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銀宸發作時候的威力,上一次在苗疆王宮,西宮良人就領教過了。
他面色一再慘白,聲音微顫,壯着膽子走過去輕輕推了推鬱銀宸的胳膊,神情緊張,“老神棍,你堅持一下,荀久就快從幻境中出來了。”
鬱銀宸恍若未聞,整個人縮在牀角,身子抖得厲害。
西宮良人是又怕又不敢離開。
他害怕扶言之,但是他很明白,這一次發作之後,鬱銀宸就徹底沒了,扶言之會徹底取他而代之。
縱然沒有相處多長時間,但西宮良人是真心把他當成朋友看待,否則,當初在萬壽山的時候,他也不會爲了他險些扇了荀久一巴掌。
“老神棍!”西宮良人越來越心慌,因爲鬱銀宸的頭髮開始變色,寸寸雪白。
“你看着我!”西宮良人扳正他的腦袋,低吼道:“你快看着我,不要睡,不要被他侵佔身體,你忘了鳳息嗎?你那麼喜歡她,可她現在被困在璇璣閣主的幻境中,生死未卜,她都還沒有出來,你怎麼可以就這麼沒了?”
聞言,鬱銀宸顫抖的身子僵了一僵,眸中出現的淡淡血紅色退了下去,被琥珀色的清明澄澈所取代。
也是這一刻,鬱銀宸才明白了所有事情。
他的體內,住着一個魔鬼,每當他發作的時候,就是魔鬼想取他而代之的時候。
額頭上冷汗直流,鬱銀宸抓着劇痛的心口,擡起頭看着西宮良人,勉強才能發出聲音,“快告訴我,他是誰?”
西宮良人一震,隨即明白了鬱銀宸在剛纔的鬥爭中知曉自己體內住着另外一個人。
抿了抿脣,西宮良人不知該不該說,只是猶豫。
“快告訴我!”在得知自己體內有魔的那一刻,鬱銀宸整個人比遭了雷劈還要震撼,所有的事情,他都想明白了,原來他之所以想不起每一次發作的時候發生了什麼,是因爲發作的時候,他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
一把揪住西宮良人的衣領,鬱銀宸手指有些顫抖,聲音卻威儀十足,“快告訴我啊,他到底是誰,爲什麼會住在我的身體裡?”
“我……”西宮良人一再蹙眉,扶笙和荀久再三強調過,不能告訴他,可是今天晚上是鬱銀宸存在的最後一晚了,到底該不該把實情告訴他呢?
“說啊!”鬱銀宸暴怒,一把將西宮良人推翻在地上,惡狠狠瞪着他,“你們究竟要隱瞞我到什麼時候?到我完全被那個人給取代嗎?”
西宮良人從地上爬起來,沒有多說,只是將鬱銀宸摁悔牀上坐着,“你冷靜一點,實情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那是怎樣?”鬱銀宸明顯不再相信他,每一個眼神裡都透着懷疑。
西宮良人手指蜷了蜷,深吸一口氣,“你現在什麼都不要問,只需要答應我一件事,那就是一定要用你強大的毅力來與身體裡的那隻魔抗爭,不能讓他取代你,不能讓他出來爲禍世間。”
聽到西宮良人這句話,鬱銀宸更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測,難怪,難怪那天扶笙來找他,會說最後一次發作之後,這世上將再也沒有鬱銀宸。
當時他便覺得這句話不對勁,奈何扶笙一個字都不透露,卻原來說的是最後一次發作,鬱銀宸這具身體會被他身體裡那隻魔取代,而他的靈魂,會被魔蠶食入腹,他甚至,連輪迴的機會都沒有。
喘着粗氣深吸了一口氣,鬱銀宸擡袖擦去額頭上的汗滴,轉眸看向西宮良人,“這件事,我是不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西宮良人沉吟片刻,隨後點頭。
鬱銀宸身形晃了晃。
怪不得荀久數次對他放狠話,說要取他性命,原來是想要除了他體內的魔鬼,只可惜魔鬼與他連爲一體,想要除魔,就必須殺了他。
西宮良人擡頭看了看天色,圓月初升,冷輝四散。
一旦月上中天,鬱銀宸就完了!
意識到這一點,西宮良人迅速站起身來,“老神棍,你先忍着一點,不能讓魔出現,我這就去找他們,我們這麼多人,一定能讓你剋制住的。”
鬱銀宸脣線蒼白,嘴角微微揚了揚,額頭上冷汗不斷。
西宮良人有些不忍心地皺了皺眉,一轉身輕功飛躍下閣樓,直接朝着後殿方向走去。
*
傳送門所在的院落,扶笙每天都在這裡看守,就怕出了什麼變故。
明月初升,清冷的月光撒下來,薄薄一層鋪在他完美的俊顏上,朦朧而清美,讓人不忍打破這份美好。
澹臺惜顏走過來,拿了披風給扶笙繫上,心下不忍,勸道:“臭小子,你都在這裡守了五天了,這幾天飯也沒好好吃,覺也沒好好睡,若是久丫頭知道了,肯定會心疼的,聽孃的,快回去睡覺,我來替你看守。”
扶笙不爲所動,他弄了張太師椅,坐在傳送門前,目不斜視地盯着那處,心中千盼萬盼,就盼着荀久能一下子衝出來。
澹臺惜顏輕聲一嘆,“你這小子,連孃的話也不聽了,這才五天的功夫,你憔悴了這麼多,萬一久丫頭回來了,肯定要怪我們沒照顧好你。”
“娘,你快回去吧!”扶笙坐着不動,“我就在這裡等着她。”
末了,哽咽着聲音補充,“不管是死是活,見不到她我不走。”
澹臺惜顏滿面無奈。
恰巧這個時候璇璣閣主過來,他看了看傳送門,依舊是初設時的模樣,半分動靜也沒有。
行到扶笙身後,璇璣閣主頓了腳步,“七小子,你儘管放心好了,這才第五天,明天夜裡纔是最後的時限呢,你這幾日不眠不休地看着,也沒發生狀況不是?我知道你擔心久丫頭,我們也擔心,可是這種事,急不來,畢竟我們無法觀看到她到底在裡面經歷了什麼,只能等。”
扶笙乾澀的脣微微抿起,荀久不出來,他怎麼吃得下睡得着?
璇璣閣主見勸他不動,有些無奈,擡眸看了看天色,甚爲擔憂道:“月圓之夜了,國師發作就在這兩日,七小子,依我看這樣好了,你先回去歇息,我和你娘在這裡看着傳送門,待會兒會讓你外公和璇璣閣主以及梵胤大人上閣樓看守國師,這樣安排,你總該放心了吧?”
澹臺惜顏已經從廚房端了湯過來,一邊嘆氣一邊搖頭,“沒用的,我這幾日每天都來勸他,若是想睡,他早就回去了。”
澹臺惜顏說完,將小碗遞給扶笙,“兒子,來,喝了這碗湯暖暖身子,這天怪冷的,你再這麼守下去,到最後非病倒不可。”
這一次,扶笙沒有拒絕,伸手接過小碗,卻是湯匙都沒用,直接一口喝完,又將小碗遞給澹臺惜顏,聲音很是乾澀暗啞,“謝謝娘。”
“誒你這小子。”澹臺惜顏皺着眉頭,“知道喊我一聲娘,卻不知道聽孃的話,我和璇璣閣主在這兒看着,不也一樣的麼?”
扶笙緩緩搖頭,眸光一直沒從傳送門上移開,“誰來都不行,我必須親自看着,生,我要她第一個看到我的人,死,我要第一個看到她的屍,如若不然,我寧願化作一尊雕塑,永遠在這裡守着,她不出來,我哪兒也不去。”
璇璣閣主和澹臺惜顏對視一眼,都從對方面上看到了深深的無奈。
這小子對久丫頭,當真是用情至深。
澹臺惜顏和璇璣閣主正準備離開,卻見西宮良人匆匆忙忙衝了進來,臉上神情急迫。
璇璣閣主見狀,暗叫不好,微有些慌神,不待他開口,西宮良人當先道:“不好了,老神棍開始發作了!”
澹臺惜顏手中的小碗沒拿穩,一下子落到地上。
瓷碗摔碎的聲音也沒能讓前方呆呆坐着的扶笙動容分毫。
西宮良人走過來,又重複了一遍,“老神棍發作了,我們眼下要怎麼做?”
扶笙沒反應。
西宮良人耐着性子再重複一遍。
扶笙還是沒反應。
西宮良人皺了眉,一把抓着扶笙的胳膊,“喂!你是不是跟我裝傻,我說鬱銀宸發作,扶言之馬上就要出來了,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快跟我走,唯一能壓制住扶言之的人是你,絕對不能讓他毀了九重宮。”
扶笙就好像千斤巨石,任憑西宮良人怎麼拉,他都紋絲不動,眼珠都未轉動一下。
澹臺惜顏轉回來,無奈地看着西宮良人,道:“宮主,你就別爲難臭小子了,他爲了等久丫頭,這五天不眠不休,吃在這裡,睡在這裡,就差自己進去找了。”
西宮良人沒有鬆開扶笙的胳膊,反而攥得更緊,焦急道:“扶笙,你到底能不能聽到我講話,快給我個迴應,扶言之一旦出來,將會是全天下的災難,難道你想親眼看着這麼多人死在他手裡嗎?”
扶笙的眼眸終於有了幾分波瀾,語氣卻異常平靜,“我的夫人生死未卜,我爲何還要去關心別人是死是活?”
西宮良人眉頭皺得更深,“扶笙,你睜大眼睛好好看一看這周圍的一草一木,因爲今夜之後,你再也看不到了,扶言之出來後,莫說我們這些人,就連傳送門都會被他給毀了,到那個時候,你覺得荀久還能安全從幻境中走出來嗎?”
扶笙終於肯從傳送門上移開視線,看向西宮良人,“你們這麼多人,合力應該能暫時壓制他一陣子。”
“這個我自然知道,便是不用你吩咐,我們也會合力盡量制止扶言之出來的。”西宮良人道:“可是你想過沒有,如果我們所有人都去壓制扶言之,到時候必定會元氣大損,等你和他真正對上的時候,我們誰都幫不了你,屆時,你有幾成把握能打贏他?”
“我沒有把握。”扶笙實話實說。
縱然他是扶言之轉世,縱然他擁有扶言之的逆天靈力,可扶言之的魔性卻比他這個轉世要強大,就算他拼了命,也不可能戰勝他。
這一次,西宮良人鬆開了扶笙的胳膊,長長一嘆,“既然這樣,那我們就只能盼着荀久能從幻境出來了,你不想走,那便在這兒看着,我們過去制止扶言之。”
扶笙重新看向傳送門,慢慢點頭。
商榷之後,傳送門處便只留了扶笙一人,璇璣閣主、澹臺鏡、梵胤、澹臺惜顏、西宮良人五人直接上了閣樓。
彼時,鬱銀宸臉色慘白到幾近透明,整個人痛得倒在地上打滾,白髮之勢還在蔓延。
澹臺惜顏他們是頭一次得見鬱銀宸這般發作,都被嚇了一跳。
澹臺鏡道:“看這樣子,等這陣疼痛過後,他將會完完全全變成另外一個人,我們幾個迅速將他帶出去,在翠湖邊上結陣困住他。”
梵胤和西宮良人兩人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扶言之出了門,飛身飄下閣樓,將鬱銀宸放在草地上。
他非常痛苦,面上是死人才有的慘白,眼瞳裡的血紅色若隱若現,觀者驚心。
“老神棍,你再堅持一下!”西宮良人蹲在地上,不斷地拍打着鬱銀宸的臉,想讓他清醒過來。
鬱銀宸已經完全感知不到西宮良人的話,痛苦讓他扭曲了面容,猙獰恐怖,雙眸閉上再睜開,睜開又閉上,如此反覆好幾次,血紅色越來越明顯。
西宮良人迅速後退幾步,吩咐衆人,“開始結陣!”
找了五個方位盤腿坐下,五人同時釋放出內力結成蛛網陣,無形的真氣凝結成網,將鬱銀宸整個人束縛在其中不能動彈。
圓月沒入雲層,唯見黑雲邊緣有幾道仿若鍍金的輪廓,讓這原本該靜謐的夜顯得詭異而陰暗。
鬱銀宸周身的戾氣還在暴漲,隱隱有衝破蛛網陣之勢。
五人齊齊驚了一驚,互相對看一眼,加大了力道。
鬱銀宸被死死束縛住,無法動彈,卻痛得喊出聲來。
一痛,他便想盡辦法掙扎,他一掙扎,結陣的五人便感覺到釋放出去的內力有反攻回來的意圖。
澹臺惜顏是第一次見到魔住在人的身體裡,也是第一次見到有人這樣發作,親眼看着對方烏黑的髮絲寸寸變成白雪,那種視覺衝擊,簡直讓人承受不能。
九重宮的白衣小童們聽到動靜之後,也加入了進來,有了數十位小童的相助,蛛網陣裡面的鬱銀宸暫時被壓制了一點,白髮速度變慢,疼痛也有所減緩。
衆人齊齊鬆了一口氣,還沒等緩過神來,鬱銀宸又開始了新的一輪掙扎,他不斷地揪着心口處,被蛛網陣懸到半空的他不斷翻滾,陣法有開始出現裂縫。
衆人臉色劇變,彼此心照不宣地又加了兩成內力。
本來就痛到生不如死,此時還被緊緊束縛住,鬱銀宸只能靠怒吼來宣泄情緒,那一聲聲的咆哮,猶如發怒的狂獅,聽得人膽戰心驚。
剛伺候叮叮睡下的阮綿綿聞聲後,臉色都變了,她朝着還沒閉眼的叮叮囑咐,“寶寶,你答應我,待會兒無論發生什麼,都不可以出來,好不好?”
叮叮也聽到了那個聲音,顯然被嚇得不輕,他縮了縮脖子,低聲道:“綿綿姐姐,我害怕,你要去哪兒,帶上我。”
阮綿綿咬了咬脣,伸手摸摸他的額頭,“叮叮乖,姐姐去找你大伯父,待會兒就回來陪你,你趕緊睡覺,睡着了,就什麼都不會想了。”
“可是……”叮叮扁了扁小嘴,小手揪着阮綿綿的衣袖,“我還是害怕。”
阮綿綿無奈,只好說道:“那你起來吧,我帶你去找你大伯父。”
叮叮迅速掀開被子。
阮綿綿幫他穿上衣服以後拉着他的小手急匆匆去往翠湖方向。
隔着老遠,阮綿綿就看見被蛛網陣懸在半空中的鬱銀宸,他看起來痛苦極了,不停地掙扎,不停地怒吼。
這幅景象,嚇到了叮叮,他驚叫一聲後躲到阮綿綿身後。
這聲驚叫,驚動了被陣法困住、即將變成扶言之的鬱銀宸,他艱難地偏過頭來,眸光觸及到叮叮瑟瑟發抖的身子,頃刻勾起半邊脣瓣,邪肆魔魅,血紅的眸剎那劃過一抹流光。
澹臺鏡驟緊眉頭,“阮丫頭,你快帶叮叮走,不能留在這裡!”
阮綿綿也知道情況危急,可是她看得出來,這幾個人就快支撐不住了。
“我能爲你們做什麼嗎?”阮綿綿攥緊叮叮的小手,手心裡全是冷汗。
如果沒有叮叮,她肯定是要加入他們助一臂之力的,可是她有更重要的任務,那就是保護叮叮,這個孩子,絕對不能出任何問題。
西宮良人大聲道:“去妙峰園,請扶笙!”
“好!”鄭重點頭,阮綿綿帶着叮叮迅速離開。
叮叮被嚇慘了,小臉蒼白,他大口大口呼吸着,哭聲道:“綿綿姐姐,我剛纔看見了一雙紅色的眼睛,好可怕。”
阮綿綿頃刻如遭雷劈,“你說什麼,你與他的眼睛對視了?”
叮叮點頭。
阮綿綿變色大變,趕緊拉着叮叮轉了一圈檢查他有沒有什麼意外。
見到叮叮沒什麼事,阮綿綿暫時放下心來,蹲下身,對他道:“寶寶快上來,我揹你。”
叮叮很快就趴到阮綿綿的後背上。
阮綿綿站起身來,心尖都是顫抖的。
西宮良人說過,扶言之的那雙血紅色眼睛,一般人看不得,輕者失明,重則當場斃命。
叮叮剛纔看了那雙眼睛,該不會有什麼事吧?
心中不斷安慰自己,阮綿綿加快了腳步,沒多久到達妙峰園。
見到扶笙仍舊坐在傳送門跟前。
她快步到達他身後,急迫道:“秦王,不好了,他們那邊快支撐不住了,你趕快過去幫忙。”
扶笙皺了皺眉,如今是關鍵時刻,萬一到時候他走了,傳送門出現什麼問題,那怎麼辦?
“那邊情況如何?”扶笙儘量穩住心緒,語氣平靜。
“很不好。”阮綿綿搖頭,“他們五個高手,再加上九重宮的所有小童一起結陣,都沒辦法壓制住扶言之,看那樣子,馬上就能衝破陣法出來了。”
頓了頓,阮綿綿又催促,“你快過去幫忙吧,我替你在這裡守着。”
“你?”扶笙自然是不放心阮綿綿來守傳送門的,這個人雖然有武功,卻沒有靈力,一旦傳送門出了任何問題,她根本無法應對。
“相信我。”阮綿綿對她點頭,“我的確是沒有靈力,可我武功過關,一定替你守好傳送門。”
見扶笙還在猶豫,阮綿綿又催促,“不能再耽誤時間了,秦王,算我求你,你趕緊過去吧,再晚,他們這麼多人就真的要被扶言之衝破陣法而內力反噬受重傷了!”
扶笙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起身。
剛走出兩步,聽到身後傳送門傳來一陣碎裂的聲音。
扶笙以爲是荀久回來了,霍然回過頭,就見傳送門正在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縮小。
饒是一向波瀾不驚的扶笙,此刻也被嚇得臉色慘白,他頓了腳步,冷聲道:“他們那邊,我不去了,我要親自入幻境找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