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074她失明瞭
炎寒是一個可怕的人,賀蘭雪想。
不過,其實他一直都知道這個事實。
“所以,在遇到伊人之前,陛下一直不是一個人,至少,我認爲他不是人,他跟一個神差不多。不會將喜怒形於色、也不會大叫大吼,他太冷靜了,太優秀了,太完美了,然後,伊人出現了。你可知道,在伊人客居炎國的時候,我曾無數次在角落裡偷看她,老實說,我很想不通,那樣一個沒容貌沒智慧甚至沒性格的丫頭,爲什麼會讓陛下失去冷靜?爲什麼會讓他違逆衆人?爲什麼會讓他動容讓他失常——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想明白,也不甘心。可無論我甘心與否,這已經是事實。她的出現對陛下來說意義重大,我很難想象,他如果再失去她,會不會變得比以前更冷更硬。”阿奴說着,深深地凝視着賀蘭雪,慎重道:“可相公是不同的,相公並不是非姐姐不可,對嗎?用我來換伊人,只要伊人跟着陛下一日,阿奴就會死心塌地地伺候相公,全心全意地愛着相公。相公覺得合算嗎?”
賀蘭雪卻絲毫憐香惜玉的意思都沒有,幾乎想也未想地拒絕了阿奴的請求,“伊人又不是物品。而且,我也是非她不可的。”
阿奴愣了愣,沒想到賀蘭雪拒絕得那麼爽快,她再次嚐到了挫敗感,然後,她突然擡眸,靜靜地問:“被一個人愛,是什麼感覺?”
她被太多人慾求着,卻從未被人愛過鰥。
也不知愛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自然無法理解炎寒的反常和賀蘭雪的堅決。
“是什麼感覺……”賀蘭雪想了想,記起伊人,然後微笑道:“就是一種很安心的感覺,知道你無論做什麼,對的還是錯的,對方都不會離開。”
不離不棄。
所謂的愛,無非是不離不棄的承諾。
世情行雲流水、變化莫測,可是她,始終如一。
阿奴默然了一會,突然彎脣笑了笑,笑如春花綻放,波水瀲灩,讓人錯不開眼。
“我懂了。謝謝。”
說完,她竟然就此告別,白色的輕衫婆娑搖曳,在夜風裡搖搖蕩蕩。
“那個人是——”賀蘭雪連忙在後面叫住她,追問着將伊人擄走的人到底是誰。
“黃阿牛,不過他被小白咬了,大抵活不了了吧。”阿奴沒有回頭,隨意丟下一句話,聲音還留在空中,人已無蹤。
賀蘭雪愣了愣:怎麼會是他,聽說他現在爲裴若塵工作,難道,裴若塵已經查到他們了?
伊人睜大眼睛,看着那人捧着一碗黑糊糊的湯藥走了過來,她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可是身體被綁在木牀上,根本動彈不得。
裝着湯藥的碗及近,伊人口張了張,全身刺痛,她想問那人,這藥水到底是用來幹什麼的,可是喉嚨發乾,大概是細細碎碎的血流了太多,有點無力了。
她發不出聲音。
可是外面,卻傳出一陣更大的聲音。
“砰”地一聲,彷彿有人將外面的守衛用超強的颱風吹捲起來,身體撞擊在牆壁上,這纔會有如此大的響動。
那碗藥凌空地端起在伊人的臉上方,那人轉過頭去。
鐵門被‘哐當’一下踢開了。
一個人闖了進來。
那端着碗的手,被鐵門踢開的聲音嚇了一跳,手一抖,藥水全部灑在伊人的臉上。
伊人只覺臉一陣灼熱,失聲痛呼了一句,又是一個身體撞擊牆壁的‘砰砰’聲,疾風及近,一雙極穩健的手臂,快速地繞到伊人的腦後和腰上,將她打橫抱起。
伊人痛得厲害,腦中很迷糊,意識開始渙散,只是在昏迷的最後一刻,她默默地想:“是誰呢?”
是誰呢?
……
……
……
……
伊人一直處於迷迷糊糊的狀態,全身痛,痛到麻木,那身體幾乎不像自己的了。
眼睛尤其灼燒得厲害,彷彿一把刀在上面拼命刮,萬陣鑽心。
每當疼得厲害時,伊人便會無意識的哼出來,於是便有一隻手,帶着一股清涼的藥味,慢慢地撫上她的額頭,在她的眼眶處摩挲着。s173言情小說吧
她感覺稍安,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就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等她終於晃晃悠悠地睜開眼時,大概是晚上了,屋裡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清楚。
她眨眨眼,努力讓自己的眼睛適應黑暗,可還是什麼都看不清。
“伊人。”身邊突然有了壓力,好像一個人俯下身,在她耳邊喚着她的名字。
伊人伸出手去,剛好摸到一張臉,清晰的輪廓,在掌心裡流暢着
。
“炎寒。”她展出一輪笑來,滿語歡欣:“怎麼會是你呢?”
“是我。”炎寒淡淡地回答,在她的手就要從他的臉上滑落之時,炎寒突然抓住了她細小的手指,放在嘴邊輕輕地親了親,“不要擔心。”
伊人的心沉了沉。
果然,不是屋子黑,而是,真的看不見了。
“不擔心。”伊人的神色黯了黯,然後,笑得更燦爛了:“這樣挺好的,可以隨時睡覺了。”
白天也好,晚上也罷。都能想也不想地睡覺了。
“會治好的。我正在派人找十一。”炎寒眸底一痛,低聲回答。
伊人沒有再說話,仍然只是笑。
倘若不知情的人,見到那樣的笑容,決計看不出絲毫異樣,還是那樣沒心沒肺至極,眉眼彎彎,看不出端倪。
炎寒卻覺得越發心疼了。
“對了,你怎麼找到我的?”伊人說着,就要坐起來,哪知稍微動一動,就覺得全身痠痛,炎寒傾過身,扶起她的肩膀,讓她靠在牀板上。
……
……
……
……
想起那日將她從小屋裡抱出來的模樣,炎寒至今都覺得觸目驚心。
他後悔了,後悔當初沒有直接給阿奴命令、讓阿奴去截住黃阿牛,哪裡會知,只是耽誤這稍稍片刻,竟然可以將她傷得那麼重。
伊人一向與世無爭,然而這樣的人,也終究逃不過。
“我一直知道你在哪裡。”炎寒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輕鬆自如,如果伊人已經決定輕鬆面對他,難道他不可以做到嗎?
伊人歪了歪頭,笑笑,“你好厲害。”
“因爲用心了。”炎寒很自然地回答,不是邀功,只是自然而然地,述說一件事情。
伊人沒有回答,只是低頭不語。
“外面天氣不錯,我抱你出去。”炎寒說着,已經彎下腰,將她抱了起來。
伊人下意識地環住他的脖子,面色極沉靜,沒有忸怩,也不覺不妥。
他一直知道她在哪裡,那麼,她什麼都不必多說了。
炎寒的腳步很穩,抱着她的動作卻很輕。
“在這裡曬會太陽,想聽點什麼曲子嗎,我可以派人……”等到了院子裡,他將伊人放在從前她經常坐着發呆的鞦韆上,輕聲問。
“不用,這樣挺好,你去忙吧。”伊人抓住兩邊的繩子,鞦韆做過改裝,後面有椅背,還鋪有軟軟的墊子。
伊人仰靠下去,讓整張臉都沐浴在陽光之下,溫暖的陽光,點點滴滴,將她的膚色染得金黃,很是恬靜。
炎寒站在一邊,靜靜地看着她,看着她細密纖柔的絨毛,不知爲何,竟有種想讓時間就此停住的感覺。
她的心不在他這裡,炎寒知道。
伊人與賀蘭雪的點點滴滴,事無鉅細,炎寒都知道。
可是,爲什麼,爲什麼她的表現,從未讓他失望過?爲什麼認識越深,就越讓他不可自拔,明知,已是無望。
所以,停在這一刻吧。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幾乎要捱到她的臉頰了,卻又頓住。
伊人沒有察覺,呼吸安穩平靜,眼睛閉着,似已睡着。
炎寒收回手去,他深吸了口氣,然後轉身。
——一還有許多事情要忙,他不可能就此停住。
……
……
……
……
腳步聲輕輕地走遠,伊人又閉了一會眼,然後轉了個身,腳收了上去,縮放在鞦韆上,兩隻手則抓住右邊的纜繩,側身蜷縮着。
她把頭埋進雙臂間,突然哭了起來。
怎麼會不害怕呢?
她已經看不透這世上許許多多的事情,更何況,是看不見。
這樣的她,還能跟着阿雪嗎?
她不會懷疑賀蘭雪會嫌棄她,大概只會更是憐惜心疼她,可是伊人明白的,明白賀蘭雪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路要走,而她,已經陪不了了。
不能去找阿雪,也不能留在炎寒這。
她給不了炎寒什麼,所以無法安然地享受他的好。
然而舉目望去,她還能去哪裡呢?
連十一,都已經變得那麼陌生了。
她哭的時候,連哭聲都沒有。
又很快收住,沒有痕跡。
炎寒越走越快,走到拐角的時候,他微微側身,問從院子外面就跟過來的隨從,“那人拿着的信物,真的是冰國女王隨身的手鐲嗎?”
“是。”隨從恭聲回答。
炎寒於是又緊走了幾步,到了一間隱蔽的會客廳,他揚手止住隨從的腳步,低聲道:“朕一人進去就行了。”
隨從斂眉低首,往後退了一步,侍於一側。
炎寒舉步走進。
屋子裡,一個戴着大風帽,穿着黑色斗笠的人正坐在桌邊飲茶,聽見炎寒的腳步聲,他轉過身來,卻並沒有按照使者應有的禮儀,向炎寒敬禮,只是略略點了點頭。
炎寒初時有點吃驚,可是聰穎若他,很快便反應了過來:“冷豔?”
來人掀開了風帽。
風帽下面,是一張美麗絕豔的臉,正是冰國的女王,冷豔。
也是五日後即將舉行大婚的新娘。
“你怎麼親自來了?”炎寒震驚之餘,不免好笑,“五日後,天下俊傑都會來參加你的大婚,難道你打算讓大家看笑話?”
“你以爲我願意嗎?”冷豔褪掉身上的斗笠,苦笑道:“正是因爲離大婚只有五日,我纔不得不來這裡。”
“怎麼了?”炎寒心中一動,坐到了冷豔的對面。
冷豔親自來炎國,此事非同小可,冰國一定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
其實之前,炎寒也是有所耳聞的,天朝變亂,夏玉作爲世子,一直鼓吹着冷豔出兵天朝,打擊裴若塵,這件事鬧得很大,卻也不足以撼動冷豔的權力。
她何至於千里迢迢,單身來此?
……
……
……
……
“冰國有異動,從前那些不服我的遺老遺少,如今又糾結一起,預備在大婚後動手。他們說服夏玉在大婚時製造事端,挑起冰國與天朝的矛盾。”冷豔輕鎖眉頭,鬱悶道:“我已經警告過夏玉,讓他不要參與到冰國的政治裡來,他偏偏不聽,現在,他已經被人利用了。如果我不出面救他,他就會成爲別人的替罪羊。若是犯了冰國的叛國罪,即便是王夫,也會被判以極刑。炎寒,我想請你去阻止他。”
“爲什麼你不能去阻止他?”炎寒問。
“我阻止不了。”冷豔低聲道:“他挑起矛盾的由頭,便是天朝對我的藐視。你可知道,在天朝送過來的嫁妝裡,有一項是冰國的禁忌品。那就是禮炮。在冰國,送人以炮便是挑釁宣戰的意思,我知道那些禮物都是夏玉的表親柳溪準備的,他們已經串通好了,一個送禮,一個當場揭穿,在衆目睽睽之下演出一場爭吵戲,然後,就可以鼓動民衆,產生對天朝的敵視——因爲賀蘭雪的事情,冰國對婚姻上的禮節已經很敏感了,這次夏玉又是天朝人,而天朝再犯這樣一個錯誤,我也控制不了民衆的反應。”
“你讓我去阻止柳溪,不讓禮炮出現在婚禮現場?”炎寒試探地問。
“是,我不能自己派人去。我這邊有任何異動,都會引起夏玉的懷疑,也會驚動那羣老傢伙。是不是很可笑?我們還沒有成親,就已經開始互相防備互相算計了。”冷豔美麗的臉上微微有了澀意,卻因爲一貫的矜持與高貴,又將那絲情緒掩了下去,“我想趁着這次大婚,好好清一清冰國的異心者,在此之前,不能打草驚蛇。”
“這是你的婚禮。”炎寒沉默了片刻,隨即淡淡地提醒道:“女人成親嫁人,豈非是一件極盛大的事情?即便是普通女人,也應該有權力擁有一個很美好的婚禮。爲什麼一定要在婚禮上鬧出血雨腥風?你若信我,我會在半路劫走禮炮,你也不要提前動作,就當什麼都不知道,好好享受你的婚禮吧。”
“難道事情可以當成不知道便不存在嗎?”冷豔並沒有被說服,只是平靜地駁道:“我是王,就註定不能成爲一個普通女人。事成之後,我不會怎麼追究夏玉,只要他安安分分的,他仍舊是我的王父。”
炎寒深深地看着冷豔,看着她眼底的淡漠和堅定,突然之間,彷彿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他們都很努力地,在這高不勝寒的地方,保持着自矜與驕傲,也不允許任何人,去質疑自己的位置。
只能越發強悍。
“冷豔,你愛夏玉嗎?”炎寒轉開話題,輕聲問。
冷豔愣了愣,薄而美麗的脣堅毅地抿着,她沒有回答。
“與他成親,你是否是心甘情願的?你願意與他共度一生,願意與他坦誠相待、不離不棄嗎?”炎寒盯着她的眼睛,繼續問:“倘若你們在婚前就已經做不到信任,爲何還需要這場婚禮?你不必委曲求全,你是冷豔,從來不肯輸給任何人的冰國女王。何必要在感情上輸得這般徹底?”
“他曾爲我奮不顧身。”冷豔終於開口,表情素淡安寧,“而我,不可能愛上誰,只想被
人愛着。他可以幼稚、衝動、任性甚至貧乏,可是,他對我的感情要是純粹的、全力以赴的。只要他的感情不變,我就不會傷他。”
因爲一直一直,沒有人像愛一個普通女人一樣愛着她,所以,被愛才是那麼珍貴的一件事。
“如果我愛一個人,是不會在大婚前夕讓她爲我奔走的,他願意爲你而死,可是,他的心智和閱歷註定了他沒有愛一個人的能力。冷豔,我們相交這麼多年,除了公事,其它事一直可以推心置腹。這一次,無論你聽不聽得進去,我勸你一定要慎重考慮。”炎寒很真誠地說到。
冷豔移開眼眸,不應承也不反駁。
“我派馬車送你回去。”炎寒在心中暗歎一聲,轉身道。
“我會考慮的。”在炎寒走了幾步後,身後沉默的冷豔冷不丁地冒了一句,依舊自信從容,沒有絲毫紊亂。
炎寒微笑。
——其實,他在擔心什麼呢?冷豔從來不是一個讓人操心的人。
送走冷豔之後,炎寒幾乎毫不遲疑地朝花園走了去。如果不是因爲來客實在太重要,他現在是一刻都不願意離開伊人的。
現在,是伊人最需要他的時候。
看不見的伊人,就好像一個對這個世界毫無招架之力的嬰兒一樣,讓她單獨待一刻鐘,炎寒都會牽腸掛肚的。
好在,等炎寒回去的時候,伊人仍然在鞦韆上,搖啊搖,晃啊晃。
她沒有像上次那樣突然消失。
炎寒沒有驚動她,而是站在一邊,靜靜地望着她。看着陽光正好,花兒正美,風過長空。
歲月如此靜好。
他不會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