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依把還沒說完的半句話嚥了回去,好奇地望着鵝卵石小道那頭。
大祭司這次能得以和哥哥去往齊國出使任務,多虧了君和少爺能抽空從靈山下來頂替大祭司掌管神殿。
千依一直對這位“君和少爺”充滿好奇心,想不到今日隨着哥哥入宮一趟竟能碰巧遇見。
這讓她心中多了一份期待之感,想着待會兒可得找機會好好謝謝他,若非他,大祭司不可能有機會和哥哥去齊國,更不可能在短短數日之內擦出火花看清楚彼此的感情。
千依正這麼想着,眸光便捕捉到小道上緩步而來的那抹身影。
來人着雲錦白袍,外披厚實鶴氅,走路的姿勢不快不慢,步履從容,姿態嫺雅,他看起來大約二十四五的樣子,線條優美的薄脣時時噙着一抹笑,溫和的眸光讓人看上去猶如一片玉湖,嫺靜淡然。
這樣的卓然風姿,竟然與秦王、國師以及姜丞相他們這幾位風華絕代的人不相上下。
千依心中唏噓了一下,都說巫族出美人,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大祭司和女帝、秦王和澹臺君和,以及遠去岷國的惜顏夫人,個個都有着一副好容色,哥哥能娶了大祭司,倒真是沾了福分。
行至亭中,澹臺君和拱手一禮,“微臣見過陛下。”
擡起頭來,他認真看了千依一眼,問:“不知這位是……?”
“這位是大司馬的親妹妹。”女帝接話,“剛剛被朕冊封爲晉寧郡主。”
澹臺君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對着千依微微躬身,“見過晉寧郡主。”
他這麼謙遜有禮,反倒讓千依有些不知所措起來,微微一笑,她道:“以後都是一家人了,君和少爺不必多禮。”
一家人?
這三個字落入了澹臺君和的耳朵裡,他眼皮跳了一下,似有不解,微微擡首,目露疑惑。
女帝對他道:“愛卿請坐。”
澹臺君和在一旁坐下。
女帝這才笑道:“就在一炷香的時辰前,大祭司和大司馬進宮了。”
澹臺君和眉梢輕挑,他的確是聽聞今日妹妹回京,但目前爲止還沒有見到妹妹,方纔也沒聽說她要去神殿,他還以爲時辰尚早他們還不曾回來,卻不曾料到他們早就已經見過女帝了,那麼,如今人去哪兒了?
女帝瞧着澹臺君和寵辱不驚的樣子,心中頗爲滿意,道:“他們二人不要封賞,反而向朕請旨賜婚。”
澹臺君和眸光微微閃動,心中似乎明瞭了幾分,但面上不動聲色,等着女帝的下文。
女帝並沒有把下文說完,她知道憑藉澹臺君和的聰慧,一定聽得懂,對方這樣淡然的模樣,可真是像極了子楚那樣的性子。
翹了翹脣,女帝問:“愛卿也覺得大祭司和大司馬般配麼?”
澹臺君和淡笑,“微臣不敢忤逆聖意。”
女帝心知他是明白人,索性也不藏着掖着,直接攤開來講,“如今是私下小聚,君和表哥不必打官腔,家主不在京城,你是大祭司的親哥哥,原本這種事理應先與你商議的。”
澹臺君和臉上並沒有多餘的情緒,依舊是溫潤和煦的笑容,“陛下,微臣最是瞭解小妹,這世間優秀男兒如此多,可這麼多年卻沒一個她瞧得上的,而這次出使齊國,她與大司馬不偏不倚擦出了火花並在短短時日內決定許以終身,可見大司馬是個了不得的人,不論他的才貌如何,但光是對小妹這一點,肯定是毋庸置疑的,否則小妹絕對不可能草率做出如此決定。”
女帝面帶微笑,“君和表哥竟是個難得的通透之人。”
澹臺君和回以一笑,“巫族之中本就不限制自由婚配,更何況小妹身份特殊,家族更是拿她的婚姻無法,如今她自己選擇了,那豈不是更好?微臣雖然不曾得見過大司馬是何模樣,也不知他品性如何,但我知道引兒能被他打動,那就證明他有本事。能得神權代表人青睞的,絕對不會是普通人。”
在這種時代,婚姻大事講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聽澹臺君和說來,他似乎並不打算插手阻撓這樁婚事,而且還持贊成態度。
千依心中一下子對這個人充滿了幾分好感。
當然,這是純屬於欣賞的好感。
女帝笑笑,“既然這樣,那朕也就放心了,你是家主的繼承人,既然你都發話了,那麼家主那邊想必也好商量。”
“陛下大可放心。”澹臺君和道:“家父從未對小妹的婚事有過束縛,有我這個做大哥的在前面把關,家父定會放心的。”
女帝滿意地點點頭,又問:“表哥今日過來是有什麼事嗎?”
澹臺君和站起身來,拱手道:“陛下,今日的診脈時間到了。”
“哦,朕險些給忘了。”女帝揉了揉額頭,將白皙如玉的手腕搭在几案上,對他招手,“難得今日朕有興致在御花園坐坐,就不用麻煩非得回宮診脈了,這裡也行。”
澹臺君和應了聲,走過來跪在女帝旁邊的繡墩上,掏了絲帕覆蓋住女帝的手腕,這纔開始診脈。
片刻之後,澹臺君和收回手指,面含笑意,道:“這兩日的胎象都很穩定,陛下若能按照微臣的吩咐每日出來走走,飲食方面也注意些,之前的眩暈感就會逐漸減緩的,到了分娩期不至於太痛苦。”
“嗯。”女帝頷首,又嘆:“沒想到巫族女子生孩子竟然這般艱難,實在難以想象當初母親是如何在魏國那種環境惡劣的地方把我和子楚生下來的。”
澹臺君和語氣溫潤地勸慰,“陛下,如今夫人健在,您該感到慶幸,那些不愉快的回憶,沒必要拿出來傷感,以免壞了陛下的心緒動到胎氣。”
“你說得對。”女帝忽然笑開,“是朕多愁善感了。”
把了脈,澹臺君和再沒有留下來的道理,他躬身道:“陛下,臣這便告辭了。”
又吩咐花脂看着時間,再過一炷香就把女帝送回寢殿。
目送着澹臺君和走了以後,女帝才重新看向千依,“你方纔沒說完的那句話是什麼?”
千依沒想到女帝記性竟然這般好,她遲疑了一下,道:“陛下,晉寧還沒遇到心儀的人,等遇到了再說。”
“嗯。”女帝頷首,也同意她的說法,“感情的事無法強求,還是講求心意相通的好,這樣對方娶得心甘情願,你也嫁得如意,大司馬如今就你這麼一個妹妹,他自然是想給你最好的,所以你也不必着急,慢慢來,若是哪一日有心儀的了,便告訴朕。”
“多謝陛下。”千依微笑。
……
季黎明帶着澹臺引出宮以後重新坐上馬車直奔大司馬府而去,沒多久就到了大門前,莫管家只知道大司馬已經回京,直接進了宮,沒料到他會這麼快回來,所以在聽到門房稟報的時候,莫管家嚇了一跳,匆匆帶了一衆僕人前來迎接。
當看見季黎明和澹臺引站在一起的時候,衆人險些驚得眼珠子掉下來。
莫管家更是喘了一口老氣,心中納悶大司馬何時能與大祭司共存了,竟還這樣相安無事地站在一起,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腹誹歸腹誹,莫管家自然不會當着主人的面把心中的疑惑說出來,只一張老臉上帶着笑,“老奴不知大司馬這麼快便回府,有失遠迎,還望贖罪。”
季黎明一向都不喜歡客套,大手一揮,“讓人準備沐浴的熱水。”
莫管家正要去吩咐,季黎明又喚住他,“準備兩個人的,大祭司也要沐浴。”
莫管家險些以爲自己年紀大了出現幻聽,顫着身子轉過來確認,“大司馬的意思是……?”
季黎明挑眉看着他,“意思就是讓你準備你們家未來當家主母的沐浴香湯。”
季黎明一句話,讓大司馬府門前的一衆奴僕直接石化了。
這樣震撼的消息簡直讓人一時無法好好消化。
莫管家一個趔趄險些栽過去,“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
季黎明笑笑,擡手攬住澹臺引的肩膀,“二少我方纔在宮裡請了婚,準備與大祭司共結連理,陛下同意了,大祭司也同意了,難不成你們敢不同意?”
莫管家渾身一震,“老奴不是這個意思,老奴只是覺得這一切太突然了。”
季黎明當然知道這個消息非常突然,實際上莫說大司馬府的奴僕,就連他自己都覺得很突然,因爲從燕京到齊國,又從齊國到燕京,前前後後不過半個月的時間,他和引兒便從相戀到了談婚論嫁,今日在女帝面前正式定下婚約,若非時時有引兒陪在身邊,他到現在都還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
快速反應過來的莫管家率着一衆奴僕重新跪地拜,“見過主母。”
這陣勢,反倒讓澹臺引有些尷尬了,但賜婚一事正在逐漸傳開來,她反正都是要嫁進大司馬府的,澹臺引想着,這層尷尬早晚得打破,索性衣袖一揮,“你們不必多禮,都起來吧!”
“謝主母。”衆人起身散去各司其職了。
莫管家親自去水房吩咐準備沐浴的溫水。
季黎明則拉着澹臺引的手慢慢去往南山院。
這半個月,雖然千依和季黎明這兩個主人不在,但莫管家是個精明幹練的人,府中一切雜碎之事都讓下人打理得井井有條,季黎明的房間與他們離開之前並無兩樣。
入得主屋,澹臺引在圈椅上坐下,立即有青衣女婢前來奉茶。
季黎明看着澹臺引,“引兒你先坐一下,我去讓人給你準備衣服,我看你身量和晉寧差不多,我去找她沒穿過的新衣服來給你,你暫且將就一下,等過了年,我便讓人給你量身定做衣服。”
澹臺引笑着點頭,“你去吧!”
季黎明匆匆去了千依的院子,不多時讓千依身邊的婢女找來三套嶄新的衣服抱着過來。
澹臺引見這陣勢嚇了一跳,立即放下茶盞站起來,疑惑道:“你怎麼抱着這麼多衣服前來?”
季黎明笑道:“這不是讓你挑選麼?我見你平素喜歡穿黑色,可千依的衣服都是顏色鮮豔的,不知道你喜歡哪一種,所以只好多拿幾套過來了,你來看看喜歡哪種顏色?”
澹臺引沒過去,隻手指隨便一指,“那就淺藍色那件。”
季黎明把淺藍色的那一套拿出來,其餘兩套吩咐婢女擺放回去,這才抱着衣服走過來在澹臺引身旁坐下。
澹臺引餘光瞟他一眼,有些好笑,“其實你大可不必緊張,我大哥沒你想得那麼可怕。”
季黎明捏了手心一把汗,故作鎮定地看着她,“你怎麼知道我緊張?”
澹臺引低嗤,“都躺在一張牀上的人了,我如何不知你心思?”
季黎明一陣語塞,結巴道:“我這不是擔心麼?萬一你大哥對我諸多挑剔……那我豈不是……”
“你只管放心好了。”澹臺引從他手中把衣服拿過來放在小榻上,握緊了他的手指,“我大哥性情很溫和的,連我都滿意的夫婿,他怎麼可能有意見?”
說罷,澹臺引忍俊不禁又道:“平素見你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竟然也會緊張,可真是難得。”
季黎明撇撇嘴,“旁的事都好說,與你有關的,而且還是與我們的終身大事有關的,我不緊張不行,這可不是兒戲。”
澹臺引喝了最後一口茶,道:“那好,你就慢慢緊張吧,我去看看沐浴的水準備好了沒,這就去沐浴了。”
“嗯。”季黎明頷首,目送着她走遠。
莫管家走進來,彎身道:“二少,您沐浴的溫水也準備好了。”
“好,這就去。”季黎明應了聲,去衣櫃裡找了套乾淨嶄新的衣服抱着去了浴房。
季黎明和澹臺引的浴桶安置在不同的房間,兩人幾乎是同時沐浴完出來的。
兩人給彼此擦乾了頭髮重新綰了髮髻這纔出門準備上街挑選禮物。
坐在馬車裡,季黎明冥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究竟要送給澹臺君和什麼禮物,最終只得向澹臺引求助,“引兒,你大哥平素喜歡什麼東西?”
澹臺引想了一下,道:“大哥其實深居簡出,不太喜歡外面的喧囂,只有一年出去遊歷,那還是我爹逼着他去的,在我的印象中,大哥最喜歡鑽研醫術了,沒事兒的時候常常會翻醫書,哦對了,他好像對上古的東西特別感興趣。”
“上古的東西?”季黎明狐疑地眨眨眼,“比如說?”
澹臺引答:“有一次我去他書房的時候,無意中看見了好幾本古籍,其實在我們巫族,古籍多得遍地是,可他手裡的那幾本卻很顯然不是出自巫族,倒像是語真族的東西,我當時問他,他說突然對靈術感興趣了,想研究研究,我便沒再多問,我想,既然他對靈術感興趣的話,不如我們去買些能讓他感興趣的書,興許真能討得他歡心。”
“這個主意好。”季黎明撫掌大讚,“我正愁挑選不到對他胃口的禮物呢,如今聽你這麼一說,原來他對語真族的靈術感興趣啊,可是……”說到這裡,季黎明突然犯了愁,“這裡是大燕,又不是夜極宮,哪裡這麼容易能買到語真族的東西,而且還是上古的東西?”
澹臺引道:“惜顏姑母的那個紙鋪裡面不就有很多關於五百年前南岷古國的記載嗎?聽聞南岷古國時期,語真族人遍地走,那麼想來南岷史料上應該有不少關於語真族人的記載,我們去看看就是了。”
季黎明輕輕頷首。
馬車沒多久就到了之前扶笙和荀久來過幾次的那個紙鋪。
這地方,季黎明是來過一次的,那個時候陪着荀久來,還被鋪子裡的糟老頭子轟了出去,如今知道紙鋪的主人其實是惜顏夫人,季黎明突然有種哭笑不得的無奈感。
一眼看出了兩人的身份,紙鋪內的少年在聽明瞭他們的來意之後想都沒想直接把曬紙之後顯出來的南岷史料謄抄了一部分給季黎明,並囑咐,“大祭司是主人的侄女兒,自是有權利看這些東西的,但南岷史料珍貴,還望你們不要外傳。”
少年的態度很誠摯,澹臺引和煦道:“你只管放心,我會替姑母保護好這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