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的城牆足有數仞之高,士兵警惕地觀察着四周的情況,一有風吹草動便是弓箭準備。城牆下的護城河極深,湍急的江水被引過來,形成一個人工的屏障,就算有大軍威脅也能抵抗許久。
此刻正值正午時分,烈烈陽光照得人疲憊不堪,衣服都溼透了,有些市井之徒光着膀子在街上晃盪,偶爾有女子經過,都以袖掩面疾走。
寧渢趕到曄城門外卻按捺住忐忑的心情,城門內外不一樣的情況讓他幾乎做不了決定。
城牆下站着一個人,筆挺着背脊,目光定格在寧渢身上,匆匆嘆息,快步迎上。
暗紅色的蟒袍,金腰玉帶,這身衣服他們兄弟幾乎一樣,只是顏色上略有差異。
“六哥。”
“她……”
寧渢沒有說下去,他看到寧溪的眼眸中帶着的遺憾和幾乎讓他崩潰的搖頭。
一雙手有力地搭在寧渢的肩上:“六哥,你不能跨。”
他面目表情,寧溪加緊了手上的力道:“敬妃娘娘等不到你回來,已經以貴妃體制葬入妃陵,六嫂吉人自有天相,或者……或者她沒事。”
寧溪這話分明是自欺欺人,他自己都不相信如何讓寧渢相信?
“玉簫也出事了。”
“又怎麼了?”
寧溪嘆息着將所聽到的全都告訴了寧渢,寧渢眉頭緊蹙,卻半點也拿不定主意,問:“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我是不信。”
“爲甚?”
“玉簫乃魏國六品女官,主子又是嫡妃,康皓永遠都只能有一個嫡母,她不可能會下手。”
寧渢嘆息,嘉顏做過太多錯事,只是他一直裝作看不見,如今又對玉簫下手,若濛卿真的不幸喪命,他唯一能爲她做的就只有保住玉簫。
“玉簫此刻在哪兒?”
“我哪兒知道?”
“你知道。”
寧渢雙目如炬,肯定的語氣讓寧溪不由得一個顫慄,支支吾吾:“我真不知道。”
寧渢沒有繼續追問,反而道:“我剛回來,且去你府上坐坐。”
說着就往前走,寧溪趕緊攔下:“六哥許久沒有見過康皓了,還是先回府。”
“說你是一根腸子通到底你還不信!”
這個聲音伴隨着馬蹄聲而來,寧溪張大了嘴巴,生生可以塞進一顆雞蛋,寧渢卻怔在哪兒,“呼啦”地一聲轉身。
馬兒英姿颯爽的她脣邊浮着淡淡的微笑,幾日前就看到玉簫放出來的鷹,心知不妙,這才連夜趕回來。
一蹬下馬,鬆開繮繩,還沒緩過神就落入一個溫柔的擁抱,不明所以地看着躲得老遠的寧溪,寧溪只是聳聳肩,轉身就走。
濛卿皺着眉拍拍寧渢的背:“你且鬆開,勒死我了。”
寧渢鬆開手,又將濛卿轉了個圈:“你沒事?”
“我能有什麼事兒?”濛卿害怕寧渢再繼續追問下去,岔開話題,“你該是回來覆命的,還不進城?”
淡淡地“嗯”了聲,失而復得的心情是什麼都比不上的。
“六嫂果真吉人自有天相。”
“少拍馬屁,趕緊帶我去見玉簫。”隨即又跨上馬,再對寧渢道,“你務必即刻進宮,以免他起疑心,你且記住,今時不同往日,耶律寧治的人馬恐怕已經遍佈朝堂,萬事小心。”
寧渢淡淡點頭,寧溪趕緊小跑到城門,從侍衛手中拉過馬,上馬領路。
玉簫一出事便找上了他,京師衙門的人不敢搜查皇子王孫府邸,內務府唯一不敢得罪的就是永王寧淳和韓王寧溪,寧淳與濛卿乃表兄妹,未示清白必定會請旨搜查自己府上,至於韓王府恰恰是一個死角,沒人能想得到玉簫會找到這位正直的王爺。
韓王府邸比靖王府大上許多,自然也是母家權勢的關係,這點濛卿也是明瞭於心。
後院的一處幽靜竹林中藏着小屋子,屋子很普通,像極了尋常的僕人住所,只是這裡鮮有人出入,常常被人遺忘。
濛卿跟在寧溪的身後,一路上毫不避忌,寧溪的作風極其淳樸,可以說這裡的人絕對是他的心腹,所以斷然不會出亂子,也沒有靖王府的勾心鬥角。
“宗姬。”
玉簫原本是藏在樹枝上,眼力勁極好的她一眼就看到了寧溪身後的濛卿,趕緊飛身下樹,跪道:“奴婢終於等到您了。”
“嘉顏耍手段?”
“是。
”
“你查出來了?”
“是。”
“行了,我知道了。”
“等等,你們主僕二人到底在說什麼?”寧溪摸着光潔的額頭,皺着眉,“這幾日我可是冒着極大的危險幫你們,總要讓我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你暫時毋須知道,只是我可以告訴你,這些日你務必看緊神武門,我怕……要變天。”
頓時,氣氛濃重起來。
玉簫臉上陰沉了些許:“厲王出入宮中較爲頻繁,難道是……”
“這些我們不做猜測,只是今晚寧渢回不來了。”
“那我們該如何?”
濛卿捏緊了拳頭,咬了咬牙:“十弟,你陪我進宮。”
“六嫂你……”
“寧渢的安危比什麼都重。”
濛卿剛邁出一步,韓王府的管家就來報,宮中來人。
寧溪只得趕緊交代了一下就出去,濛卿緊隨其後,準備躲在屏風後面一看究竟,沒想到來者竟是曾德權。
曾德權先是請安,之後便開門見山:“老奴今日前來並非是見韓王殿下,而是皇上甚爲想念靖王妃,所以老奴才到王爺府上請六王妃。”
屏風後面的濛卿皺着眉,心知躲不過,索性銀牙一咬,跨出側門:“曾公公真是皇上的好幫手。”
“王妃,皇上聖諭,假若王妃進宮,六王爺自然能平安出宮,轎輿都準備好了。”
脣邊扯出一點幅度,今日不是生離,而是死別,終究還是要面對。
“走吧。”
“六嫂。”寧溪攔住濛卿,面色艱難,“你不可以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玉簫瞪大了眼睛,她知道濛卿這一去意味着什麼,只是此刻她分身乏術,一旦走出韓王府,外面的人就會對她下手,躲在這裡,主子就會陷於困境,從來她都沒有這麼爲難過。她焦急難耐,若熱鍋上的螞蟻,但又想不出招,只是躲在暗處幹蹬腳。
六人轎輿,給足了面子,這等排場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只是現下坐在轎輿中如坐鍼氈,黃綢的內飾,做的很精緻。約莫一炷香的時日,轎輿便停了,她以爲到了,掀開簾子卻看到熟悉的臉。
四目以對,卻無能爲力。
他的身後便是神武門,他要離開必定要她來換,他們之間只能活一個,這些倆人都心知肚明,只是當真到了這個時刻才覺得這些時日太短了。
“安心。”
她沒有出聲,只是脣形在告訴他,他的眉皺的很緊。
方纔見過父皇,他面如紙色,身邊有寧治陪着,大限將至,所以他才這麼急,要爲寧治剷除最後的障礙。此刻他也不敢亂動,城門上的弓箭手早就準備好了,一旦他們有何輕舉妄動,當下就得喪命。
他是孝盛帝的兒子,幾十年的相處他深深地知道父皇究竟有多心狠手辣,大哥被囚禁,二哥被廢,十弟被收權,這樣的手段在他看來都是殘忍的。民間常說,虎毒不食子,可身爲天子的父皇卻一次次地傷害兒子。
雖說裡面有他做的一些事,但這場爭鬥的血腥是他們必須承受的,只是他想不到最後卻要一個女人來承擔。
天色漸漸變暗,止步不前,曾德權長嘆:“王妃可要知道萬歲爺的好意,切莫讓六爺辜負。”
好意?妻離子散便是帝王的好意?
濛卿扯出一絲笑意,詭異的讓人沉醉。
“你回去吧,我沒事。”
“好。”
沒有過多的言辭,剛剛纔重逢,這一刻或許就是最後的一眼,他強忍住心上的疼痛,加快了步伐離開。
濛卿放下轎簾,淚順着臉頰滑過。
他們都已經盡力,蘇尚棠的兵馬駐紮城外,就算奪位成功,只怕到時候也是屍骨無存。
她是唯一一個坐着轎輿到四方殿外的人,這廂轎簾被掀開,那廂殿門就被打開。
慢慢走進屋內,燭火還算明亮。
坐在桌邊的人,面色蒼白,龍袍也顯得滄桑。粗糙的手細了許多,手裡握着裝滿熱茶的杯子,杯子不斷地冒着白色的氣體,一切彷彿都不真實。桌子上放在明黃色的卷軸,這樣的卷軸她有許多,聖旨,寫滿了命令的卷軸。
他的身後還站着一個人,他的衣着一如往常,腰間的芙蓉石倒是圓潤。
濛卿就那麼
站着,沒有要跪的模樣。
“卿兒,咱們好久沒見了。”
“皇上還記得濛卿,濛卿感激不盡。”言辭之中很是冷漠。
孝盛帝不惱倒是笑着望着別處:“朕一直都將你當作親生女兒。”
這話像是說給濛卿聽,但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濛卿父王還在人世,毋須皇上擔心。”
氣氛一度沉默。
“部署妥當了嗎?”
沒由來的,孝盛帝這般問,濛卿的眼睛立刻轉到了寧治身上。
“回父皇,文國公在外守着,蘇將軍在城外守着,一切都在父皇的掌握之中。”
孝盛帝長滿皺紋的臉就那麼笑了起來:打開面前的聖旨,展開笑容:“濛卿,朕若要寧治登基,你會怎麼做?”
“皇上的意思,濛卿不敢怎樣。”
聖旨都在面前了,大局已定,她還能做什麼?
“朕看你敢!”孝盛帝突然臉色一改,“你永遠都是朕的心腹大患啊!”
“濛卿一介女流,怎麼就成了您的心腹大患?”
孝盛帝突然嘆息:“手握兵權的女子,你是第一個。嫁給與魏國有關的皇子,你仍是第一個。寧渢這孩子不錯,只是投錯了胎,偏偏是衛氏的孩子,聰明、計謀、領導,這些都是作爲帝王必不可少的,可惜偏偏你們兩個的血脈裡都流着魏國的血。”
濛卿恍然大悟,他在意的原來是這個,讓情同父女的兩人一瞬間反目的事竟然這個。突然嘲笑道:“難道皇上認爲,所有人都和您一樣,拿自己的婚姻大事來做賭注?爲了皇權,再次讓生靈塗炭?”
一瞬間,在場的三個人都明白過來。這樣的悲劇,只是個錯誤,只是個笑話。
濛卿當初的決斷無非是爲了尋找自由,偏偏事與願違,越陷越深,無法自拔。
“若是能保住寧渢一命,五萬大軍和我這條命給你們又如何?”
寧治看着濛卿,苦笑,她還是一如既往的聰明,聰明得讓人恨不得立刻殺了她!
“你何時才能不那麼倔強?”
孝盛帝有些恨鐵不成鋼。這個孩子,他看着她長大,可是她最終還是成爲了他的心腹大患。當她知道安親王的死因,他就知道他們之間必然要做出一個決斷,可爲了大齊江山,這個決斷只能是她死。
濛卿淡然一笑,蒼白的月映着蒼白的臉,卻是溫馨的。她的心裡有他,永遠不會離開,不會拋棄。
孝盛帝慢慢地站了起來,淒涼一笑,有些恨恨:“濛卿,你讓朕失去了那麼多好兒子,你說朕該拿你怎麼辦?”
晉王不爭氣他不追究,只是太子和瑞王,瑞王雖然不是繼承大統的人選,但帶兵打仗卻是一等一的大將,當接到他的死訊的時候,他才真正被擊垮,這個兒子是他除太子以外最疼最愛的,雖然他從不表露出來,只是他清楚得知道,他有多愛這個孩子。
她依舊笑着,笑的如罌粟一樣,美的讓人沉醉,卻是致命的。
寧治慢慢地仰起頭,他本不是個無情之人,只是皇位之爭讓他變成了這樣一個對手足極爲殘忍的冷血之人。幽幽吐出一口渾濁的氣體,眼睛平視濛卿,卻在此刻發現濛卿正在看着他,瞬間愣住,不知該如何自處。
“還記得我們的約定麼?”
“記得。”
“很好。”濛卿看了看寧治,最後目光落在了孝盛帝身上,突然大笑了起來,夜深人靜的皇宮,這笑聲顯得很是淒涼。漸漸的笑聲小了,濛卿嘆息:“贏家無條件地答應輸家一個條件。呵呵……寧治,如果今日你輸了,你會讓我答應你什麼?”
寧治搖搖頭,他生無可戀,沒有什麼要求。
“我要寧渢活!”目光堅定,不容置喙。
寧治的眉頭皺緊了,這樣的條件,對他來說是威脅。寧澤的軍隊還在回城路上,若然父皇歸天的消息公告天下,他的大軍一到,寧渢不就可以死灰復燃?
“怎麼?怕了?想反悔?”濛卿冷笑着,伸出纖纖玉手,指着寧治,眼光卻看着孝盛帝,笑得陰森,“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兄弟手足,竟然也全然不顧。你不是推行以孝治天下麼?看看吧,這就是你的好兒子。呵呵……你的皇位不也是這樣來的麼?當年大皇叔……”
“夠了!六王妃!我答應你!”寧治知道濛卿要說什麼,看着自己父皇有些顫抖的身軀就該猜想到,外面的流言蜚語不是空穴來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