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霜,玉笙居內的綺麗燈火從茜紗窗裡透出來,被寒月鍍上一層清冷色澤。
荀久坐在牀榻前的最佳診脈位置,與季黎明相顧許久無言。
季黎明眸光閃爍,被荀久這麼瞧着,有些心虛,撇開眼,他道:“這個……”
荀久冷聲打斷他,“別告訴我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話剛纔在小巷你如何曉得用那些話來刺激他放下短劍?”
季黎明怔忪一瞬。
荀久扎完最後一支銀針,又將扶笙的手腕塞回錦衾,才轉過頭來,聲音含了一絲急迫,“方纔的事,我真真切切看在眼裡,那一刻,阿笙的確是對千依起了殺意,而那個時候的阿笙,根本不曉得即將被他殺死的人是誰,他甚至連我們倆都認不出,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刺激了他突然心魔發作,但我相信這樣的情況不會是最後一次,而我卻不希望有下一次。所以,我希望你能實話告訴我,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季黎明微微偏過臉,燭光下神情有些恍惚,良久後,微啞着聲音,“你真的想知道?”
荀久惱怒地瞪他一眼,“都這個時候了,莫非你認爲我還會與你開玩笑?”
“可……”季黎明嘴巴張了張。
“沒有可是。”荀久神色堅定,“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告訴我,那些事都是阿笙不願意跟任何人說的,甚至連我都不想說的,是嗎?”
季黎明抿着嘴巴,不置可否。
“我並非八卦心起想知道他的**。”荀久懊惱道:“我只是想知道如何才能防止這樣的情況再一次發生。”
季黎明在心中細細斟酌了一下字句,才緩緩吐口:“睿貴妃是被子楚親手殺死的。”
涼風入窗櫺,拂動仙鶴騰雲靈芝盤花燭臺上的幽幽火光,卻始終照不盡荀久此刻眼眸中重重黑霧。
那不是恐懼,不是害怕,而是心疼,像被鈍刀一刀一刀翻割着心臟上最細最軟的肉,痛得如此深刻而真實。
若非被逼到絕境,誰人能絕情到對自己的親生母親下手?
強忍着眼眶內晃動的淚珠,荀久啞着聲音問:“爲什麼?”
季黎明雖然於心不忍,可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若是戛然而止纔是對她最大的殘忍。
在心中糾結了許久,他才終於下定決心,緩緩道:“睿貴妃當初陪着先帝征戰沙場抵禦海外敵軍的時候曾得罪過魏國王室的人,先魏王又生性暴虐,遇到此等機會,怎可能輕易放過她,懷孕期間各種受罰是常有的事,不過好在子楚和女帝福大命大,沒被折騰得落胎。”
“先魏王后是個悲憫蒼生的心善之人,然而入宮多年始終無子,她見不得無辜稚子備受欺凌,所以子楚和女帝一誕生,她就讓人將這一對龍鳳胎嬰孩接去了鳳藻宮親自撫養,先魏王原本大怒,卻又忌憚於先王后的母族勢力,才堪堪忍下。”
“就這樣,子楚和女帝是被先魏王后撫養長大的,一直到四歲,他們姐弟倆開始明曉事理的時候,先魏王發現這二人的聰穎異於常人,學東西特別快,幾乎是一學就會,直把王宮裡那些同齡王子郡主給比了下去。”
“這個時候,先魏王開始慌亂了,他怕這二人長大後翅膀會硬,魏國王室會被傾覆,所以再不顧王后反對,強行將子楚從鳳藻宮帶出去,放入他即將送往死亡島培養死士的隊伍中,一年只能回來一次。”
“那一批前往死亡島的人有數百,第二年回來的時候只剩幾十個還活着,連我都沒想到,子楚那樣小,竟然能從那種險惡的地方活着回來。”
“先魏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五歲的孩子竟然能在死亡島活了一年無恙歸來。”
“子楚和女帝在那個時候是質子,先魏王不能直接殺了他們,卻能想盡辦法折磨他們,見到子楚逆天的本事,先魏王心中大駭,他爲了試探子楚有沒有顛覆魏國王室的心,讓人挑斷了關在天牢中睿貴妃的手腳筋。有一次,子楚終於得以去天牢中看睿貴妃,卻見幾個獄卒意圖欺辱她,子楚趁機抽出獄卒腰間的佩刀,毫不猶豫地一刀刺進睿貴妃胸膛。清白保住了,然而……”
燈芯噼啪脆響,將沉浸在這個故事中的荀久模糊的思緒拉回來。
動了動脣,她低聲接話,“然而,自此後,這世上再也沒有睿貴妃,阿笙卻因爲親手殺母而墮入了心魔是麼?”
季黎明艱難地吞嚥了一下,終是喉嚨哽咽生痛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所以……”荀久慢聲總結,聲音中帶了幾不可察的顫意,“見到女子被凌辱將是觸發阿笙心魔的開關,他不會去救人,只會殺了被凌辱的女子,認爲那纔是解脫的最好辦法是嗎?”
將心疼的目光從扶笙此刻恬靜的面容上收回,荀久看向季黎明,“我記得你曾經跟我說過你外祖父是魏國人,曾有過一個兒子,但是不幸夭折了,剩下兩個女兒,一個是你母親,另一個是你姨母,如果我的推測沒錯,她應該就是先魏王后了吧?也只有這樣,你纔會有機會進宮,纔會成爲阿笙的發小。”
季黎明幾乎是在瞬間就擡起頭,面色震驚地看着荀久,纖長的睫毛在燈光下微微顫動,其上幾點光華碎成寂靜秋夜裡最無助的涼。
他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被他認作表妹的女子極其聰明,聰明得令人髮指。
剛纔那些話,他全程沒提到自己,她卻在聽完之後就能在第一時間將他在這整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先魏王后的身份給猜出來。
荀久的心思通透程度,簡直讓人驚歎。
“你這般反應,那想來我是猜對了。”荀久從他身上收回視線,站起身用銀針挑了挑燈芯,聲音幹嘶喑啞,“不過這些對我來說都是不緊要的事,我只是想不到……想不到阿笙的童年竟會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殘酷,若是有時光機,我一定會毫不猶豫選擇回到過去,救他出苦海,興許那樣就不會造成他如今清冷的性子。”
季黎明沒說話,這是隱藏在子楚心中多年的秘密,他不願對錶妹說,並非是怕揭開傷疤,興許是不想讓她心疼,不想讓她不開心而已。
這個人向來都是外表冷清,內心細膩的。
房門突然被敲響,季黎明收回思緒站起身去開門,見到宮商角徵四人全部站在門外,個個面色急切。
“二少,殿下情況如何?”商義站在最前面,秀眉緊蹙,滿臉焦急。
“已經無大礙了。”季黎明轉目看了一眼又轉過頭來,對四人道:“夜已深,子楚需要靜養,你們就不要進去了吧!”
宮義站出來,清俊的面容上滿是冷色,“殿下多年不曾誘發過心魔,今日是爲何故?二少既知殿下有心魔,爲何不繞道而行,讓他遇到那種事?”
宮義爲人清冷,說起話來也毫不留情面,哪怕面前的人是季二少,他也全然不顧,用質問的目光緊緊盯着季黎明。
宮義話完,商角徵三人都呆愣了。
殿下有心魔這件事,他們分毫不知情,宮義是怎麼知道的?
季黎明愣了一愣之後滿面歉意,“這件事,是我的疏忽,我沒想到……”
“恕我直言。”宮義冷冷打斷他,“二少若能爲了女色而棄殿下於不顧,那麼你們這麼多年的交情,不要也罷。”
“宮義,你……”季黎明簡直不敢相信宮義竟然敢說出這樣僭越的話,他目色一凜,面有震怒,“你怎麼敢說出這種話!”
宮義面無表情,“二少可知,這樣的情況多來幾次,殿下很可能從此陷入瘋魔狀態,再也清醒不過來?”
季黎明一時啞然,握緊拳頭狠狠捶打在門框上,震得窗櫺劇烈響動。
他們的對話,荀久全部聽到了,此刻除了心疼還是心疼。
緩緩伸出手動作輕巧地拔去扶笙身上的銀針,她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想到之前在巷子裡,扶笙險些殺了千依那一幕,再想到季黎明說的那些話,荀久突然能理解他當初在無人島時爲何連睡夢中都在喊女帝的小字了,也突然明白了他爲何會知道無人島上那些見都沒見過的果子哪種能吃,哪種不能吃。
交疊於雙腿上的手背突然一溼,荀久垂目望去,竟是她在不知不覺間落了淚,喉嚨哽咽生痛,眼眶酸澀淚不止,視線模糊,她顫顫擡眼看着他精緻的面容。
上一次她在他懷裡嚎啕大哭,是因爲心疼他一個人永遠有處理不完的政務和操心不完的事。
這一次落淚,還是因爲心疼他。
心疼他鮮爲人知的過去。
心疼他稚子之齡便肩負了常人難以企及的重擔,做了許多人做不到的事,渡過了高門子弟一輩子也無法見到的艱險歷程。
荀久最心疼的,是他被逼到絕境,逼到退無可退,忍無可忍的時候狠心舉刀刺入生母的胸膛。
那一刀,他必是比睿貴妃還要痛苦一萬倍的,否則不可能因此墮入心魔,每逢相似事件發生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的心魔便能毫無預兆地被牽引出來。
一想到這些,荀久眼眶內的淚水又再次模糊了雙眼。
“久姑娘。”斜刺裡有人遞過來一方精緻的錦帕,並清潤的聲音傳來。
荀久回過頭,見一身素白袍子的宮義立在旁側,他依舊如初見般冷峻,眼眸卻多了一絲溫色,纖長手指上捏着做工精細的錦帕向她遞來,隱隱有微澀的青荇味傳入鼻。
荀久怔了怔。
宮義看了看鋪了一地清冷月色的門外,輕聲道:“他們幾個已經被我打發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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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黎明也走了嗎?”荀久問。
“嗯。”宮義頷首。
荀久緩緩伸手接過錦帕拭去眼淚。
宮義在她身旁坐下,看了一眼牀榻上呼吸均勻的扶笙,苦笑着進入了長久的思憶。
他道:“初見殿下那一年,我被苗疆王室放逐至沼澤之地,那種地方,毒蟲遍地,放眼望去,滿目瘡痍,我以爲自己必死無疑,可在沼澤盡頭,我見到了一個長得異常俊美的少年,他的那雙眼,比漆黑的夜空還要幽邃,讓人一眼望不到盡頭,卻又能從中感覺到生命的能量在熊熊燃燒。”
微微一哂,宮義接着說:“我萬念俱灰的心態幾乎在見到那雙眸子以後頃刻就消散了,隨之而來的是對於生命的渴望,我從來沒有過那樣的衝動,就好像在生命的盡頭抓到了空降的救命稻草,然後突然之間非常非常想活下來,想讓自己的生命更久一點,再久一點。”
“那個時候,我穿着粗布葛衣,他比我還要慘,衣衫襤褸,可他站着,背影挺直,比參天古柏還要堅定的身影。我卻是因爲體力不支再加上身染重病癱軟在地上。他向我伸出手,說了一句話。”
“這世上最殘忍的事不是被仇人驅趕放逐,而是有一天你被逼得無路可退不得不手刃親人以期她早日得到解脫。”
“從那一刻起,我便知眼前這個少年有着比我還要慘烈的經歷,也有着一顆比我還要冷硬的心,而他的冷硬,是爲了更好的活下去。”
宮義突然苦笑着搖搖頭,“後來的後來,我才知道少年便是自小出生在魏國的人質,也知道他爲了讓母親早日解脫,不惜親手殺了她。”
宮義全程說得很平靜。
然而對於荀久來說,每一字每一句都好像在剜她的心。
她來不及參與的,阿笙的那些過往,竟然每一天都在進行着生與死的抉擇。
無奈、煎熬、掙扎。
他在絕境中涅槃重生,才終於換來今日權傾天下的秦王扶笙。
無人知道背後的故事有多麼艱險和心酸。人們看到的只是秦王府邸的壯觀格局,秦王扶笙的滔天權勢,他僅次於女帝之下的呼風喚雨大權。
耳邊宮義清涼如水的聲音再度響起,“我是殿下身邊的第一個護衛,也是從沼澤地將手遞給他,跟着他去過死亡島的人,他的每一步路有多艱險多艱難,除了女帝,我大概是最清楚不過的人。”
“殿下的冷心絕情,衆所周知。直到……直到你突然闖入他的世界纔打破了原本的平衡。”
宮義說着,幽幽目光看了看荀久,“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殿下並不是沒有心的人,他只是,過往的時光裡沒有遇到給他一顆心的那個人罷了。”
最後,宮義站起身,鄭重道:“往後的日子還很長,希望你給過他的那些好,今後除了他,再也給不了別人。”
荀久一怔,隨即彎了彎脣,即便聲音依舊嘶啞,她還是眸光灼灼看着他道:“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扶笙,也不會再有人能讓我的生命重複那樣一段過往——高居雲端的神,在世人拋棄我的時候,用他溫暖的雙手將我捧到了天際,與他同等。故而,我會捧着一顆心,去彌補他那些我來不及參與的過往。”
夜愈發深了,清月沒入雲層,整塊暗沉的天空像是有人裁了厚重的布料遮了原本該光芒閃爍的星子。
宮義呆呆看她半晌,涼薄的嘴角突然彎出一抹笑。
這是荀久頭一次見到宮義笑。
毫無雜質的、終於釋然的笑容。
她不得不承認,很好看。
“夜深了。”被這笑灼了眼,荀久迅速移開視線,往茜紗窗外看了看。
“我回房了。”宮義斂了神色,輕聲告退。
荀久站起身,關上門回來又闔上窗。
扶笙依舊是昏迷時的模樣,此刻呼吸均勻,睡顏恬靜,讓她幾度失神。
心思一動,荀久想着這個人大概有做噩夢的習慣,今夜既然難得好好睡一覺,還是不要做夢的好。
重新站起身,她往紫檀座掐絲琺琅獸耳爐裡添了些混合香料,再拿起鑷子將燭臺盡數滅了才放下蘇繡纏枝錦帳,和衣在他身側躺下。
有了薰香的作用,果然一夜好眠。
荀久再睜開眼的時候,腦袋一偏往旁邊一瞥,扶笙早就不在牀榻上了,他睡過的地方觸手冰涼,想來已經起牀很久。
荀久心中驚了驚,她一向睡眠淺,竟然連扶笙起牀這麼大的動作都沒察覺到?!
迅速坐起身來,荀久理了理散亂的頭髮,準備出去問一問扶笙去了哪裡。
房門突然被推開,竟是扶笙親手端着一個托盤走進來,托盤內,擺放着兩碗清粥和幾個佐粥小菜。
荀久睜大眼睛看他,“你……你一大早去下廚了?”
“快起牀梳洗。”扶笙含笑道:“過來用早膳。”
荀久見他容光煥發,神情並無異色,心中有些奇怪,眸光動了動,試探問道:“阿笙,你沒事兒吧?”
“怎麼了嗎?”扶笙將托盤擺放在桌子上,轉過身來瞧着她,眼眸澄澈明淨,略微帶了一絲茫然。
“沒什麼。”荀久笑笑,“就想問你覺得昨日我們在小竹樓喝得羅浮春如何?”
扶笙如玉的面容難得的浮現一抹酡紅色,語氣含了一絲幾不可察的羞怯,“小明說得沒錯,羅浮春果然是烈酒,後勁也大,否則我不會在你先醉。”
這句話,聽得荀久陡然瞪大了眼睛。
原來……他記不得昨晚那件事!
也對,當時那個情形,他完全變了一個人,等同於他的另一重人格出現,如今換回原先的他,自然不可能記得昨晚那個他。
不記得,那最好!
稍稍放了心,荀久整理好衣裙走到銅鏡前坐下。
扶笙緩緩走過來在她身後站定,從她手裡接過銀角梳,將她一頭烏髮輕輕握在手裡,慢條斯理地梳着,動作輕柔而小心翼翼。
即便這已經不是扶笙第一次幫她綰髮,但荀久仍是覺得心跳得飛快。
銅鏡裡他神情專注,玉指翻飛,動作較之前兩次熟稔了許多,精緻的脣角微微翹起,那樣認真的樣子,就好像在對待曠世奇珍,荀久不禁看得呆了。
扶笙察覺到她出神,指尖動作微頓,眼尾朝銅鏡中似有若無地看了一眼,見她眉目含春色,眼波漾微光,他沒來由地感到異常幸福,那種早日將她娶進門的心思愈發濃烈。
將那隻海水紋白玉簪斜插好,扶笙放下了銀角梳。
荀久這纔回過神來,往鏡中看了看,竟是凌虛髻。
“怎麼想起來給我梳這種髮髻?”荀久暗自失笑,心中卻佩服他僅僅是幫她綰過兩次發,竟然將這手法學了個精練十足,如此繁雜的髮髻也能梳得出來。
看來季黎明那句話並沒有誇大其詞,扶笙學東西的速度的確快於常人。
也難怪當初在魏國,先魏王會如此忌憚他。
“在想什麼?”扶笙見她出神,不由得俯下身,下巴靠在她肩頭,澄澈的雙眸含笑看着銅鏡裡的人。
“在想齊夫人如今是否醒過來了。”荀久垂下的眼睫顫了顫,不敢提及昨夜的事。
“那待會兒我陪你去。”他輕輕將她從座椅上拉起來坐到桌旁,又將白玉小碗推到她跟前。
“你今日沒事做嗎?”荀久拿起湯匙舀了一勺喝下,頓時眼前一亮。
扶笙的手藝,果然是比大廚還要好。
“這麼長時間,終於把荀府的案子給查得水落石出了,我想多陪陪你。”他說話的時候,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擔心她會因爲被提起爹孃而傷感。
荀久察覺了他的小心翼翼,彎脣笑道:“有什麼話你直說便是,那件事都過去這麼久了,我該哭的也在被抄家當晚哭完了,昨日在金殿不過是覺得震驚而已,要說悲傷難過,也不過是當時。更何況,哥哥以命保我,我還有什麼理由不開心地活下去?”
“你能這樣想,我便放心了。”扶笙原本真有些擔心她至今接受不了真相,所以說話謹慎了些,怕勾起她的傷心事,如今聽她這麼說,想來是真的放開了,他笑笑,“覺得味道好就多吃些。”
“嗯,那是當然。”荀久點點頭,又舀了一勺粥喝下,“畢竟,過了今天,就得等嫁過來才能吃到了,難得你今日這般殷勤,我可不能辜負了。”
扶笙啞然,隨後失笑。
“你也不必陪我了。”荀久道:“去宮裡安排一下女皇陛下的手術室,之前在我那裡,你應當也看到了裡面的佈置,我相信你過目不忘記得住,就麻煩你去指揮指揮,一定不能出現任何紕漏,給齊夫人動完手術的時候她心脈險些斷了,我嚇了個半死,等女帝的時候,我希望能順順利利,一次性取出來,中途不出任何意外。”
“那好。”扶笙笑着應了,“等送你回去我再進宮。”
這一次,荀久沒再反駁,用完早膳以後與他一同坐上馬車,沒多久就回到了她府上。
荀久下車以後,扶笙坐在車廂裡先來竹簾看她,溫聲道:“我就不下去了,你萬事當心,大司空府那邊,女皇陛下已經派兵包圍了,只等大司空從七重煉獄裡出來便抄家。”
荀久點點頭,又想到了昨夜之事,忽而輕輕喚了一聲:“阿笙……”
“怎麼了?”扶笙原本已經放下了竹簾,聽她這麼一喚,又再度掀開來。
“沒,沒什麼。”荀久笑着搖搖頭,“就想多喊你兩聲。”
“快去吧!”扶笙無聲笑着催促她,“否則你再這麼看我,我可捨不得走了。”
“嗯,我進去了。”荀久揮揮手以後轉身進了大門。
剛繞過水杉木長廊就見一抹俏麗的身影坐在葡萄架下,手中拿着繃子,看樣子是在刺繡。
荀久見到她,就會立即想起昨天晚上就是因爲這個女人,阿笙纔會引發了心魔險些沒控制住。
她頓時覺得渾身不舒服,準備繞道直接回房。
千依聽到了腳步聲,稍稍側過身來,笑意柔婉地打了個招呼,“久姑娘回來了?”
荀久淡淡“嗯”了一聲,面上卻怎麼也扯不出笑容。
“你餓不餓,我這就去廚房給你做吃的。”千依說着,便立即放下手中的針線活站起身來。
“不,不用了!”荀久立即擡手阻止,“我已經吃過了。”
“是……在秦王府吃的嗎?”千依神色認真地看着她,又問:“姑娘昨夜可是在秦王府留宿的?”
“我在哪兒留宿,與你有關?”荀久也不知哪兒來的怒火,蹙眉加重了聲音瞪向她。
千依頓時垂下頭,雙手無措地絞着衣袖,貝齒輕咬下脣,一副受了欺負的可憐模樣。
荀久無可奈何地捏着眉心。
招桐聽見聲音,趕緊跑了出來,見到是荀久回來了,立即跑過來纏住她的胳膊,不懷好意地轉了轉眼珠子,“咦……姑娘昨夜沒回來,莫不是……?”
“去去去!”荀久伸手拍開她的爪子,睨她一眼,“事情做完了?”
“那是!”招桐傲嬌的仰着小臉,在荀久的斜眼注視中敗下陣來,“好吧,奴婢招供,千依姑娘簡直是太太太勤快了,天還沒亮就起牀把後園的草藥的水給澆了,廚房裡的竈火給點燃,又給我們煮了粥,還順便把花園裡的花枝給修剪了,再把地也給掃了。這會子正在給姑娘繡香囊呢,她的手藝,那可真是一絕啊,連奴婢都甘拜下風,姑娘,你說她是不是特別厲害?”
荀久聞言,眉頭皺得更深了,不着痕跡地看了一眼面上始終保持着微笑的千依,轉目淡淡對招桐道:“人家纔來了一天,就被你誇上了天,能不厲害麼?”
招桐立即從這句話裡面聽出了幾分惱意,趕緊閉了嘴,低聲道:“姑娘,我……”
荀久沒看她,將目光投向遠處,“千依姑娘,我這裡不缺奴婢,你既是表哥找尋多年的人,便該受到主子待遇,免得出去了人家說我欺負你,我荀久什麼都能背,就是不背黑鍋,以後那些活兒,你不必親自去做了,我待會兒便會去人牙子手裡買幾個丫鬟回來伺候你。”
招桐大驚,“姑娘,你……你說千依姑娘便是二少一直在找的人?”
“難道季黎明昨夜沒給你解釋清楚?”荀久反問。
“沒有。”招桐仍舊處在驚魂未定中,木訥地搖搖頭,“二少只說千依姑娘以後會與奴婢一起伺候姑娘,並未說明她的身份。”
“現在知道也不晚。”荀久攤手,“那你以後可要記得了,千依姑娘是主子,別讓她幹那些粗活累活,她的手是用來彈琴的,不是用來澆花掃地的。”
“奴婢曉得了。”招桐有些懊惱,早知道千依姑娘是這般身份,她就該好好將她供起來纔是,昨夜還使喚她做了好些事情,如今想來,真真是尷尬死了。
“好了,你們聊,我去手術室看望齊夫人。”
荀久說完,再不看二人一眼,徑自去了手術室。
荀久走後,招桐才輕舒一口氣,怯怯擡眸看了一眼葡萄架下的千依,說話結巴,:“千……千依姑娘,那個……真是不好意思啊,奴婢昨夜不知道您的身份,還使喚你幹了那麼多粗活……”
“沒關係。”千依淺淺一笑,“我來此本就是爲了侍奉久姑娘。”
“啊?!”招桐驚呼,“怎麼會?”
驚呼過後,她忽然想起一事,轉而笑道:“再過幾日,姑娘便要搬遷去女皇陛下御賜的府邸了,到時候府上肯定少不得要買進一批丫鬟,唔……就是不知道會不會由秦王殿下來安排,不過不管怎麼樣,都不會讓千依姑娘去侍奉我們家姑娘的,您是主子,哪裡能幹那種活?”
“秦……秦王殿下?”千依聽到這個稱呼時心跳陡然加快,耳畔迅速染上一抹紅暈,“你是說秦王殿下會過來?”
“是啊!”招桐對她的反應毫無察覺,徑自開心道:“姑娘馬上就要嫁過去了,秦王殿下往來頻繁也是很正常的事,畢竟本朝女主天下,很多規矩並沒有前朝森嚴。”
末了,招桐又在腦海裡想象着荀久穿上鳳冠霞帔嫁給秦王的樣子,喜滋滋地笑出了聲,偏頭問千依,“你有沒有覺得他們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姑娘的無雙美貌自然只有秦王殿下的天人之姿才能配得上,否則讓其他任何人娶了去都是委屈了我們家姑娘。”
千依微蹙着眉,一雙剪水眸裡雲霧翻涌,拳頭緊握,修長的指甲緊緊摳進皮肉裡,疼痛亦不自知。
“千依姑娘,您這是怎麼了?”招桐終於發現了她的不對勁,忙出聲問。
“沒什麼。”千依立即回過神來,勉強扯出一抹笑搖搖頭,“身子有些不舒服,我先回房了。”
招桐道:“我們家姑娘醫術高明,要不要奴婢讓她來給您看看?”
“不用了,我休息一會兒便好。”千依動作輕柔地將針線收進竹籃,繞開招桐徑自往房間走去。
招桐瞥見她那方錦綢上繡的是曼陀羅花,用的還是暗銀細線,突然“咦”了一聲,心中嘀咕,久姑娘喜歡的並不是曼陀羅花啊,千依姑娘怎麼給繡這種花?
抓抓腦袋,招桐又看了一眼千依已經遠去的清瘦背影,總覺得她方纔的神情有些不對勁。
或許……真的只是因爲身子不舒服吧?
這樣一想,招桐心裡頓時輕鬆了許多。
哼着小調去了柳媽媽處。
荀久來到手術室,這次換了兩個巫醫在裡面看守,其餘的都在各自的客居房裡歇息。
“怎麼樣?”她站在手術牀旁邊,定定看了臉色蒼白,呼吸微弱的齊夫人一眼,問那兩名巫醫,“今天有沒有好轉?”
“感覺沒什麼變化。”其中一名巫醫道:“只不過從昨夜到現在,脈動比之前正常了不少。”
“那就證明有進步了。”荀久輕輕鬆口氣,忽又憂心忡忡地道:“她這個樣子,我想將她轉到房間將養都不能,就怕一不小心磕到碰到給弄沒了呼吸。”
兩名巫醫對看一眼,輕笑道:“我們只當久姑娘還有後續動作,所以纔不把齊夫人轉出去呢,卻原來是擔心這個,您莫非忘了,我們幾個是巫族人,要想將她從手術室轉移到房間而不驚動半分,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荀久突地眼神一亮,爾後欣喜笑開來,“那就麻煩兩位了。”
兩名巫醫聞言後笑道,“久姑娘這兩日許是太過操勞,精神不濟纔會一時沒反應過來,不要緊的,待會兒將齊夫人轉到房間以後,我們仍舊會輪流看守,您且先去歇息歇息補充好精神,女皇陛下的手術很近了,你可千萬不要有壓力纔是。”
“你們不也沒休息嗎?”荀久站着不走,“再過三天,你們也要和我一起給女皇陛下動刀,我可不能現在就讓你們過度勞累。”
“這倒沒關係。”方纔那名巫醫道:“我們修煉之人精神力較常人好些,久姑娘不用擔心我們,便是一夜不合眼也沒什麼。”
“原來是這樣啊!”荀久恍然大悟後想着有武功有修爲就是好,一夜不睡覺也不會覺得困。
羨慕的同時,她又在憧憬着自己什麼時候也能像她們一樣來去自如,形影如風。
飛檐走壁什麼的,最帥了!
轉念又想到當初扶笙給她潑得一盆冷水,荀久的小臉頓時垮下來,心中頹然,莫非她會錯意了,什麼骨骼清奇的武學奇才是武俠小說中才會有的?
可是這個世界有靈力,有巫術還有蠱蟲,怎麼都比武俠小說要玄幻啊,爲什麼人人都有武功,就她沒有?!
上下掃了自己一眼,荀久摸了摸下巴,就她這小身板兒,竟然能在女帝遇刺那天將她整個人抱起來,關鍵還奔跑如風,毫不費力,莫非她只有這麼個特長?
思及此,荀久更加頹然了。
那分明就是逃命技能啊!她要的是飛檐走壁,說好的輕功水上漂,說好的一陽指六脈神劍呢?
頹然地回了房中再頹然地躺在竹榻上,荀久就這麼過了頹然的兩天。
齊夫人終於在女帝手術前一天醒過來,這期間的飲食,一直都是給灌的流質。
大病初醒,她臉色依舊蒼白得緊。
荀久得到消息匆匆趕來,就見到她掙扎着想要坐起身。
“別動!”荀久趕緊出聲阻止,“夫人才剛醒來,且傷口才縫合不久,如今只適宜仰躺,不能起身,否則會牽引到傷口的,到時候疼的可是你自己。”
荀久說着,立即走到牀榻邊,與巫醫一起扶着她躺下去。
齊夫人微微牽動脣角,想笑卻又因爲沉睡時間太久而面色僵硬,笑不出來,只得作罷,她眸露感動地看向荀久,聲音低弱,“沒想到,真沒想到我還能活過來。”
“是夫人潛意識裡有求生**。”荀久順勢坐在牀沿邊,將她微涼的手放在掌心捂着,“我早就說過,這種手術,只有病人的百分百配合,我纔能有把握成功,否則一旦病人有尋死之心,那麼很可能會在昏迷中永遠也醒不過來。”
“是啊,我想活,很想,很想,可是……”齊夫人聲音帶着大病初醒的嘶啞和喉嚨生痛的哽咽。
“你想活就對了。”荀久輕輕拍了拍她已經開始回暖的手背,“命是你自己的,分明是那兩個渣男糟蹋了你,你若是再想不通去尋死賠上一條命,到了九泉之下也還是滿肚子的怨氣,你何不放下過去,放下世俗觀念,放過自己?”
“放過……自己?”齊夫人滿眼震驚。
“對。”荀久肯定地點點頭,“放過自己,放過那些輕生的念頭。”
“便是我放過我自己,世俗能放過我嗎?”齊夫人顫着聲音,不經意間淚花上涌。
“你別管世俗,你只需要知道,我放過你就行。”荀久端過招桐送進來的清粥,親自餵了她一口,帶她嚥下才道:“我在西城有個鋪子,本爲三層,卻只有一個掌櫃,如今急缺另外兩名,夫人大病痊癒後可願意去幫我?”
見齊夫人神情怔忪,荀久輕笑,“你不必擔心,你的事,除了我和秦王之外,再無人知曉,更何況我們是決計不會說的,大司空府馬上就要被抄家了,我會向女帝求情保下你,到時候想必你沒地方可去,不如去西城幫我看鋪子。”
聽到大司空府即將被抄家的消息,齊夫人突然一陣劇烈咳嗽,繼而牽引到小腹上的傷口,痛得直皺眉,額頭上冷汗落下。
荀久趕緊將小碗放回托盤,又掏出錦帕爲她擦了汗液,這才道:“夫人莫激動,您如今可不能太過情緒波動,否則傷口會更痛。”
“我只是……沒想到大司空府也會有這麼一天。”齊夫人喘着粗氣,冷汗淋漓。
荀久面色懊惱,“都怪我不好,沒顧及你的感受便把事情給說了出來,你呀就好好躺着歇息吧,等你徹底痊癒了,我再一五一十地解釋給你聽。”
齊夫人點點頭。反正聽到韓奕過得不好,那她也就放心了。
距離爲女帝動刀僅有一天,且齊夫人已經醒過來,巫醫們在用過早膳以後按照荀久的指示先入了宮。
女帝的手術非同尋常,今日得當着百官的面簽下生死狀,保證中途不出任何意外。
巳時不到,秦王府的車駕便到了大門外,招桐匆匆過來稟報。
荀久正在花園裡散步以減輕壓力,聽得招桐的聲音,她想也沒想便隨着她出了門。
“久姑娘,我陪你去吧?”後面突然傳來輕輕柔柔的聲音。
荀久沒有轉頭,語氣略沉,“皇宮重地,閒人不可入,更何況我此行並非兒戲,千依姑娘還是好生待在府邸裡爲妙,免得出了任何意外,表哥前來找我是問。”
“我,我繡了個香囊。”千依將背在後面的手伸出來,掌心一個小巧的香囊,天水碧色錦綢繡暗銀曼陀羅,隱隱有青桂香味傳出,極淡。
荀久的眸光,在香囊上那朵栩栩如生的暗銀曼陀羅上頓了頓,忽而道:“千依姑娘可能弄錯了,我不喜歡暗銀曼陀羅。”
“怎麼會?”千依面露驚訝,“我見秦王殿下的衣袍上就繡着這種花,我還以爲你很喜歡的。”
荀久心中冷笑,觀察得可真細緻啊,若是她沒記錯,千依只在小竹樓和小巷裡見過扶笙穿那件黑色衣袍,僅僅這麼兩眼就記住了他穿的衣服上繡的什麼花,這叫什麼?!
見荀久不說話,千依柔和一笑,“既然姑娘不喜歡,那便送給秦王殿下吧!”
荀久登時變了臉色。
招桐更是驚得說不出話,千依姑娘這膽子也太大了些,竟然敢當衆說要把香囊送給秦王殿下!
“千依姑娘……”招桐輕咳兩聲,給她遞了幾次眼色。
千依視而不見,巧笑嫣然,“姑娘不喜歡曼陀羅花,秦王殿下卻喜歡,那麼我想他應該也會喜歡這個香囊。”
這邏輯……
荀久真是服了,說這個人是白蓮花?可她還沒做出什麼明顯的舉動。說她單純?可那天晚上她竟出現得如此巧合,既引發了扶笙的心魔,又勾起了季黎明的戀母情結,還險些讓她和季黎明決裂。
一石三鳥,果真好計謀!
荀久看着千依一臉單純的樣子,忽然笑了,她側開身子讓開路,假意做了個“請”的姿勢,“秦王殿下就在外面的馬車上,我覺得千依姑娘親自送給他恐怕比較有誠意些。”
“姑娘若是高興我親自去送,那我便去。”千依不緊不慢,語氣一如既往地柔和。
“高興,非常高興!”荀久臉上僵着笑容,再度做了個“請”的姿勢,“你請隨意。”
千依饒有深意地看她一眼,緩緩收回目光直接走了出去。
招桐緊皺着眉頭,緊張地看向荀久,“姑娘,你怎麼能讓她……”
“怎麼,心疼你們家二少的心上人了?”荀久懶懶瞟她一眼。
招桐立即跳腳,“姑娘盡說瞎話,奴婢分明是心疼你,千依姑娘是二少的心頭之人沒錯,可她怎麼也和秦王殿下湊不到一起吧,你怎麼能任由她出去送香囊?”
見荀久不爲所動,招桐徹底急眼了,“姑娘……你是不是不知道女子送男子香囊是何意?”
“不知道。”荀久兩手一攤,“所以今日想見識見識。”
“你真是……”招桐哭笑不得,“你真是快把奴婢給急瘋了。”
“你猜,扶笙會不會接她的香囊?”荀久沒理會招桐的焦躁,挑了眉梢轉目望向馬車處。
千依已經邁着碎步款款走了過去,對着車廂內說了句什麼。
招桐低嗤一聲,“這還用說麼,秦王殿下怎麼可能收下她的東西?”
“那可不見得。”荀久眸光凝在被一隻白玉手指掀開的竹簾上,見到扶笙將千依手中的香囊接了過去,突然冷笑,“畢竟,英雄難過美人關嘛!”
“我的天!”招桐雙手捂住嘴巴,驚恐地道:“這怎麼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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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就真正動手術了,對於菇涼們現在對千依的各種猜測,我不做評判,但她是個如假包換的女人,也是下一個重磅炸彈的引子,相信衣衣,下一個炸彈會比荀府被抄家還要炸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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