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上庸郡陶府錦葵園時的霸道,不同於楚國商船密室裡因爲中了藥而迷糊不清的索取。
這一次的吻,她很清醒,他也很清醒,他的動作輕柔如無聲細雨拂過芽尖。
荀久僵硬的身軀逐漸軟化,春水般癱軟在他懷裡,她沒有閉眼,沒有迴應,只睜大眼睛仔細看着近在咫尺的這張完美容顏。
這張她每見一次就驚豔一次的面容,羊脂白玉精雕細琢出來一般,其鬼斧神工之處,直教人驚歎。
他雙眸微闔,隱約可見睫毛在細微顫動,線條好似水墨勾勒描繪。
覆在她脣上的那雙脣,有些涼,卻柔滑細軟,很像夏日裡用來解暑的凍乳酪,脣齒輾轉間,馥郁芳香將二人侷促而灼熱的呼吸緊緊交纏。
這樣嚴絲合縫的吻,即便動作再輕柔,荀久也撐不住大腦的眩暈,雙眼迷離,幾欲昏過去,可無奈嘴裡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伸出手,無力地捶打他,雙腿一直掙扎。
扶笙稍稍鬆開她,脣瓣離開,但面容依舊離她極近,看着她大口喘氣的樣子,美眸恨不能將他瞪穿,他脣角微勾,伸出一隻手蓋在她的雙眼上,語氣中含了幾許貪戀,“乖,閉上眼睛,不許偷看,配合點。”
不等荀久反應,他再度含住她的脣瓣。
滿庭紅楓被風一吹便無聲落下,廊下籠子裡各色雀鳥嘰嘰喳喳,上躥下跳,爲院中纏綿深吻的二人添了濃墨重彩的浪漫一筆。
過了許久,扶笙才依依不捨地放開荀久,微微喘息着,玉質般的面容上早已飛上胭脂色,此時看來與平素的高冷不同,反而更加蠱惑人心。
荀久雙眸含水,有氣無力地看着他。
瞧見扶笙嘴角不懷好意的笑和眸中一閃而逝的狡黠,荀久氣不打一處來,她鬱悶地磨磨牙,趁他不備一個起身準確無誤地咬住他的脣。
的確是咬。
她不準備吻,只想把他的嘴給咬破,看他以後還敢不敢這麼囂張!
扶笙在反應過來的那一瞬間傻了眼,身子怔愣住,好久未曾回神,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此時摟住他脖子,牙齒卻在咬他嘴脣的女人。
荀久得了逞,嘴角一勾,輕笑一聲放開他。
“嘶——”扶笙伸手撫了撫被她咬過的地方,已經滲出了血珠子,腥味頃刻蔓延至口腔。
“你可真狠心。”扶笙好笑地搖搖頭,語氣中盡是無奈。
“誰讓你逮到機會就欺負我?”荀久從他腿上站起來坐到一邊,不滿地扁了扁嘴,低罵一聲,“活該!”
扶笙垂下手臂,挪轉身子湊近她,嘴角噙笑,“你說誰活該?”
嗅到他身上特有的冷竹香,荀久心中好似小鹿亂撞,想到剛纔的情形,眼神開始閃躲,“我……自然是我。”
“嗯?”他似有不解,拇指指腹輕輕將脣上的血跡抹去,再度看向她。
“早知道我就不來了。”荀久翻個白眼,“來了就是活該被你欺負。”
“生氣了?”他伸出手,輕輕釦住她小小的手掌。
“非常生氣!”荀久很贊同地點點頭,隨後擡眸四下掃了一眼,“你有這麼好的別業,爲什麼我不知道?”
扶笙低笑,“你若是早點認識我,或許你會早一點知道。”
荀久垂下頭,低聲咕噥,“誰知道你會不會喜歡以前那個荀久……”
“什麼?”扶笙沒聽清,溫聲問她。
“沒什麼。”荀久凝視他的雙眼,“老實交代,你以前是不是帶過姑娘來這個地方?”
“嗯。”扶笙誠懇地頷首,“很多。”
“你!”荀久咬着脣。
“剛纔走了一個。”扶笙好笑,“那邊還有幾個。”
荀久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隱約能見到藤蘿翠竹間映出姑娘們統一的淺粉色衣裙。
“這是唐伴雪在這期間,我按照她的要求找來伺候她的婢女。”扶笙似乎知道荀久要問什麼,先一步緩緩解釋,“在此之前,莫說別業,便是連秦王府都沒有女婢的。”
“這還差不多!”荀久輕哼一聲,眸光流轉片刻,又問:“那你爲什麼要在這裡買一座別業?”
扶笙道:“我剛從魏國回來的時候,不適應燕京的氣候,所以便請旨讓先帝把秦王府建在這裡。”
“那……如今的秦王府是先帝駕崩以後女帝爲你建造的?”荀久眨眨眼。
“嗯。”扶笙莞爾一笑,“怎麼了,有問題嗎?”
“沒有。”荀久趕緊搖頭,“我只是覺得女帝對你真好。”
扶笙似乎在一瞬間想起了什麼,清泉般的眸子內快速劃過一抹異光,爾後擡起頭來笑笑,“倘若你也有兄長,我相信他會疼你百倍。”
“可我是獨生女呃。”荀久抓抓腦袋,“雖然沒有兄長,但是有小明表哥也足夠了。”
說完,她認真看向扶笙,“你不喜歡我和別的男人來往,可小明表哥等同於我的兄長,你不會連這個也介意罷?”
“我若介意,你當如何?”扶笙低低一笑。
“那我就打死你。”荀久垮下臉來。
扶笙攤開她已經痊癒的白皙手掌,指腹在她掌心輕輕劃了劃,若無其事地道:“你還這麼年輕,就想着守寡了?”
“你才守寡!”荀久一聽急了,暗罵這張烏鴉嘴太討人厭,手掙脫他狠狠一錘打在他胸膛上,“我又沒嫁給你,哪來守寡一說!”
荀久沒有武功,她這個動作對於扶笙來講無異於隔靴搔癢。
反手握住荀久的拳頭,扶笙輕輕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吻了一下,低眉問:“恨嫁了?”
“纔沒有!”荀久被她那一吻弄得心神盪漾,趕緊偏開頭,生怕他會控制不住再來一次深吻。
剛纔那陣仗,她可再也經受不住了。
“餓不餓?”扶笙站起身,往翠竹林那邊粗粗一瞥,長相清麗的女婢們立即有條不紊地邁着碎步走過來在二人跟前齊齊福身,“見過秦王殿下,見過久姑娘。”
“想吃什麼,跟她們說。”扶笙重新坐下來,捏了捏她柔軟的手掌心。
“天色已晚,我得回去了。”荀久低垂着頭,不敢泄露半分情緒。她有一種很強烈的預感,扶笙今夜是沒打算回去的,更有可能讓她也留在這裡。
若是之前還好,她不會有什麼想法。
可經過楚國商船密室那件事以後,她對兩個人獨處這種事始終存了一份戒備心理。
畢竟,他沒有許諾過她婚姻,更沒有許諾過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們之間如今的關係算是曖昧不清,連個正式的名分都沒有。
如果現在就越過那條鴻溝發生關係,那麼一旦以後他再娶別的女人,她就徹底輸了,且會輸得一敗塗地。
這場感情賭注,她沒有任何籌碼,賭不起也輸不起。
扶笙看出了她心中的擔憂,也不戳穿,只溫和笑道:“你要回去也總得用過飯不是麼?”
“嗯。”聽到他這樣說,荀久暫鬆了一口氣,擡起頭來向女婢們說了幾樣愛吃的菜。
女婢們聞言後躬身告退去了廚房。
“走,去房裡坐。”扶笙再度起身,向她伸出手。
荀久猶豫了好久。
他無奈一笑,“連這個你也怕,當初爬到秦王府浴房之上偷看我沐浴的賊膽哪裡去了?”
“我哪裡偷看?”荀久咕噥着狡辯。
“好好好,你沒偷看,是我自己讓你爬上去看的,行了罷?”扶笙忍住笑,遞向她的那隻手也沒縮回來。
見荀久還是無動於衷,他繼續開口,“你咬傷了我的嘴脣,總得負責塗抹藥膏不是麼?哪有吃幹抹淨不負責任的?”
荀久翻了個白眼,撇撇嘴,“去就去,誰怕誰!”
說罷,她將手遞給他。
他腕上用力,輕輕一帶就將荀久拉起來。
方纔的一番糾纏,荀久整個身體還處在綿軟無力的狀態,此刻被他這麼一拉,直接沒站穩,一個踉蹌就往他懷裡撲。
扶笙輕輕拍拍她的後背,溫聲道:“慢些,如今天色尚早,你就忙着投懷送抱,當心我……”
“打住!”荀久羞紅了臉,瞪他,“你再說混話我可就不吃飯直接走了。”
扶笙用微笑代替了後半句話,改口問:“你不吃飯的話,餓到了算誰的?”
“自然是算你的!”荀久仰起脖子與他對視,“怪你欺負我!”
扶笙指了指自己嘴脣上被她咬傷的部分,挑眉問:“誰欺負誰?”
荀久又一次羞紅了臉,甩開他的手掌就往正房走,“你到底還上不上藥,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本姑娘可不是你的使喚丫頭,時時都有那閒工夫伺候人。”
扶笙再不說話,微笑着跟上她。
這座別業雖然偏僻,但每日都有固定的人在打理,所以從院內到房內都如同秦王府一般整潔乾淨。
跨院出去有一個小小的醫署,那裡面有許多救急用的藥粉藥膏,都用小瓷瓶裝了紅布塞封口,外面貼了標籤。
荀久按照扶笙的指示到醫署拿了一瓶玉露回來。
扶笙已經在上房內竹榻上躺下,寬大的月白錦袍半垂迤邐,上面的暗銀竹紋便如同畫卷一般徐徐展開來,更襯得竹榻上的人風姿清逸無雙。
荀久站在門口,眸光飄往竹榻上,被扶笙的清貴姿容吸引得錯不開眼。
他似乎感受到了來自於她的視線,稍稍側過頭,眸光微動,“站在那兒作甚?”
“吹風。”荀久一瞬間收回眼,答得很順溜,擡步走進來坐在竹榻側,輕輕打開小瓷瓶的瓶塞,指腹沾染了玉露動作輕柔地往他脣上塗抹。
“痛不痛?”荀久低聲問。
“我咬你一口,你試試?”扶笙眉眼彎彎,作勢就要起來。
荀久心跳猛地加快,被他嚇得彈跳起來,迅速錯開站往一邊。
她絲毫不懷疑他說的話,更怕被他咬。
上次在上庸郡的時候因爲嘴巴紅腫就被季黎明笑話了,這一次,荀久可不想再犯同樣的尷尬。
扶笙得見她害怕的樣子,悻悻躺回去,狀似滿意地彎了彎脣,“嗯,你這樣怕我,說明我夫綱振得不錯,以後還可以繼續加油。”
荀久:“……”
找個男朋友是傲嬌毒舌的感覺是什麼?
荀久終於體會到了。
她盛裝打扮的時候,他明明不想她太過惹眼讓別的男人覬覦,卻拐彎抹角地蹙眉:“你薰了多少香?嗆到我了!”
她滔滔不絕,長篇大論的時候,他會斜睨她,“話說這麼快你不餓不渴?”
她誇讚他帥絕人寰的時候,他會很嚴肅很認真的跟着點頭並附和一句“同感”。
不想她女扮男裝惹禍的時候,他又一臉嫌棄地看着她,“你尺寸太大,女扮男裝太失敗。”
吃醋的時候,他會說:“除了我以外,其他長得好看的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總之,荀久深切地感受並瞭解了傲嬌毒舌是個讓人哭笑不得的物種,咬牙切齒氣急敗壞的時候,他總有辦法讓你怒極反笑,然後繼續哭笑不得。
深吸一口氣,荀久平靜下來,將小瓷瓶蓋上瓶塞往案几上一放,指了指梳妝檯上的銅鏡,“那兒有面鏡子,你自己去看着塗抹。”
“剛纔動作幅度過大,閃到腰了,起不來。”扶笙躺在竹榻上,單手支頰看着她。
“什……什麼……”荀久隱約覺得這句話無論是畫風還是意思都不對勁,正想問一問,忽見女婢們端着精緻的菜餚魚貫而入,大概是聽到了扶笙剛纔的話,人人羞紅了小臉,低垂着頭憋着笑意,一看便知是誤以爲剛纔她和扶笙在房裡做了什麼。
荀久一陣氣血上涌,隨手抓起一個杯子就想扔過去,嘴裡怒道:“扶笙!你還要不要臉?”
“要,所以你別扔過來。”扶笙挑着眉梢,慢條斯理地從竹榻上坐起來,“你要是讓我破相的話,我就天天跟着你出去,到處宣揚我們倆的關係。唔,美名傳遍燕京的荀家姑娘找個破了相的醜八怪做相公,到時候沒面子的似乎是你。”
荀久一臉的生無可戀。
這個男人……還真是從來不肯在言語上吃半點兒虧。
“過來,吃飯。”扶笙走到桌旁坐下,對她輕輕招手。
“氣飽了。”荀久無精打采。
“真飽了?”他狹眸流轉,“據說撒謊的人,今晚走不出這座宅子。”
荀久絲毫不懷疑他能說到做到讓她今晚留在這裡。
神情一凜,她迅速站起身走過來,在他對面坐下。
扶笙親自給她佈菜,直到把小碗都堆成山才肯罷休,溫和笑道:“吃吧,吃完了纔有力氣回去。”
荀久本來就餓,這下更不會客氣了,二話不說拿起筷子就開吃。
扶笙沒什麼食慾,一邊看她吃一邊用小碗盛了湯送到她面前。
荀久懶得問他吃不吃,反正這個人不會餓到自己就對了。
在尊貴高華的秦王爺伺候下,荀久吃飽喝足,接過他遞來的錦帕擦了嘴,又端過女婢們送來的茶水漱了口,再淨了手之後,她站起來,“這下,我可以走了吧?”
“姑娘請便。”扶笙眼尾輕挑,做出一個“請”的姿勢。
“算你有良心!”荀久輕斥一句,跟着女婢繞過深深迴廊來到大門外。
招桐和徵義還等在外面。
坐上馬車,招桐問她:“姑娘,剛纔那兩個是什麼人啊?”
“他們啊……”荀久想了想,“算是朋友。”
“朋友?”招桐滿面疑惑,“其中一個,奴婢似乎認得出來是從前被荀院使收養的義子,另外一個又是誰呢?”
“是小劉權的師姐。”荀久道:“他們來燕京玩的時候走散了,如今好不容易重聚,小劉權自然是要跟着她回去的。”
“哦。”招桐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原來他還有個師姐。”
看着招桐震驚的樣子,荀久不禁啞然失笑,想着倘若讓她知道劉權的真實身份是海盜,小丫頭說不定會連下巴都給驚得掉下來。
馬車啓程的時候,荀久覺得有些睏倦,便靠在座椅上闔了雙眸準備睡會兒。
招桐見她神色不太好,以爲是自己剛纔提及荀院使惹了姑娘的傷心事,忙道:“姑娘莫見怪,方纔奴婢也是無意提及……”
荀久本就心思通透,招桐才提頭,她便知尾,擺擺手道:“我沒放在心上,你不必自責。”
招桐面色緩和下來,心中卻在替自家姑娘惋惜,荀院使這麼好的人竟然落得個全家被抄的下場。
荀久也在想這個問題。
在原身的記憶中,荀謙一直是個極其謙遜溫和,克己奉公,忠心耿耿的人,到底有什麼理由讓他無畏到賠上這麼多人的性命去刺殺一個男妃?
這麼一想,荀久的睏意頃刻沒了,立即坐直身子,腦中靈光一現,悄悄對招桐道:“待會兒到了天水大街的時候,你讓徵義停下馬車,就說我們要去逛夜市買東西。”
“啊?!”招桐被她嚇得不輕,小臉一白,“姑娘,你怎麼能……”
“噓——”荀久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刻意壓低聲音,悄聲道:“不能讓徵義察覺,更不能讓秦王知道了。”
“嗯。”招桐點點頭,雖然不知道姑娘要做什麼,但這麼些天相處下來,她發現久姑娘是個極其好相處的人,她從前就是名門閨秀,卻從不擺架子,似乎也沒有把她和柳媽媽當作奴婢看待,甚至還耐心地教她們學習基礎藥理。
想到這裡,招桐覺得久姑娘雖然有時候說話挺大膽,但做事向來是有譜的,既然想要去逛夜市,那就說明肯定有什麼要緊的事。
小丫頭從震驚到恍然再到鎮定最後堅信的神情,全都沒能逃過荀久的雙眼。
彎彎脣,荀久衝小丫頭豎了豎大拇指。
半柱香的時辰過後,馬車到達天水大街。
招桐掀簾看了看,大聲朝着外面道:“徵大人,麻煩您停一下馬車。”
徵義擡頭看了看,還沒到荀久的宅子,繼續低頭趕車,他毫無情緒吐出兩個字:“沒到。”
招桐趕緊又道:“久姑娘吩咐了,就在這裡停車。”
“不準。”徵義依舊是冷冰冰的兩個字。
招桐急了,“姑娘親自吩咐的,怎麼就不準了?”
徵義頭也懶得回,“殿下吩咐了,不準。”
“殿下又不在!”招桐深深皺眉,不明白秦王府怎麼會有這麼固執的人。
“不準。”徵義還是那兩個字。
招桐怒了,準備掀簾出去與他講道理,卻被荀久一把拉住胳膊。
搖搖頭,荀久低聲道:“你坐着別動,我去跟他說。”
“姑娘……”招桐心中一急,外面這位可是油鹽不進的徵義,她剛纔都沒法說服,姑娘去了豈不是得被他氣個半死?
“無事。”荀久看出了招桐的擔憂,輕笑道:“對付徵義得抓其弱點。”
招桐一臉茫然,秦王府五大護衛武功高強,哪裡有什麼弱點?
但見荀久一臉自信的樣子,招桐稍稍放下心來。
荀久掀簾,看着坐在外面車轅上脊背挺得僵直的徵義,眼珠子一轉,走到他旁邊坐下,笑着輕喚:“小吱吱?”
對方不理她。
荀久繼續道:“整個燕京的陳皮糖都被唐姑娘給買走了,你就不惱火?”
對方還是不理她,依舊趕着馬車往前走。
荀久撇撇嘴,再道:“擁有全天下的陳皮糖都沒用,可若是有一個會做陳皮糖的人……”
“誰?”徵義死寂的眸終於有了波動,頭一偏,帶動緯紗被風撩起,露出白淨流暢的下頜輪廓分明。
“遠在天邊,近在……車廂裡。”荀久笑得很假,順便對着裡面探出腦袋來的招桐擠擠眼。
招桐立即會意,忙道:“姑娘說得沒錯,奴婢的確會做陳皮糖。”
徵義二話不說,直接向招桐攤開手掌心。
招桐抓抓腦袋,一臉不解。
荀久接觸過徵義,知曉他這是想讓招桐先拿出來看一看。
“現在沒有。”荀久嚴肅臉,將他伸出來的那隻手推拒回去,一本正經道:“所以我們需要下去買材料。”
“哦。”這一次,徵義沒再阻攔,當先跳下馬車。
荀久見大功告成,無聲向招桐挑挑眉,主僕二人這才慢悠悠從馬車上下去。
天水大街上最出名的莫過於白三郎從前待過的地方——美人債。
荀久下了馬車以後,與小丫頭肩並肩,擡步就朝着那個地方去。
胳膊突然被人拽住。
荀久偏頭一看。
徵義寬厚有力的手掌正鉗制着她,另一隻手指了指相反方向,聲音添了幾分冷意,“商鋪在這邊。”
“錯!”荀久仰起脖子,理直氣壯,“你說的那是普通材料。”
徵義神色有片刻怔忪,耳邊聽得荀久又道:“而我們接下來要做的陳皮糖得用小丫頭家祖傳的秘方,保證比你吃過的好吃十個倍。”
徵義直接無視她一堆廢話,眸光透過黯色緯紗定在不遠處的“美人債”閣樓上,問她:“那邊有什麼?”
“有美……有秘方!”荀久險些說漏嘴,趕緊糾正。
徵義看向招桐。
雖然隔着一層紗,招桐還是被徵義那凌人的氣勢震懾到,抖了抖身子,勉強附和荀久道:“姑娘說的都是真的,我們家祖傳的秘方太過複雜,我記不住,所以交給二舅姥爺保管着。”
荀久面部抽了抽,想着招桐這丫也忒狠了,爲了撒謊連二舅姥爺都給從墳里拉出來墊背。
徵義明顯不信任招桐,“你二舅姥爺在那裡面做什麼?”
“護院!”小丫頭也還算機智,立即就做出應答,“我們家二舅姥爺在‘美人債’裡當護院,而且他是個盲人。”
徵義聞言,將信將疑地看了二人一眼,最終鬆開荀久的胳膊。
荀久拉着招桐走上前,低聲問:“徵義這麼快就鬆開我,莫非你二舅姥爺真在裡面?”
招桐掩脣笑道:“奴婢哪裡有什麼二舅姥爺,全都是編出來的。”
“不會吧?”荀久目瞪口呆,“這樣也行?”
“當然不是。”小丫頭趕緊解釋,“以前我們在季府的時候出來採買,常會遇到‘美人債’裡面守門的一個盲眼老伯去遛狗,我們常常幫他指路來着。”
原來是這樣。
荀久恍然大悟,難怪徵義會相信招桐,原來他早就知道“美人債”裡面真的有個瞎眼老伯。
可是,一個瞎眼的老人會到“美人債”這種牛郎館來當護院,是該說他迫於生計無可奈何還是該說他心境開朗超脫世俗?
不知不覺間,三人已經到了“美人債”大門外。
此時還未完全天黑,朱漆大門緊閉,但隱約可見裡面掩在佳木蔥蘢間的精緻閣樓已經漸次亮燈,窗戶打開,偶爾探出一張張粉白俊臉。
荀久全身一陣惡寒,她很懷疑樓上的人笑一笑都能抖下幾兩脂粉。
招桐也看見了樓上的那些小郎,眉頭皺得跟溝壑似的,伸手拽了拽荀久的袖子,低聲道:“姑娘,您不會是要去找這些人罷?”
“的確……有這種打算。”荀久摸摸下巴,正在心中盤算如何擺脫徵義上樓去找個知情人問一問白三郎生前在這裡面的情況。
招桐卻被她嚇得一個踉蹌。
“你慢些!”荀久好不容易纔將她扶穩。
招桐一臉糾結,她不明白自家姑娘爲什麼放着秦王殿下那麼風華絕代的男人不要偏要來這種地方找小郎。
身後徵義的臉色明顯比招桐還難看。
他隱約覺得自己被荀久給騙了,可是眼下她還沒踏進大門去,他也不好說什麼。
荀久站在大門前躊躇,她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不知道里面是否跟普通青樓差不多,可是轉念一想裡面全是男人,就她一個姑娘家,這樣堂而皇之的進去,待會兒還能否安全走着出來?
這樣一想,她頓時覺得自己比角義還要糾結。
一直到身側的招桐發出驚呼,荀久纔回過神來,擡眼望去。
寬約四十五米的天水大街兩側,三丈一樹,以垂柳爲主,其中摻雜槐榆,綠蔭冪地。
“美人債”的幕後神秘老闆顯然心思很縝密,先從客人的視覺入手,自大門兩邊往外延伸十里,全部掛上南瓜型的精緻風燈。
故而,天水大街上這一帶又稱爲“十里南瓜街”。
此時前方的垂柳樹下,一位身形佝僂的老人正踮着腳尖,手指不斷地摸索,似乎是準備點燈,而他的腳下,有一隻黑狗端坐,那狗身形精瘦,目光爍爍,吐着舌頭時不時看向四周。
老人身旁,站着一位身姿俊逸的年輕人,天色太暗,荀久沒看清那人長什麼樣,但隱約覺得有些熟悉。
垂柳樹下蹲着的黑狗目光轉向荀久這邊時,頃刻警惕起來,“汪汪”狂吠了兩聲。
“黑子!”招桐站出來厲喝一聲,“這是我們家姑娘,你可不能咬她。”
黑狗識得招桐,立即噤了聲,不甘地趴在地上。
這一個小插曲顯然驚動了老人以及他旁邊的年輕人。
南瓜燈已經點燃了,老人摸索着轉過身,問身側的年輕人,“是不是來客人了?”
年輕人笑答:“對,是個……非常特別的客人。”
聽見聲音,荀久震了一震。
角義?!
他怎麼會在這裡?!
荀久將疑惑的目光投向招桐。
招桐顯然比她還更疑惑,帶着一臉不解走向老人,溫聲軟語,“燕老伯,您這麼早就點燈啦?”
老人聞言輕聲一笑,“不早,我算準了時辰的,如今是酉時二刻,正是每日點燈時。”
荀久眸光一動。
聽老人這句話,似乎十里南瓜街上的所有南瓜燈都是他負責點燃的,可他明明是個盲人,如何做得到?
荀久的目光,不經意往“美人債”裡頭瞟了一瞟,心下對這家牛郎館的幕後老闆更加好奇。
能用盲人點燈,幕後老闆一定是個奇葩!
這是荀久給出的定論。
“大廚,這麼巧你也在啊!”荀久對於自己私自跑來牛郎館這件事有些心虛,擔心脾氣古怪的大廚會一個不小心跑回去告訴扶笙。
“碰巧路過。”角義脣角含笑,看着她的時候眼中神色意味不明,挑眉問:“久姑娘也這麼巧路過?”
“是啊是啊,好巧好巧。”荀久點頭如搗蒜。
角義嘴角笑意加深,伸手指了指“美人債”的大門,“都路過到大門邊了,不如一起路過進去?”
“這就……不必了吧!”荀久勉強扯出笑意,“我一個姑娘家去這種地方,終歸是不合適。”
她跟大廚的關係可沒好到他能替她向扶笙隱瞞今晚這件事的地步。
“來都來了,哪有就走之理?”角義面上笑容不變。
荀久卻覺得有種陰森森的味道。
抖了抖身子,她嚥了咽口水,解釋道:“我來這裡,不過是想找個知情人問一問白三郎的生前事蹟而已,沒別的意思。”
老人一聽荀久提起白三郎,臉色明顯狠狠一變。
這一幕沒有逃過荀久敏銳的眼睛。
透過南瓜燈,她清楚地看到了老人周身表現出來的惶恐與不安。
荀久桃花眼眯了眯,直覺告訴她,這個老人與白三郎的關係肯定不一般,或者說他很瞭解白三郎。
上前幾步,荀久放軟了語氣,輕聲問:“老伯,我想請問你點事兒,成嗎?”
老人沒有回答她,用燕京時下流行的童謠曲調唱了兩句便拉着黑狗進去了。
——天來客,天來客,一生流水半世飄蓬,悠悠長恨幾時能滅。
夜幕終於降臨,十里南瓜街上光影閃爍,秋風寒涼,吹落了枯枝敗葉,吹不滅南瓜燈中熠熠火光,吹不散荀久在那一刻周身突然激起的瑟瑟之意。
招桐注意到了荀久的氣息變化,驚得面色全變,趕緊喚道:“姑娘,我們回去罷!”
荀久沒說話,任由招桐拉着回到了馬車上。
徵義全程沒發一言,卻也在聽到老人那兩句話時皺了皺眉。
馬車上,招桐一直拉着荀久的手,唯恐她待會兒會有什麼突發狀況。
“姑娘,您這是怎麼了?”看着荀久一言不發神情恍惚的樣子,招桐急得都快哭了。
“哦,我在想明天吃什麼。”荀久掙脫小丫頭的手,淡淡一句話。
招桐:“……”
再不管小丫頭幾乎快石化的表情,荀久繼續陷入了沉思。
她上輩子聽人家瞎掰過“一生流水半世飄蓬”形容的是眼角有淚痣的人。
可是後半句“悠悠長恨幾時能滅”又作何解釋?
老人說的莫非是白三郎?
淚痣……長恨……
一個出生在牛郎館的人哪裡來這麼大的仇恨,而這些恨又和淚痣有什麼關係?
最重要的是,她竟然在聽到那兩句話的時候有一種極其異樣的情緒!
荀久抱着腦袋,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團亂麻。
想了半天沒有頭緒,荀久心思一動,問招桐,“小丫頭,你既然跟燕老伯熟識,想必從前也見過白三郎的罷,他是不是眼角有一顆淚痣?”
“沒有。”招桐搖搖頭,“奴婢從未見過白三郎,只知道他是‘美人債’裡面最美的小郎,至於如何美,美到什麼程度就不得而知了。”
荀久託着腮,想着小丫頭不知道也不要緊,宮裡這麼多人,見過白三郎的多了去了,到時候她一問便知。
“姑娘怎麼會問起這個?”招桐覺得今夜的荀久非常奇怪,剛開始的時候固執地找盡藉口要去“美人債”,等見了燕老伯以後又神情恍惚,與之前判若兩人。
“在想,我爹與一個牛郎館的人有什麼深仇大恨。”荀久毫不避諱,直接說出來。
招桐一驚,“這……興許荀院使在醫治過程中一不小心……”
是啊,這種可能性太大了。
荀久剛開始也是這麼想的。
然而,扶笙告訴她,白三郎的確是被荀謙用銀針刺入風府穴後氣絕身亡的。
銀針入風府半寸治頭痛,再往裡致命。
這麼簡單的道理,荀謙作爲一個資深太醫,絕對不可能不知道並弄錯,唯一的解釋——荀謙是蓄意謀殺。
謀殺一個女帝新寵,還是個出身牛郎館的男人,荀府落得個全家被抄的下場。
這件玉石俱焚的事,到底誰撈到了好處?
荀久左思右想,最後下了個定論。
荀謙謀殺白三郎致使荀府被抄家一案中,最大的獲益者是她——金書鐵券一出,女帝便無法動她分毫。
可她如今還是個平民,也不見插了翅膀飛上天。
招桐勸道:“姑娘,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你還是不要多想了,免得傷了身子,到時候秦王殿下肯定不高興。”
荀久的思緒,突然飄回到她在殯宮陷進機關的那天晚上,扶笙告訴她不要輕易捲入真相的漩渦裡來,不要用她弱小的身軀去抵抗皇權。
荀謙不希望她去查,只希望她好好活着。
扶笙也多次勸說讓她放棄探查真相。
這裡面到底隱藏了什麼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腦中靈光一閃,荀久突然想起來自己忽略了一處非常關鍵的地方——白三郎在死之前和女帝一樣被荀謙診出了喜脈。
女帝的脈相,她自己去確診了是子、宮內部發生病變致使脈相紊亂而讓荀謙誤以爲是喜脈。
而白三郎那個“喜脈”,她貌似還沒有得出結論。
想到白三郎的“喜脈”沒有幾個人知道,荀久轉個彎問招桐,“小丫頭,你說,什麼樣的情況下,男人會被診出喜脈?”
招桐原本被她這個問題震得神情呆滯,但見荀久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她才緩緩回過神,轉動烏溜溜的杏眼,突然目色一亮,喜道:“姑娘這麼問,奴婢倒突然想起了一件離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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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_∩)O~看到評論區小天使們的分析,衣衣不得不說一句,看文看得好認真啊,麼麼你們(* ̄3)(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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