我還有事要處理,就先告辭了。”
陶夭夭走後,荀久又續了一杯清水,陶府僕從送了飯菜來,她難得的沒什麼胃口,匆匆吃了兩口就去錦葵園。
看守院門的禁衛軍見到來人是荀久,二話不說便讓她進去。
荀久一臉受寵若驚樣。
要知道,上一次她來給扶笙送花瓣的時候,看門這幾位可是阻攔了好半天才熬不住讓她進去的。
進了院門,四下掃了一眼,整個錦葵園的房間都是緊閉的,荀久沒見到扶笙,便上前去敲門。
敲了半天沒有反應,倒是角義從旁邊閃身出來,“小妖精,你來找誰?”
荀久瞅他一眼,“自然是來找老妖精。”
“殿下不在。”角義斜倚在柱子邊,饒有興致地盯着她,“看在你今日大展身手讓我刮目相看的份上,我決定聽一聽你來錦葵園的目的。”
荀久:“……”
這奇葩……好強悍的邏輯!
荀久不理他,轉身要走。
角義大爲意外,高喊一聲,“小妖精,我可不記得哪裡得罪過你,你沒必要對我愛理不理罷?”
荀久冷哼,“我這個人對第一次見面印象不好的東西特別記仇。”
角義好笑地跟上她,挑眉問:“記赤棗烏雞湯的仇還是鵪子水晶膾的仇?”
荀久吞了吞口水,輕咳兩聲,改口道:“當然,在美食麪前,仇恨也可以化爲吃的動力。”
角義忍不住輕笑一聲,傲嬌道:“我就知道你的胃口已經被本大廚養刁了,吃不慣外面的東西,怎麼樣,晚飯是不是食不下咽?”
荀久撇撇嘴,她剛纔的確是沒有吃多少東西來着,那也是因爲白日裡親眼見到了奚恆自殺那一幕,再加上心中急於找到小劉權,所以沒什麼胃口。
不過,既然大廚親自開口了,那她也沒必要跟美食過不去。
點點頭,荀久偏頭對角義眨出星星眼,“大廚大廚我好崇拜你,你下廚的樣子最帥了,帥的不要不要的。”
“哎喲我的親孃咧……”角義伸手拂落全身的雞皮疙瘩,見鬼一樣自動離荀久遠了些。
有了角義親自下廚做的菜,荀久這次胃口大開,吃完飯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點了盞羊角風燈再度來到錦葵園,這次老遠就能見到院內房間燈火通明。
禁衛軍依舊不過問,直接讓她進了院子。
荀久輕手輕腳來到扶笙房門前,正準備偷聽,裡面突然傳來扶笙平靜的聲音,“我一個人不會自言自語,你沒必要那麼辛苦偷聽。”
荀久:“……”
重重咳一聲,荀久把風燈掛在門外的樹枝上,邁着步子走進去,義正言辭地指責道:“我只是一個剛及笄的美少女,你這樣暗示我房裡只有你一個人,是在變相勾、引,這樣很容易引起火災的,知不知道?”
扶笙站起身挑了挑燈芯,轉目望着她,眸中映了燭火亮光,微有暖色。
“我記得你曾經在秦王府說自己文武雙全,區區火災而已,你有的是辦法滅火,不是麼?”
荀久很確定,扶笙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非常正經,正經到她險些以爲他根本就不知道她所指的“火災”是什麼意思。
荀久覺得很無語。
扶笙瞧着她無言以對的樣子,片刻後,緩緩開口道:“劉權已經走了。”
“what!”荀久震驚過後轉化爲震怒,她大步上前,二話不說就大力拽住他的胳膊,惡狠狠瞪着他,胸前因爲氣極而劇烈起伏,“你言而無信!明明說好了只要懸棺事件一結束你就讓我見他的!”
扶笙清俊的面色頃刻沉了下來,緊緊盯着她,一步步逼近她,“怎麼,想他了?”
“不……”荀久第一次得見這樣的扶笙,不免有些心虛,搖着頭,身子不由自主往後退。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wωw◆ t tkan◆ ¢o
“沒……”荀久再退一步。
“那你張口閉口就是他的名字,喊着好玩麼?”荀久繼續退,後背已經撞上堅硬的牆壁,退無可退。
“我……”荀久心跳如雷,這經典的壁咚姿勢,她再熟悉不過,只是不管前世今生,都沒有親身體驗過而已,如今輪到自己,饒是她平素喜歡插科打諢,也架不住眼前這個男人的強大氣場,冷竹香纔剛入鼻便讓她頭腦發懵,失去思考能力,甚至是語無倫次。
“惹火我了,你準備怎麼滅,嗯?”扶笙在她身前停下,一隻手撐在牆壁上,順便扣住了她的手腕,力道用得有些大,痛得荀久齜牙咧嘴。
她抖索着牙齒,“你,你最好別亂來,我這兩天脾氣火爆,待會兒把氣全撒在你身上可別怪我。”
“拭目以待。”扶笙嘴裡說着,手上毫不費力地連她另外一隻手也禁錮住。
他身上依舊是仿若添了霜寒的冷竹清香,呼吸卻不像平時那般安靜,灼熱得快要將她整個人都給燃燒起來。
荀久整個身子都被扶笙死死壓住,分毫動彈不得,頓時覺得胸悶氣短。
雖然第一夜在秦王府她和他也有過這個姿勢,但那個時候的情況根本不同,明顯是誤打誤撞。
而此時此刻,遠在上庸,又在別人家裡,扶笙不知抽的哪門子瘋一言不合就玩壁咚,這種刺激的感覺偏偏又燃燒着荀久身上的每一寸肌膚,羞赧和刺激兩種矛盾的感覺來回交織,讓她心亂如麻,不知所措。
荀久欣賞各式美男,尤其是扶笙這種禁慾類型的,對她來說,是種挑戰,她也曾幻想過親手剝落他禁慾的外衣,接觸到他薄而精緻卻不知味道如何的脣,甚至接觸更多。
她卻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主動。
在荀久的認知裡,扶笙是那種矜貴自持、冷淡如霜、自制力強悍的人,能讓他失控至此,想必方纔真的氣得不輕吧?
難道他是……吃醋了?
思及此,荀久顫顫擡眸,強忍住狂亂的心跳,不敢看他近在咫尺的絕美容顏,稍稍偏開頭,“你是不是吃……”
“秦王府養了你這麼長時間,討點利息。”他冷言打斷她的話,腦袋一偏,脣便往她一張一合的小嘴邊送。
荀久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詞彙來形容此時此刻的心情,只知道心跳得飛快,彷彿下一秒就要飛出身體。
扶笙精緻的脣瓣每遞近一寸,她就窒息一瞬,胸口因爲微微喘息而急劇起伏,摩擦在他胸膛上。
扶笙全身都好像着了火,原本還殘存着最後一絲理智的雙眸在瞬息之間燃起熊熊欲、火,一手扳正她的腦袋,找準脣瓣便要覆上去。
“殿下,有情況!”門外突然傳來角義欠揍的聲音。
荀久大驚,掙扎着身子想要逃脫扶笙的禁錮,一拉一扯之下,她腦袋狠狠一歪,撞在牆壁上,荀久痛呼一聲。
扶笙已經落下來的脣不偏不倚含住了她的耳垂。
荀久全身僵住。
時間彷彿在這一霎靜止,聽不到外面角義的聲音,聽不到屋內燈芯噼啪聲,聽不到扶笙近在耳畔的灼熱呼吸聲。
只能感覺到耳垂上有電流自上而下貫穿了她的身體,讓她分毫動不了。
彷彿沉寂了多年的雪山終於有了裂縫最終導致崩塌。
彷彿星星之火被狂風颳起燎原之勢。
他的脣並沒有她想象中的那樣冰涼,反而帶了淡淡的溫,一如他此時探出來品嚐她耳垂的舌尖。
他似乎並不懂得下一步該如何做,只貪婪地吮着她已經紅若雲霞且滾燙的耳垂。
荀久心中最後的抗拒已經被他熱情卻懵懂生澀的動作沖走,只剩下全身的綿軟無力。
再次深吸一口氣,鼻腔裡還是他身上的清淡冷竹香。
這一刻,荀久覺得,她是不抗拒甚至是貪戀這個氣息的。
或者說,她在第一次進秦王府的時候就已經熟悉了這個味道,以至於後來每次見他總有久違的感覺。
有那麼一刻,荀久突然想把這個男人從身到心再到每一寸氣息都佔爲己有。
既然他今夜想瘋一瘋,那就一起瘋吧!
荀久擡起得空的那隻手,想去勾住扶笙的脖子。
門外角義的音量又加大了些,“殿下,探子已經順着八十一個孩童的蹤跡找到了楚國加工玉石的地方,後日一早便有一批貨要出海。”
荀久剛要搭上扶笙脖子的那隻手,默默收了回來。
對於外面掃興的那個傢伙,她很想衝出去踩扁他。
扶笙顯然比荀久還想殺人,不甘心地鬆開她,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袍推開門走出去,冷冷望着角義,“說完了沒?”
角義不解地擡眼看了看自家主子,天色太暗看不清楚表情,但能感覺得到主子周身比以往更冰冷的氣息。
抖了抖身子,角義斟酌着道:“說完了,殿下可有何指示?”
“有。”扶笙緊繃着臉色,冷冷吐出一個字,“滾!”
角義:“……”
角義糾結了,殿下到底是讓他滾出去還是滾過去?
顯然,扶笙對於自家這個護衛的脾性瞭解至深,蹙眉道:“你再敢數葉子我就把你扔出去!”
角義更糾結了,“殿下,您到底是要我留下來還是出去啊?”
“滾!”扶笙冷聲呵斥。
平白無故被吼的角義頂着一臉的茫然出了錦葵園。
角義百思不得其解,覺得自己冤枉得很,於是他又頂着一臉茫然去了宮義處。
宮義還沒睡,盤坐在牀榻上翻看上次帶回來的楚國海上走私路線。
聽到敲門聲,他迅速將圖紙收起來,下牀推開門,看清楚門外站的是角義後,有些訝異,“這麼晚了,你來做什麼?”
角義沒答話,氣哼哼走進去坐下給自己灌了一大杯茶纔不情願地嘟囔,“我被殿下趕出來了!”
宮義麪皮抽了抽,關上門轉過來淡淡看他一眼,“爲何?”
角義沒好氣地道:“我若是知道原因,就不會來你這裡了。”
宮義坐下來,聽角義把剛纔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後擡起眼角斜他一眼,“我猜,剛纔殿下並不是一個人在房裡。”
“不可能吧?”角義有些不確定,放低了語氣,“就算是房裡還有人,那我也沒做什麼殺人放火的齷齪事兒,殿下怎麼會不分青紅皁白趕我出來?”
宮義無語瞟他,“你還是自己回去數葉子琢磨去,我要歇息了。”
==
角義走後,終於得到解脫的荀久捂着胸口大口喘息,同時又有些憤懣,倘若角義不出現的話,她或許早已嚐到了扶笙的味道。
可轉念一想,她這兩日姨媽造訪,若是真勾出天雷地火來,到時候便是想滅都滅不了。
喟嘆一聲,荀久理了理有些凌亂的鬢髮,準備趁機溜出去。
由於剛纔扶笙的破戒行爲讓她到現在還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因此腳步更加快了些,只想着趕緊回房平復平復去。
剛走到桂樹底下,迎面就見扶笙走過來。
荀久心中一慌,趕緊仰起脖子假裝看星星,“那什麼,夜深了,我就不打擾你歇息了,晚安!”
悶頭要逃,卻不想手腕被扶笙一把抓住,用力一拽。
荀久沒站穩,一個趔趄撞進他的胸膛。
纔剛退下去的燥熱頃刻又涌上心頭,荀久暗自深吸一口氣,胳膊被他抓得生痛,她深深皺眉,怒吼:“混蛋!你抓我做什麼?”
荀久因爲年歲的關係,與扶笙有身高差,她仰起頭,下巴才勉強能到他肩膀。
身高處於劣勢,荀久更加沒信心能震懾住他了,頓時心中泄了氣。
但她此時的樣子,踮着腳尖,小嘴不滿地嘟起,白日裡波光瀲灩的眸子在月色映照下水汪汪的瞪着他,說不出的魅惑人。
扶笙喉結上下滑了滑,抓住她手腕的那隻手並沒有鬆動,聲音低沉而壓抑,“你不就是特地挑在深夜來打擾我的麼?”
“放屁!”荀久頓時暴跳,她好歹也生了張禍國傾城的臉,能這麼沒底線大半夜的來勾引人?
扶笙看她怒得漲紅了小臉的樣子,嘴角不着痕跡地勾了勾,聲音卻有涼意,“你已經成功打擾我了,不準備補償?”
這句話,讓荀久怔愣住,她突然想到剛纔在房間裡,他含住她耳垂時那樣生澀懵懂的動作,彷彿真的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進行。
“噗嗤”一聲,荀久終究是沒忍住,笑了出來。
扶笙眉頭一皺,有些不悅,“你笑什麼?”
荀久不答話,另外那隻手捂着肚子繼續笑,笑夠了才調侃他,“禁慾的人想破戒,卻不知破戒的正確方法?哎喲秦王殿下,你怎麼這麼萌?”
扶笙俊臉一黑。
荀久趁機掙脫他的手,站直身子,好笑地道:“來來來,我教你。”
她嘴裡說着,一隻手便伸到他腰間的騰雲紋碎金腰帶上,小指一勾,卻不急着解開,只順着他的腰腹來回摩挲。
這個動作,荀久做着沒什麼,扶笙卻覺得她那隻手像是帶了魔力的火焰,讓他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沸騰了起來。
那些堅守了二十年的準則,似乎都在叫囂着要衝出禁錮線。
荀久見他明明已經被勾起火,卻還僵着身子,保持着硬邦邦表情的樣子,不由得輕笑開,眉眼彎彎,“你知道白日裡我去蘅蕪苑的時候女帝同我說了什麼嗎?”
扶笙真切地感受到她不安分的手指在他腰腹上輕輕掐了一把,呼吸緊了緊,趕緊移開目光,語氣中明顯因爲荀久的挑逗而有了侷促之意,沉聲問:“說了什麼?”
荀久慢慢鬆開勾住他腰帶的那隻手,一副“楚楚可憐”、“泫然欲泣”的樣子。
扶笙眉頭深皺,“到底說了什麼?”
荀久吸了吸鼻子,委屈道:“女帝說我是狐狸精,還說我不要臉勾引你。”
扶笙狐疑地眯了眯眸,緊盯着她,“然後?”
荀久繼續“哭喪着臉”,“然後她說可以給我一大筆錢,讓我離開你,有多遠滾多遠。”
扶笙狹眸眯成一條線,“再然後?”
“我果斷拒絕了。”荀久仰起頭,一臉堅定,神情認真。
“爲何拒絕?”扶笙心知女帝並非世俗之人,更不會說出這種話,荀久說的這些,八成是她自己編出來的,但他還是想知道原因,心裡似乎在期待她能說出一句打破目前兩人曖昧不清關係、讓距離更近一步的話來。
荀久擡袖抹了抹原就沒有的眼淚,忿忿道:“太欺負人了!她怎麼能那樣說我,還用錢砸我讓我離開你!”
扶笙愉悅地翹了翹脣,安靜等着下文。
荀久繼續忿忿然,“最氣人的是,給的銀子那麼少,我離開你以後要買衣服,要買化妝品,要養小白臉,還要請大廚,那點錢根本就不夠用!”
扶笙:“……”
被人潑冷水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此時此刻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閉了閉眼睛,壓下心中的抑鬱之氣,扶笙重新看向荀久,語氣恢復冷然,“所以,你之所以深夜來找我就是爲了跟我要銀子?”
“不然你以爲呢?”荀久眨眨眼,一臉無辜,“殿下您位高權重,哪能只值女帝給的那點銀子,這要是傳出去,豈不是讓天下人笑話麼?所以,我覺得你應該自己掏腰包把銀子補齊,這樣的話,我走得有面子,你也不丟臉。”
“荀、久!”扶笙咬着牙,一字一頓,“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知道啊!”荀久再度眨眨眼,“女帝不同意我跟在你身邊,說要拿銀子砸我讓我滾蛋,剛好我手頭緊得很,想要銀子,可是又覺得她給的銀子太少,所以過來找你要。”
扶笙聲音越發低沉,“我且問你,你以什麼身份來要這個銀子?”
“這……”荀久爲難地撓撓頭,本就是來誆他的,她難不成會承認以小情人的身份?
扶笙湊近她,又問:“我們什麼時候在一起過?”
“啊哈哈哈……”荀久乾笑兩聲,爾後挑眉,狡黠一笑,“我還以爲我們兩個這樣站在一起就叫‘在一起’,莫非我們理解得不一樣?”
扶笙被她這毫無厘頭的話給逗弄得無可奈何,修長的手臂一勾,輕而易舉就將荀久圈禁在他懷裡。
荀久奮力掙扎,奈何他力道大得驚人,她的動作猶如蚍蜉撼樹,根本無濟於事。
荀久無奈,擡起腳狠狠踩在他腳背上,嘴裡怒道:“放開我,動手動腳的算什麼男人!”
“那便動嘴,如何?”頭頂扶笙幽幽的聲音讓她全身發麻。
下一秒,不等荀久反應,扶笙已經一隻手摟緊她的腰,另一隻手扣住她的後腦勺,薄削的脣瓣重重覆了上來。
兩脣相觸的那一瞬,荀久整個人都是懵的,大腦一片空白,只留下一個念頭。
他吻她?!
哦不,分明是帶着滿腔憤怒的懲罰。
霸道、瘋狂、沉怒,毀天滅地一般,讓荀久連呼吸都不能。
強忍住腦袋的眩暈,荀久伸手不斷捶打他的胸膛。
她的初吻應當是溫柔繾綣浪漫無比的,不是像現在這樣讓她快要窒息的霸道。
扶笙似乎感覺到了她拳頭中的怒意,微微喘息着鬆開她,摟住她腰的那隻手卻未鬆動。
荀久咬着貝齒,死瞪着他,“扶笙你發什麼瘋!”
扶笙怔愣片刻,看她咬牙切齒的樣子,突地想起她剛纔所說的那些話,不由得再次怒從心來,沉緩的聲音帶了無限惱意,“你不是想要用我的銀子出去買宅子養小白臉麼?來啊,把你剛纔的破戒方法從頭到尾地給我演示一遍,本王一高興,便付你銀子當學費!”
荀久原本是惱怒的,可在聽了他這番話以後只想笑。
傲嬌的人吃起醋來永遠都是那麼彆扭,明明在意她要離開去找劉權,可嘴上就是死不承認,卻能用霸道的行動吻到她險些窒息。
扶笙垂目看着眼前不知爲何轉怒而笑的女人,她面上分明還有未退的情、潮,再這麼一笑,便如枝頭春花搖曳,讓他剛要沉寂下去的心再次不可抑制的輕漾了一下。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動氣息,荀久趕緊道:“我可警告你啊,你之前在秦王府答應過我的,不準撩我,否則……”
“今天晚上,難道不是你先招惹我的?”扶笙淡淡瞥她。
“你鬆開些,我喘不過氣了!”荀久扭着身子想從他懷裡掙脫出來。
扶笙依言放開她。
暗自喘了一口氣,荀久重新瞪向扶笙,“你誣衊!血口噴人!我分明是來向你辭行的,哦不,討債的!是你自己道貌岸然,禁不住誘惑想破戒,纔會把罪責都推到我頭上。”
扶笙緩緩走至一旁的石凳坐下,眸光輕睨着荀久,“這麼說來,還是你先勾引我的。”
荀久:“……”
不等她發話,扶笙又繼續道:“你之前說過,倘若我對你撩而不娶你就要報官,那你今夜特地跑來勾、引我,我是否也可以效仿一下送你去見官?”
荀久頓時無語。
扶笙本就是手握重權的王爺,他口中能幫他“伸冤”的“官”自然只能是女帝。
一想到女帝白日裡對她說過的那些話,荀久就覺得全身一抖。
那可是個思想開朗的民主皇帝啊,萬一扶笙厚着臉皮把今晚的事情全部在女帝面前抖出來,女帝龍心大悅,來一道聖旨把她賞賜給扶笙,那她往後豈不是得淪爲扶笙那啥那啥的工具?
雖然她承認自己的確是對扶笙有些好感,可這並不代表她能接受以後秦王府裡面的三妻四妾。
她是個現代人,怎能與別的女人共侍一夫?!
想到這裡,荀久撇撇嘴,翻個白眼道:“我沒有錢,爛命一條,便是你在女帝面前說得舌燦蓮花,也從我身上得不到什麼,還不如早早放我一條生路,就當是給自己積德了。”
此時的天色是昏暗的,荀久的語氣是一如既往欠揍無厘頭的。
但藉着房檐下的風燈,扶笙還是清楚地看到了荀久眼中一閃而逝的落寞。
他不明白她爲什麼會在頃刻間產生這樣的情緒,但他的心的的確確因爲她這突然轉變的情緒而莫名一揪。
荀久並不是個矯情的人,對扶笙有好感這件事,她是承認的。
同時她也是個心思敏捷的人,看得出來扶笙對她也有着異樣的情愫,但這妙不可言的“情愫”究竟有幾成,她不得而知。
可眼下,並不是追究扶笙對她的好感有幾成的時候,而是她作爲一個二十一世紀受過現代教育思想穿越過來的人,卻不得不面對封建社會男人三妻四妾的普遍現象。
這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畢竟扶笙對她的好感很可能只是新鮮感,只要這股新鮮勁兒一過,難保她不會寵愛盡失,成爲棄婦。
倘若將來有這麼個結局,那她一定會趁現在迅速掐斷剛萌芽的情愫。
在荀久的世界裡,感情與理智並不衝突。
她不會爲了一個男人卑躬屈膝,迷失本性。
如果一份感情低廉到要用尊嚴和本性來維繫,那她也是不屑要的。
打了個哈欠,荀久疲倦地道:“困了,回房睡覺。”
話落,荀久擡步走出了錦葵園。
今夜扶笙這突如其來的破戒行爲確實讓她猝不及防,以至於剛纔一直處在臉紅心跳的茫然無措中,致使精力消耗過大。
荀久心想着,該是時候回去好好睡一覺清醒清醒了,或許明天早上一醒來,她和他都會忘了這件事。
扶笙再沒有阻攔她,狹長的眸在濃重夜色中又深了幾分。
伸出食指摸了摸嘴脣,那裡似乎還殘存着她脣齒間的芬芳,心頭一漾,扶笙懊惱她擾亂自己心緒的同時又覺得方纔那滋味實在美妙。
秀眉微凝,他轉身回了房。
==
回到房間的時候,陶府僕從已經爲她備好了沐浴的溫水,荀久好沒來得及寬衣沐浴,就聽見門外一陣風聲掠過,片刻後便有人來敲門。
“誰啊?”
荀久疑惑,這麼晚了誰還會來找她?
“表妹,是我。”季黎明的聲音傳進來。
荀久一愣,這纔想起來白日裡將那瓶藥汁交給她以後,季黎明就不見了。
站起來打開門,荀久望着站在外面的人,挑眉問:“這麼晚了來找我作甚?”
季黎明嘿嘿一笑,“寂寞才找你。”
荀久白眼一翻,就要關門。
“哎,我開玩笑的!”季黎明趕緊伸出手阻止她,嘴裡忙道:“是小劉權讓我帶了書信給你。”
荀久關門的動作一頓,面色驚愕,狐疑地盯着季黎明,“你說真的?”
季黎明輕哼一聲,“表哥什麼時候騙過你?”
荀久瞅他,“還說沒有騙我!那昨日我混進車伕隊伍裡的時候你怎麼不告訴我劉權根本就不在囚車裡面?”
“這……”季黎明乾笑道:“其實一開始我也是根據前天晚上做的記號指引你去找的馬車,可後來車隊啓程,我才知道劉權不在囚車裡,當時的情況你也知道,黑甲軍和皇室禁衛軍將囚車隊看守得嚴嚴實實,我根本無法通知你。”
“那後來呢?”荀久餘怒未消,瞪着他,“你爲什麼中途扔下我不管了?”
“哎喲,天地良心!”季黎明趕緊伸出一隻手作發誓狀,“我絕對沒有扔下你不管,只不過一直隱在暗中而已,後來遇到角義,他告訴我子楚有事讓我去辦,我纔不得已離開的。”
荀久看了看季黎明真誠的眼神,勉強信了,打開門讓他進去坐下。
季黎明見荀久面色始終不大好,以爲她還在生自己的氣,趕緊殷勤地爲她倒了一杯茶,笑呵呵道:“表妹莫生氣,我跟你保證下次再也不半路扔下你不管了。”
荀久對着他遞過來的茶盞搖搖頭,“身子不舒服,不喝茶,換清水。”
“好嘞!”季黎明二話不說,趕緊又拿了一隻新的杯子給她添上清水。
荀久接過,淺淺喝了一口後低聲問:“扶笙讓你去做的事就是幫宮義找今天你交給我的那個東西?”
季黎明點點頭,“子楚是來往上庸途中才得知的消息說有人要陷害宮義,所以讓角義給我帶信讓我折回燕京去秦王府把那瓶東西拿來。”
荀久微微一驚,“原來你又回了燕京?”
“那可不!”季黎明哀怨道:“我早說了我是陪着表妹你來找小劉權的,可子楚那廝醋勁兒恁的大,偏生不讓我挨近你,他那麼多護衛,也不知道隨便使喚一個,整天讓二少我去跑腿兒,容易麼我!”
荀久在聽到他說扶笙醋勁兒大的時候,耳根倏地燒了一下。
季黎明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不自然,輕笑一聲後調侃道:“表妹不用害羞,你與他都那般知根知底的關係了,我不會介意的。”
荀久:“……”這是介意不介意的問題麼?
荀久原本靜靜喝着水,但在聽聞他那句“知根知底的關係”時,一個沒忍住噴了出來。
擡起頭,荀久面色尷尬道:“表哥,你該不會真以爲我跟扶笙……”
“噓……”荀久還沒說完,季黎明就將食指豎在嘴邊示意她噤聲。
荀久愣了愣,還以爲外面有人偷聽。
卻沒想到,下一瞬,季黎明嗔道:“姑娘家,不可以沒羞沒臊的。”
頓了頓,他又道:“當然,你若是在子楚面前沒羞沒臊,我想,他一定不會介意。”
“我去你的!”荀久重重一拍桌子,“季黎明你整天都在亂想些什麼!”
“難不成我說錯了?”季黎明好笑地看着荀久,“那天晚上在殯宮,你們兩個……”
“沒有!絕對沒有!”荀久義正言辭道:“你表妹我清白着呢!”
“哦。”季黎明端起茶盞,淡淡喝着,聲音也很淡,“那你嘴巴怎麼腫了,蚊子咬的?”
荀久:“……”
她知道季黎明一直把她當妹妹看,絕對沒有那種心思,可眼下深更半夜的,怎麼說也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這樣的明知故問顯然讓荀久更加尷尬,恨不能趕緊先找個地縫鑽下去。
猛灌一口水,荀久假裝嗆到,立即捂着嘴巴拼命咳嗽,這才讓尷尬的氣氛緩和了些。
許久後,荀久伸出手,“拿來吧,劉權讓你帶什麼書信給我?”
季黎明飲完最後一口茶,慢悠悠從懷裡掏出一張信箋遞給她。
荀久接過後打開一看。
劉權的字她認得,很有筋骨,力透紙背的那種,讓人覺得很滄桑,荀久一直懷疑這娃是不是也同她一樣是穿越過來的,否則小小年紀怎麼會有那麼成熟的氣度。
信上的內容很簡單,是辭別信。劉權在信中寥寥幾筆表達了他對荀謙收養之恩的感謝,最後說明他要走了,可能以後再也不會回來。
看完之後,荀久忍不住爆粗了。
“靠!”她憤怒道:“姐姐我好歹冒死進掖庭宮給他送過飯好麼?他怎麼能全篇不提一個字對我表示感謝!”
季黎明對荀久這麼大的反應表示驚訝。
須臾,他道:“其實,劉權說了,他有一樣禮物要送給你,但前提是你得親自去取。”
荀久狐疑地眯着眼,“他有這麼好心?”
季黎明聳聳肩,“你不也說了自己對他有恩?那他回報你也很正常吧!”
荀久摸摸下巴,輕聲嘀咕,“咦……不對呀,那小子前些日子還跟我借銀子來着,他哪裡來的錢給我買禮物?莫非是誆我?”
“這我就不知道了。”季黎明露出些許無奈,“不過你若是想要去的話,我陪你。”
“去!必須去!”荀久聲音堅定,“難得鐵公雞肯拔毛,便是爬着,我也要去看看那毛長什麼樣。”
季黎明見她之前的不悅煙消雲散了,他不由得輕笑,“那好,你準備一下,我們這就啓程。”
季黎明說完,便站起身去外面候着。
荀久快速沐浴完擦乾頭髮,又將連夜做的簡易衛生巾用包袱裝了,臨走前,順手拿了幾塊糕點,這才走出門來。
見季黎明盯着她,荀久上下掃了自己一眼,問:“我是否要換個男裝?”
“這倒不必。”季黎明笑笑,“你扮男裝跟沒扮是一樣的。”
荀久:“……”
她再一次累覺不愛,穿越異世,她也想學人家女扮男裝玩瀟灑走遍天下好麼,可爲什麼每一次都會被人無情戳穿?!
現實的殘酷再一次提醒着荀久——胸大別玩女扮男裝。
意識到自己的話太具有針對性,季黎明趕緊改口,“其實我也不是針對你,換做別的女子女扮男裝,我也能一眼看出來的,畢竟你們女人的身形和男人有着太大的區別,扮了男裝說不出的彆扭,想不認出來都難。更何況我們眼下趕時間,也來不及等你換裝了。”
好吧!
荀久默默原諒了他。
臨走之前,季黎明問:“我來的時候見錦葵園還亮着燈,你要不要去跟子楚道個別,免得他找不到你而擔心。”
輕嗤一聲,荀久連連搖頭,“不用了,我又沒嫁給他,幹嘛做什麼都要先考慮他?”
季黎明好笑地看她一眼,不再說話,輕門熟路地帶着她從陶府後門出去。
後門外備了兩匹馬,季黎明想起荀久剛纔說的話,試探問道:“我方纔聽聞你身子不舒服,能否騎馬?不能的話我抱你。”
“這……”荀久有些猶豫,她如今這個樣子,自然是不能騎馬的,可那也不至於要讓季黎明抱吧?
季黎明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輕笑道:“你若是介意的話,我們也可以步行出城,反正出了城以後都是山路,無法騎馬。”
荀久疑惑道:“劉權不在這附近麼?”
“不在。”季黎明搖搖頭,“子楚不知道讓他去做什麼,聽他那語氣,彷彿是一去不復返的。”
“啊?”荀久大驚,“扶笙該不是要他去送死吧?”
季黎明被她這句話給逗樂了,“哈”一聲,“送死倒不至於,子楚還沒有這麼喪心病狂,只不過任務比那些孩子難一些而已。”
荀久心思一動,輕聲道:“我們步行吧,難得有機會說會兒話,剛好我有許多問題想問問你。”
季黎明聞言二話沒說就翻身下馬,將馬匹交給後門口的禁衛軍,負手與荀久一道前行。
荀久見他事事依着自己的樣子,心中暖洋洋的,不覺彎了脣瓣,調侃道:“你可真聽話。”
季黎明挑挑眉,“二少我對於女人一向言聽計從,當然,也是針對你這麼漂亮的女人,別人可不一定。”
荀久嗔他一眼,低嗤,“這才誇你兩句你就要上天了。”
季黎明嘿嘿一笑,“只要是表妹的話,管它褒還是貶,我一律自動看成褒獎。”
荀久拿他沒辦法,岔開話題問:“你剛剛說起那八十一個孩子,難道他們沒有殉葬?”
“當然沒有。”季黎明答:“子楚只是小的時候經歷坎坷,所以造成了如今的表面冷情而已,實際上他也心善,起碼不會害人,八十一個孩子可是八十一條命,他不可能眼睜睜看着那些孩子就這麼死了。”
荀久鬆了一口氣,雖然她早就知道扶笙不會真的讓那些孩子去殉葬,可她畢竟不夠了解扶笙,不知道他在謀劃什麼,總有些提心吊膽。此時聽季黎明一說,才真正放下心來。
轉念一想,好奇心又被季黎明的話給勾了起來,荀久試探問:“你說……秦王……小時候經歷坎坷?”
她沒穿越之前,荀謙的掌上明珠荀久就是個規規矩矩的大小姐,兩耳不聞天下事,對於這些皇家子嗣的事蹟,就更加沒興趣關注了。
因此,對於扶笙以前的事,原身基本沒有什麼回憶。
荀久原以爲扶笙無非就是政績卓著,驚才風逸,在衆位皇子中脫穎而出,所以纔會被先帝看中授予大權,卻沒想過生在皇室的人竟然也會有季黎明口中那樣坎坷的經歷?
提起扶笙從前的事蹟,季黎明的面色很快便黯然下去,沉默許久才擡起頭,笑容裡有了幾分牽強,“那些事兒,不提也罷,你只要知道子楚不可能無端害人性命便成。”
荀久點點頭,既然季黎明不想說,那定然就是有難言之隱,她沒必要追根究底,這種時候,適可而止纔是對對方最大的尊重。
沒聽到荀久的追問,季黎明愉悅地彎了彎脣,溫聲道:“你若是累了,就說一聲,大不了待會兒表哥揹着你上山。”
“不累。”荀久搖搖頭,雖然身子不適,但這點路對她來說並不難。
“那也走慢些。”季黎明見她加快了腳步,忙道:“小劉權那邊不急的,你若現在走得太快,待會兒到了山路,一準腳痛。”
末了,他又補充,“當然,還有表哥在這兒,定不會讓你受累的。”
荀久突然之間就溼熱了眼眶。
上輩子,她是個獨生女,父母健全,家人全都把她當成掌中寶似的疼。卻沒想到一次張家界之旅,竟能讓她魂穿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大燕王朝,而且剛來就被抄家成了孤女。
儘管荀久心性開朗,但有的時候一想到還在那個世界的爸媽,想到他們一把年紀突然喪女,荀久就覺得說不出的難受。
在這片處處陌生的大陸上,荀久無疑是孤獨的,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無法向任何人傾訴自己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
所以,季黎明的出現,無異於漫天飛雪裡的一抹暖陽。
包容、溫暖。
一點點讓她凍僵的身心回暖。
荀久放慢腳步,偏過頭,輕喚:“表哥……”
聲音低沉而暗啞。
季黎明望向她,“嗯?”
“你爲什麼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對我這麼好,不嫌棄我是沒人要的孤女嗎?”她問。
“嫌棄啊!”季黎明高揚着眉梢,“可算命先生說,我自小就是孤兒,剛好差個孤女做妹妹,於是我就勉爲其難收下你了。”
荀久噗嗤一笑。
他說話的時候,總喜歡嘴角帶笑,剛纔也是如此。可荀久分明從他眼眸內看到了一抹傷色。
季黎明自幼父母雙亡,對於孤獨深有體會,他之所以那樣對她,大概是因爲不想更多的人同他一樣經受他所經受過的那些苦楚罷?
意識到這話題太過沉重,荀久不再繼續,看了看前面緊閉的城門,蹙眉道:“天色太晚,城門已經關了,我們怎麼出去?”
季黎明帥氣地一捋額發,衝她擠擠眼,“二少是誰?這點小事兒若能難得倒我,那我今後還如何在美人面前獻殷勤?”
“你在這裡等着。”他道:“我去同守城的士兵打個招呼。”
荀久點點頭,站在原地不動了。
季黎明大步朝着城門邊走去,守城的士兵一開始出來阻攔,後來不知季黎明跟他們說了什麼,那幾人對看一眼後不再說話,沒多久就打開了城門。
季黎明走回來,衝荀久喚道:“表妹,我們走!”
荀久迅速擡步跟上了他。
出了上庸城,很快便踏上山路。
季黎明擔心荀久太過勞累,便把她肩上的包袱拿過來自己扛着,順便把一早準備好的夜明珠拿出來照明。
荀久擡目看了看一眼望不到頂的山,疑惑問道:“他怎麼會在山上?”
“沒在山上。”季黎明解釋道:“這個山後面有一條琥珀河,是楚國與上庸郡的分界,他在河岸邊等你,原本可以從官道過去,可是那樣一來就繞遠了。”
荀久了悟地點點頭。
季黎明見她不欲再說話,眸光動了動,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表妹……”
荀久轉眸,“嗯?”
季黎明問:“小劉權在你們家這麼長時間,他可有跟你說過他以前是做什麼的,家在哪裡?”
“沒有。”荀久直接搖頭,“他性子寡淡,平素話不多,在我們家的時候更是安靜得很,除了偶爾見到我爹的時候會打聲招呼,他有的時候連我都是不理的。”
“這樣啊……”季黎明恍然。
荀久狐疑地盯他一眼,“莫非你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不知道。”季黎明笑笑,“你是接觸他最多的人,連你都不知道,我怎麼可能知道?”
“那你怎麼會無端問起這個?”荀久覺得疑惑。
“當然是因爲好奇。”季黎明眨眨眼,“難道你就不好奇他的身份?”
“光我好奇有什麼用?”荀久無所謂地道:“他又不肯說。”
季黎明嘿嘿一笑,“所以你待會兒可得抓緊機會好好問一問。”
嗯,是要好好問一問的。
荀久在心中想着,但並非是問劉權的身份。
她雖然對這個孩子懷着無比的好奇心,但相較於他的身份,荀久更想知道荀謙在臨死前到底跟他說了什麼。
深夜的林間,山風冷冽,刮過枝葉沙沙作響。
季黎明一邊用夜明珠照明,一邊照看着荀久,以防她體力不支。
荀久有些好笑,“你不用太過緊張,我還沒那麼嬌弱。”
季黎明撇撇嘴,低聲埋怨:“那小子也真是的,偏要讓你去找他,這麼遠的路,不是折騰人麼?”
荀久也很無奈,若不是爲了那個該死的真相,她纔不願深更半夜來爬山找人。
這一次,二人再不多話,但都在無形中加快了腳步,到達山頂的時候,夜已經很深重了,四周籠了些許薄霧,一眼看不到後山下的情形,但能隱約聽到流水的聲音。
“歇一會兒吧!”季黎明掏出絹帕,在一塊青石上擦了擦,示意荀久過去坐。
荀久接過季黎明肩上的包袱打開,拿出方纔順便帶上的糕點,遞了一塊給季黎明,“走了這麼遠的山路,想必你也餓了,先吃一塊補充體力。”
“我不喜歡甜食。”季黎明甩甩腦袋,“二少我無肉不歡,這些個甜的東西,忒膩嘴巴,我吃不慣。”
說起甜食,荀久突然想起來白天聽到宮義自稱喜歡甜食的樣子,她拈了一塊糕點放進嘴裡,吃完了才道:“你們這些人還真是一個比一個奇葩,小吱吱喜歡陳皮糖,宮義喜歡甜食,你卻無肉不歡。”
“這有什麼。”季黎明翻個白眼,“你若是知道了子楚的某項愛好,說不定連門牙都能給笑掉。”
荀久頃刻被勾起了好奇心,朝他挑挑眉,“扶笙也有不爲人知的怪癖?”
“這個嘛……”季黎明故意賣關子,“還真的不能說,我若是出賣了他,說不定他一怒之下讓天下的青樓都關了門,那二少我以後還從哪裡找樂子去?”
荀久嗤道:“你又不同姑娘上牀,整天去青樓做什麼?”
季黎明眸光微閃,神情恍惚片刻之後沒了話。
荀久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索性一攤手,喟嘆:“算了算了,本姑娘纔不屑於打探他人**,有那閒工夫,我還不如回去睡美容覺。”
荀久不欲多問,季黎明也沒打算回答,二人又歇息了片刻,這才站起身,往下山的路走去。
越接近山腳,流水聲就越明顯。
涼風颯颯,帶着仲秋冷意,層層刮過肌骨。
荀久抖了抖身子。
季黎明見狀,將夜明珠遞給荀久拿着,他迅速脫下身上的披風披在她肩頭。
荀久很不適應地一怔,“噫……你這麼對我,我會想歪的。”
季黎明重新從他手裡拿回夜明珠,淡然道:“你要是被冷風吹病了,到時候還不是得我受累揹你回去。”
荀久翻了個大白眼,“你剛纔不還挺樂意揹我的嗎?”
季黎明很不客氣地道:“那是因爲我知道你一定會拒絕。”
荀久:“……”
二人先到達山腳的淺水灘,順着河流往上行了一段路,遠遠便見上游方向有亮光。
走得近了,才發現是一盞掛在小船上的風燈。
然而船上並沒有人。
荀久左右瞅了瞅,轉目望向季黎明,“人哩?”
季黎明還沒說話,後方便傳來一聲淺咳。
荀久轉身,見到淺灘上有一方巨石,劉權正盤腿坐在上面。
夜明珠的光亮映照出少年半隱在斗笠下的面容,輪廓流暢而精緻。
他穿一件藍灰色素袍,略顯寬大的袍子越發襯得他身形清瘦。
這個少年,骨子裡時刻都在散發着一種常人難以企及的堅毅氣息。
讓人感覺他雖然就在眼前,卻遙遠得不可觸摸,但站在他身邊又會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荀久淡淡看他一眼,問:“大半夜的,你把我叫來做什麼?”
劉權跳下巨石,行至小船,從裡面拿出一個包袱遞給她,淡聲道:“這個給你。”
“送我的禮物?”荀久一邊問,一邊伸手去接包袱。
劉權沒說話,算是默認。
荀久接過以後迅速打開,當看清楚包袱裡面的東西時不由得怔住。
那是一個銀鎏金鏨花紋爲蓋,紫檀描金繪並蒂紋爲身的妝奩。
從頂蓋到盒身,都用獨特的工藝手法打出了小小的凹槽,凹槽處鑲嵌着小指甲蓋大小的珍珠。
荀久對寶石有些研究,看得出來光是憑這幾顆珍珠,就值不少銀子。
但她奇怪的是,劉權爲什麼會送她妝奩?
對上荀久疑惑的目光,劉權淡淡撇開眼,“你不準備打開看看?”
他這麼一說,荀久反倒不着急了,伸出胳膊拐了拐一旁的季黎明,笑問:“表哥,妝奩作禮,是什麼寓意來着?”
季黎明一臉爲難,面色古怪地盯了劉權一眼,半晌,才慢吞吞答:“男人送女人妝奩,寓意爲定情信物。”
劉權身子一僵,連帶着表情也有些僵硬。
荀久咯咯一笑,揚眉看向劉權,“小子,你要表白,也該找個浪漫一點的時間地點吧?”
劉權沒答話,似乎很不願搭理她。
荀久討了個沒趣,索性不再說話,伸手打開妝奩。
裡面的設計很精巧,是多格的。
荀久的視線,定在第一格。
裡面放的是一張地契。
荀久還來不及茫然,那邊劉權已經幽幽開口道:“這是燕京西城黃金段位上最好的鋪面,我已經買下來了,以後想要開藥鋪還是做別的,你自己決定。”
荀久愕然瞪大眼睛,“小子,你可知道西城黃金段位上的鋪子有多貴?你這張地契上的鋪子少說也得要十萬兩銀子。”
劉權默然垂下眼。
荀久皺眉道:“我記得你在我們家的時候窮得都跟我借銀子了,這才幾日不見,你竟然就成了暴發戶買得起鋪子了?”
劉權擡眼看她,神色認真,“這張地契,原是我準備答謝義父收養之恩的,可他如今不在了,便只能交給你。至於妝奩……”
他停頓一瞬,繼續道:“你應該還記得我有一次無意中摔壞了你最喜歡的妝奩,這個是賠給你的,雖然樣式與你那個不同,可這些珍珠都是我自己……”
“什麼?”荀久問。
“沒什麼。”劉權輕吸一口氣,“總之,妝奩和地契都給你,我們算是兩清了。”
“哦。”荀久根本不在意他說的這些,繼續翻看着妝奩裡面的東西。在她看來,劉權再能耐也不過是個十歲大的孩子,今天說過的話興許明天就忘了。
她根本沒必要去和一個孩子計較。
地契下面,擺放着一本裝訂線的小冊子。
荀久覺得好奇,拿起來看了看。
冊子上《長生秘錄》四個字險些閃瞎了她的眼。
荀謙在世的時候隱約跟原身提起過,說《長生秘錄》是荀家祖傳之物,每一代只傳給嫡子,但在荀久這一代,嫡系只有她一個女兒,所以這東西將來是要傳給她的,讓她務必要好好保存並確保能傳給後代。
荀久依舊記得,當時荀謙還說,雖然《長生秘錄》是荀氏祖傳之物,但這麼多年來,歷任嫡子都不知道這是做什麼的,更看不懂裡面到底講了什麼。
外界有傳言說荀氏《長生秘錄》記錄了能讓人長生不老的法子。
也有傳言說《長生秘錄》記錄了用醫術來平衡陰陽,延年益壽的方法。
相較於後者,前一種說法更具有吸引力和影響力。
也正是這個原因,荀久的爺爺那一代纔會因爲江湖上的各方勢力來搶奪《長生秘錄》而慘遭屠殺,家族上下用性命換荀謙帶着《長生秘錄》死裡逃生。
想到這裡,荀久迫不及待的打開冊子,粗略地掃過一眼後,她絕望了。
冊子上所有的字她都認識,但組合在一起後,根本不知道里面到底講了什麼東西,就好像一篇完好的文章被打亂了所有字的順序,偏偏那些字眼又不是平常所用的,甚至有的還生澀難懂,她只曉得念什麼,卻不知是何意。
這樣一來,把這些字重新組合起來的難度就大大增加了。
難怪荀謙會說歷任嫡子都看不懂,那些人應該是已經嘗試着組合過,失敗了才下的定論。
看了幾遍看不懂,荀久索性沒了心思,收起小冊子,轉目看向劉權,“這個東西,是我爹交給你的?”
“嗯。”劉權輕輕頷首,似乎已經猜到她接下來的話,又出聲道:“他只交代我一定要把這東西安全送到你手上,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話了。”
“不可能!”荀久沉聲打斷他,“白三郎的死那麼關鍵,我爹不可能一句遺言都不留給我就這麼去了,你一定隱瞞了真相!”
“哦。”劉權淡淡應聲:“遺言倒是有。”
荀久呼吸一緊,靜靜聽着。
劉權道:“他讓你有空的時候多去他墳前坐坐。”
荀久:“……”
旁邊季黎明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忍不住出聲道:“小劉權,你不是說今夜一別,以後你和表妹可能就永遠見不到了麼,有什麼話,還是趕緊說了吧,表妹惦記這件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就忍心見她因此寢食難安?”
劉權眸色微動,不着痕跡地瞟了荀久一眼,見她咬牙切齒瞪着自己的樣子,的確是氣極。
懶懶收回眼,他道:“我沒什麼可說的。”
“你!”荀久恨不能用目光殺了他。
她氣急敗壞的聲音還沒落下,就聽見不遠處的山林間傳出一聲獸類低沉的怒吼。
那樣強大的穿透力,荀久只在白三郎出殯的時候聽過這種聲音。
心思一動,荀久豁然睜大眼睛,低喃一聲:“妖妖靈?”
雪獒的怒吼聲過後,緊接着那邊山林裡便傳來隱隱火光,看樣子似乎有不少人打了火把排成長龍隊。
“主上吩咐了,誰先抓住那畜生,重重有賞!”
“它往左邊逃了,給我追!”
有人問:“頭兒,那東西好生厲害,我們這麼追下去,萬一待會兒它一發怒,把哥兒幾個全咬死了可咋辦?”
“飯桶!”有人怒斥,“這麼多火把是拿來給你照臉的麼?那畜生要是敢咬人,就放火燒了它!”
追趕聲,怒罵聲以及雪獒奔跑於林間與枝葉的摩擦聲在山谷裡無限迴盪。
荀久心中一緊,皺眉看向季黎明,小聲說:“表哥,是妖妖靈,那些人在追捕它。”
荀久與妖妖靈的相處時間不長,卻極爲了解這貨,它絕對不是能臨陣退縮的主兒,可如今面對這麼多人的追捕,它並沒有反擊,而是拼命逃竄,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妖妖靈受傷了,而且傷得不輕。
想到這裡,荀久更加心揪,出聲道:“妖妖靈受傷了……不行,我得去救它,否則再這麼跑下去,它會死的。”
“糟了!”劉權聞聲面色一變,“這些是楚國的人。”
話完,劉權快速走到小船邊滅了風燈,沉聲對荀久和季黎明道:“快上船,我們得儘快離開這裡,否則待會兒讓那些人發現,會有大麻煩。”
季黎明也反應過來,趕緊收起夜明珠,拉着荀久的胳膊就要往船上走。
荀久奮力掙脫他,緊皺着眉頭道:“我是醫者,無法做到見死不救,如果因爲我倉惶離開而錯過了救治妖妖靈的最佳時間導致它死亡,我會良心不安的。”
“沒時間了。”劉權重重提醒,“楚國這幫人喪心病狂,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要救雪獒,也得先留着命。”
季黎明也趁機道:“表妹,我覺得這小子說得不錯,我們先離開,等躲過這幫人的視線再做打算。”
荀久有些不甘心。
她並非不知道目前的形勢,可妖妖靈已經失蹤了一天一夜,想必早已體力不支,眼下又被這麼多人連夜追趕,能活下來的機率小之又小。
再不濟,那也是一條狗命,若是就這麼隕落在楚國人手裡,實在可惜。
見荀久站着不動,季黎明轉過身來寬慰:“你看,它失蹤了這麼長時間,宮義可有說過一句話?”
荀久仔細想了想。
雪獒的失蹤對宮義似乎並沒有什麼影響,他至今隻字未提。
見她神情有鬆動,季黎明繼續道:“宮義是妖妖靈的主人,連他都不緊張,說明他有十足的把握雪獒不會出事,那你還擔心什麼?”
咬咬脣,荀久從遠處的火光追趕上移回眼,再不多話,跟着季黎明快速上了劉權的小船。
夜間風大,再加上小船是往下游方向行駛,幾人很快便離開了當前地段。
確定已經完全脫離楚國人的視線以後,劉權才重新拿出火摺子將船頭風燈點上。
荀久坐在船上,眼看着越來越遠離上庸,她不由得皺眉,問劉權:“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劉權看了看兩岸被黑夜籠罩的高山,答:“琥珀河的盡頭是紅蓮港,通盤海。”
荀久又問:“那我們此行豈不是非得要去紅蓮海港?”
劉權淡淡睨她,“你想留下的話,我不會阻攔的。”
荀久抱緊了懷裡的妝奩盒,撇撇嘴。
這地方兩岸全是山,山上還有楚國人,倘若她一個人留下來,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想了想,她放軟了語氣,“去就去,諒你也不敢害姐。”
劉權沒答話。
船上沉寂了一瞬。
季黎明眸光有幾分波動,開口問:“紅蓮海港是不是楚國海外貿易商船的必經之路?”
劉權點點頭,“楚國就這麼一個海港,自然是必經之地。”
荀久驚了驚,“啊!原來紅蓮海港竟然在楚國邊境?”
這句話一出,劉權首先沉默了,過了半晌纔出聲,語氣添了幾分無奈,“有的時候,我很懷疑你究竟是不是大燕人。”
荀久輕哼,不知道紅蓮海港很奇怪麼?
她向來是個不肯吃虧的,眼風瞪回去,“姑娘我自然是大燕人,哪像你,身份成謎,指不定是從哪個石頭縫兒裡蹦出來的呢!”
劉權怔了怔,烏黑的眼眸內似乎破碎開無數記憶片段,只片刻,他斂了神色,再不搭理荀久。
走了一夜的山路,荀久早就累了,她不欲再說話,靠在板壁上便睡了過去。
季黎明伸手替她拉了拉蓋在身上的披風。
眼瞅着荀久睡熟了,劉權才望向季黎明,幽幽開口,“你回去以後,請轉告秦王,他吩咐的事,不出十日,我定能盡數完成,希望他不要出爾反爾,能依言放了小雪。”
“再有……”他又補充,“在這期間,我不希望小雪受到任何虧待,否則……”
“我們如今正在去往楚國紅蓮海港的水路上。”季黎明挑眉打斷他的話,“你覺得你跟我說這些有用?”
劉權輕嗤,“堂堂大司馬的孫子,燕京出了名的季二少,難不成還同我一個孩子耍心眼玩文字遊戲?”
季黎明莞爾,“二少我可從來沒把你當孩子。”
末了,他又道:“相信子楚也沒有把你當成孩子過。”
劉權不理他,兀自道:“反正話我已經說出來了,帶不帶得到給秦王是你的事情,我要的,只是小雪的安然無恙。”
“咦……”季黎明好笑地看着他,“想不到你小小年紀,竟然就學會了一身護花使者的本事,大有前途啊!”
“別瞎說!”劉權冷着臉打斷他,“小雪是我的親人,她有難,我不可能見死不救。”
季黎明繼續調侃,“又不是血緣至親,親人也是可以發展成爲情人的嘛!”
劉權無語地看了季黎明一眼,安靜地划着船,不再說話了。
目前的地段,兩岸全是高山,已經深夜,琥珀河上起了薄霧,極其影響視線,但劉權划船技術嫺熟,一路上倒也沒什麼阻礙。
小船剛出山澗,睡夢中的荀久便被一股異香給驚醒。
多年學醫,她早已練就了一副敏銳嗅覺,方纔這味道,尋常人難以嗅出來,但對於她來說便是輕而易舉。
霍然睜開眼,荀久看了看坐在她身側,時刻警惕着四周的季黎明,再看一眼外面划船的劉權,立即反應過來他們都聞不到這味道。
心中大駭,荀久大聲道:“快捂住口鼻,這一段被人撒了藥粉!”
季黎明和劉權同時大驚,但想來方纔吸入的異香過多,聽到荀久的提醒時二人已經開始眼神渙散。
荀久騰地站起身去外面,伸出手指用力掐着劉權的人中,嘴裡道:“你可不能出事,否則我們誰都走不出去。”
荀久話音還沒落,劉權已經閉上了眼睛,沉沉昏迷過去。
“劉權!”荀久大驚失色,拼命搖晃着他的胳膊,但都無濟於事。無奈之下,她轉過身想看看季黎明的情形,卻不料後腦勺糟了人重重一擊。
兩眼一閉,荀久也昏睡過去。
==
荀久這一覺睡得極沉,夢裡又回到了扶笙在錦葵園強吻她的那一幕。
他修長的眉,精緻的鼻,精絕的輪廓就那樣零距離出現在她眼前。
薄削的脣瓣覆在她的上面,沒有她想象中的冰涼,反而帶着難以言說的溫潤,那樣的蝕骨纏綿,彷彿要將她揉進骨血一般的霸道,讓她原就躍躍欲試的心徹底澎湃了。
原來,扶笙是喜歡她的。
因爲喜歡,所以見不得她與別的男人走近。
因爲喜歡,所以纔會在面對她初潮時強裝鎮定,事後默默向別人打聽暖宮湯的配方。
他的喜歡,傲嬌而彆扭,寧願自己生悶氣也不願吐露心聲。
荀久糾結了,她其實對他也挺有感覺的,可他是王爺,註定要三妻四妾的男人,這麼大的秦王府,將來怎麼可能只有一個女人住進去?
這麼一糾結,荀久醒了。
入目一片黑暗,根本看不清四周。
這應該是個陌生環境。
荀久沒吭聲,試圖挪動身子,這一動才發現自己雙手被反剪綁在柱子上,而她此時,是坐在地上的。
我去!什麼情況!
荀久大驚,將回憶倒帶至她昏迷之前。
她明明記得劉權被異香迷昏了之後她就被人擊中後腦勺,緊接着也昏了過去。
等等……
當時船上就只有三個人,劉權已經昏迷了,那麼擊中她的人……
會是季黎明麼?
荀久心中很抗拒這個推斷結果。
可如果不是他,就再也沒有別人。
壓下心中陣痛,荀久努力眨眨眼,試圖看清楚四周環境。
可光線實在過於昏暗,她不清楚自己在什麼地方,只是感覺到周圍有些晃盪。
晃盪……
莫不是腦子還在眩暈?
後腦勺確實是還在隱隱作痛。
荀久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來自己究竟在哪裡,於是一個大膽的念頭涌上心頭。
她該不會是被季黎明那一下給打死又重新穿越到別的地方了吧?
這樣一想,荀久頓時覺得渾身都不舒服了。
她纔剛剛撩動扶笙那顆高冷心,老天要不要這麼配合適時地潑她一盆狗血?
不安地扭動身子,荀久想憑藉掙扎慢慢鬆動綁住雙手的麻繩。
至少,搞清楚目前的形勢纔是最重要的。
這一動,手指觸摸到了一隻微涼的手。
荀久頃刻間起了一身白毛汗,顫抖着脣瓣,想開口,可話到嘴邊又被嚇回去了。
這一次,荀久不敢再動了,後背卻一直冷汗涔涔。
媽呀,柱子背後究竟有什麼東西?
顯然,黑暗的環境再一次將她的恐懼無限拉大,腦子裡一瞬間涌出無數恐怖畫面,就如同殯宮那一次。
但荀久覺得,自己這一次可能沒有殯宮那一次的幸運了,那一次是扶笙爲了嚇唬她而滅了燭火裝神弄鬼。
而這一次……
扶笙還在上庸,而她昏倒的時候已經到了楚國境內,他怎麼可能那麼及時趕到。
況且就算是扶笙及時感到了,那她醒來也不該是這樣恐怖的畫面。
很明顯,這是綁架啊!
意識到這一點,荀久忐忑的心稍稍平靜下來。
她是無神論者,自然不相信鬼神,如果眼下她是被人綁架了,那麼她就還有活着的價值,綁架她的人總不會現在就置她於死地。
自我慰藉了一番,荀久總算平靜下來。
這時候,後背突然傳來聲音,“你能不能安靜點,老是動,吵到我睡覺了!”
荀久徹底怔住。
這聲音……
劉權?!
“你怎麼會在這裡?”荀久也不理他冷冰冰的語氣,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
“不知。”劉權緩緩吐出兩個字。
荀久皺了眉。
這麼說來,被綁架的人還不止她一個,連劉權也被綁架了?
且看這情況,他們二人是被綁在同一根柱子上的,只不過背對着,中間隔着柱子。
難怪她剛纔沒有察覺到後面有人。
“那你知道我們現在在哪裡嗎?”荀久再度掃了一眼四周,除了黑暗還是黑暗,看不清任何東西。
“哎,我頭不暈啊,怎麼老是感覺四周在晃?”她煩躁地甩甩腦袋。
劉權道:“能感覺到四周在晃動,還算你反應能力不差。”
聞言,荀久陷入沉思,片刻後,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我們現在在船上?”
“嗯。”劉權淡淡答。
“當時到底是誰撒的迷藥?”荀久恨聲咬牙,“不覺得玩兒過分了嗎?”
劉權輕笑,聲音含了些許譏諷,“三個人裡面,就我們兩個被綁在這個地方,你覺得會是誰下的手?”
“不可能!”荀久立即反對,“小明表哥沒有理由這麼做。”
“所以,你是想說三個人裡面最有嫌疑的人是我嗎?”劉權反問。
荀久一噎。
哪有自己迷暈自己,再把自己捆綁起來的“兇手”?
可她在小船上,被異香驚醒的那一刻看得很清楚,小船裡面就只有他們三個人。
不是她,更不是劉權。
只能是季黎明。
**裸的現實打敗了荀久心中殘存的一點信任,她有些難過,原本以爲穿越一場,自己幸運遇上了一個愛重自己的兄長,可沒想到到頭來是鏡花水月。
她果然是想太多了!
抿了抿脣,荀久弱聲問:“綁了我們,對他有什麼好處?”
劉權無語道:“我若是知道好處,綁架你的人就該是我了。”
荀久又掙扎了片刻,確定繩子綁得很結實後泄了氣,“那你說,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劉權嘆口氣,“這個繩子是經過特殊處理的,你便是掙扎到斷氣也沒用,解不開,我們如今只能等。”
荀久贊同地點點頭。
既然對方是綁架,那麼總會有人來帶走他們兩個,到時候再想辦法,眼下保存體力要緊。
荀久吸了吸鼻子,這一次,她嗅到了外面的空氣味道。
目光一亮,她道:“我們現在不僅是在船上,還是在海上!”
劉權眸光微動。
確定是在海上以後,荀久皺了眉,“這個船究竟是去往什麼地方的?”
劉權沒答話,微闔着眼眸。
甩甩腦袋,荀久拋棄了心中亂七八糟的想法,仰脖望着黑暗的頭頂,嘆氣,“哎,可惜了,你剛剛纔送我的妝奩就這麼沒了,裡面可還放着燕京西城黃金地段鋪面的地契呢!”
沒聽到劉權的聲音,荀久心思一動,淺咳一聲後哀聲道:“小子,我們做過姐弟,一起見證過荀府被抄家,如今又一起被綁架,你我都熟到這個地步了,你就沒必要對我隱瞞身份了罷?誰知道我還能不能活着下船,你至少也得讓我當個明白鬼啊!說不定投了胎,下輩子我們倆就做了真正的姐弟呢?”
原以爲劉權會一直保持沉默不理她,卻不想荀久話音才落下,他便低聲答:“我不是你們大燕的人。”
荀久驚訝道:“難怪當初扶笙會說你是個沒有身份文牒亂跑的流民,他要抓捕你。”
劉權聞言,低低笑了一聲。
在荀久的記憶中,劉權自來了他們家以後就寡言少語,臉上基本沒什麼表情。
所以,這是她頭一次聽見他笑。
“你笑什麼?”荀久很不解,她剛纔說的是事實,有那麼好笑麼?
“秦王的嘴巴很厲害。”劉權說了句讓荀久百思不得其解的話。
不過,扶笙嘴巴厲害這一點,她不否認。
那個男人,不光是說話毒舌,就連吻她的時候,脣瓣上都像抹了會上癮的毒藥,以至於她在睡夢中都會一遍一遍地夢見那一幕。
耳根一燒,荀久沉默了。
“你爲什麼不接着問我是哪裡人?”劉權訝異於荀久的反常,若是換做以前,這個女人肯定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可方纔竟然只問了一句就打住了?
荀久收回思緒,“我問了,你就會告訴我嗎?”
劉權答:“看心情。”
荀久輕嗤:“那我還不如問候你大爺。”
一片沉寂裡,劉權曜黑的眸子隨意定在一處,聲音含了幾分悽愴,“我離家的那年,只有六歲。”
荀久一怔。
六歲大就離家,這孩子的父母究竟遭遇了怎樣的不幸?
“並非被放逐,並非被驅趕,而是被人帶走的。”劉權繼續道。
荀久神色一動,“人販子?”
劉權苦澀一笑,“也可以這麼說。”
涉及了人家的傷心事,荀久不欲再戳傷口,換個話題,問:“你的家鄉跟大燕相比怎麼樣?”
以前的荀久看過不少書,知曉在盤海那頭,還有四個大國與大燕並立。
分別爲:大梁、南豫、西陵、東川。
剛纔劉權說他不是大燕人,那麼想必就是這四個大國中的一個了,只不過她不確定是哪一個。
“各有所長吧!”劉權道:“但相比較下來,還是家鄉好。”
“這倒是。”荀久點點頭,忘了什麼也不能忘了故土。
“那……這麼多年,你就沒想過要回去嗎?”荀久又問,“你還這麼小就被人帶走,你爹孃肯定着急。”
劉權沉默了好久才緩緩吐出三個字:“習慣了。”
荀久失笑,有的時候,她覺得這個孩子比她這個穿越而來的人還要老成持重,起碼他目前的冷靜,讓她因爲被綁架而有些忐忑的心徹底平靜下來。
荀久還想說些什麼,就聽見一牆之隔的隔壁傳來一個異常清冷的聲音,“你們兩個說夠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