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006息夫人的故事(下)
很多年後,當獨孤息想起她與賀蘭無雙之間的種種種種,她一直困惑於一件事:每當他們以爲彼此相愛時,到底是誰率先毀掉了他們之間的關係,而讓一切再次陷入迷霧?
婚禮沒有如期舉行,天朝沒有被合併的其他諸侯糾結起來,開始了最後一次困獸之鬥。
賀蘭無雙連夜趕往如火如荼的前線,獨孤息卻被留了下來,包括她所有的親信砦。
即便原本在戰場的親信也被連夜召回。
賀蘭無雙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獨孤息對着蠟燭坐了整整一晚。
第二天,她忽而離家,並且修書給賀蘭無雙:我不能坐視不理,而將你棄於危險之中。
她違抗無雙的命令,奔赴另一個戰場。
這一走,又數倏忽幾年。
…鰥…
……
……
……
幾年中,他們聚少離多,在一起討論最多的無非是軍國大事。
而那一條長長的戰線,也塑造了獨孤息的另一個戰場傳奇。著名的‘以戰養戰’的理論,也在這條戰線中被提了出來。
在缺少供給的情況下,她依然沒有遇到過敗仗。
一些人將她稱之爲救星,另一些人視她爲惡魔。
可無論如何評價,獨孤息以凌厲之姿,爲賀蘭無雙解除了最後一個隱患,她是賀蘭家立國當之無愧的功臣。
也因爲她,賀蘭家比預期早了十年統一了天朝,繼而建立了賀蘭王朝。
可賀蘭無雙對她反而淡了。
他對她時而溫柔繾綣,可以在江南同食同寢、寫下同生共死的諾言。時而晦澀難辨,更願意呆在房間裡看一夜的書,只留下個小丫鬟在旁邊奉茶,而忽視着身邊這位傾國傾城的美人。
被擱淺的婚事也就永遠擱淺了。
理由總是很多,最大的理由便是來自炎國的威脅。
獨孤息以爲自己能理解,所以她決定履行與炎子昊之前的約定,用一月時間,將炎國的隱患徹底消除。
她去了炎國。
一月客居後,她與炎子昊打了一次賭。
這一次,他們賭的是佈陣。
那次賭約,讓炎子昊立下了有生之年不再入侵天朝的誓言。也讓獨孤息將他視之爲終生摯友。
可是當她從炎國回來的時候,卻忽然得到一個消息,她已經被指婚給柳如儀。
那個秀氣的,羞怯的,溫雅的柳家世子。
沒有理由、沒有解釋,只有一張冰冷至極的聖旨,賀蘭無雙甚至沒有見她。
她本想直接闖宮,卻在最後時刻,站在了巍峨的宮門前。然後,她朝高高的宮門匍匐跪下,指甲扣在地板縫裡,一字一句,冰冷生硬:‘息,謝主隆恩。’
她嫁給了柳如儀,事實上,一直在掀開蓋頭的時候,她纔看清楚了柳如儀的臉,看見了一張俊秀的臉和滿眼的愛慕與豔羨。
柳家也是天朝大家,這門婚事雖然讓許多人大跌眼鏡,卻也合情合理。
可是出嫁後的獨孤息卻似換了一個人,她被解除了所有兵權,然兵權於她本就可有可無。她是軍隊的神,無論她是否被授權。
她一直留在京城,卻一直沒有去見賀蘭無雙。
也從未進去柳如儀的房間,只是不分晝夜地在園子裡大宴賓客,每日醉酒方歸,形容灑然,醉意酣暢,一時成爲京城文人墨客、風流雅緻的另一個傳奇。
杏花疏影裡,吹笛至天明。
而柳如儀,只是安靜地站在旁邊等着,在宴會結束後,爲她收拾殘局。
有一天,似乎真的喝醉了——她一直沉於醉鄉,卻讓人分不清到底是真醉還是假醉,只是這次,大概是真的醉了。因爲酒散後,她竟然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躺在花間石畔,一手執壺,一面風情萬種地把玩着花束。
“你爲什麼要娶我?”她乜斜着眼,成親後,第一次開口對他說話,“也是皇命不可違?”
柳如儀靜靜地看着她,看着月光輕灑,那個絕世出塵的女子醉臥花間,跋扈得不可一世卻又說不出的寂寥蕭瑟。
夜石冰冷,夜色如水。
柳如儀走到她的面前,輕輕地蹲下,第一次放肆地端詳着她的容顏。
強勢的女子,美豔自負得甚至對自己殘忍的女子。讓他總有一種不由自主去仰視去追隨的衝動。可是今晚,她只是一個很美的女人。帶着酒後微醺的餘韻。
“是我主動向陛下求親的。”他安靜地回答:“我知道有點自不量力,可是……息夫人,你仍然是自由的。”
“爲什麼……”獨孤息以手枕頭,仰望着天際的漫天星空,夢囈般地問道。
柳如儀不太確定她到底在問什麼,猶豫了一下,終於鼓足勇氣道:“因爲……因爲我……”
他的表白沒有說出口,獨孤息的聲音已經在夜風裡傳來。
“爲什麼他要背棄我?”獨孤息明亮的眼睛似染上了星空的光輝,她轉過頭,定定地看着柳如儀,語氣寧靜得近乎無助了,“我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爲什麼還是被背叛?告訴我,他是不是另結新歡了?還是……還是他從來就沒有愛過我,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對嗎?”
“息夫人,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柳如儀略感心痛地看着她,低聲道:“因爲你能做的,比陛下能做的多得多。你做的一切,是陛下想做卻做不了的。”
“這是理由嗎?這真的是理由嗎?”獨孤息愣了愣,隨即一陣嘲弄的笑,“爲什麼聽起來,像是藉口?”
柳如儀嘆了口氣,從身上取下披風,輕柔地披在她身上。
“夜涼了,回房睡吧。”
獨孤息沒有推開他的衣服,只是雙手握着衣襟,微垂着頭,優美的脣清冷地吐出一句話,“我能給他天下,也能將天下全部收回。”
柳如儀全身一震,擔憂地看了她一眼。
……
……
……
……
第二天上朝時,柳如儀被留在了宮裡。
賀蘭無雙坐在案後,一面批改奏摺,一面隨口問道:“她最近怎麼樣了?”
語氣那麼隨意那麼漫不經心,彷彿並不期待回答。
柳如儀頓了頓,然後擡頭灼灼地看着賀蘭無雙,“陛下。”
賀蘭無雙停下硃筆,擡起頭。
他的神情,卻並不像聲音那麼滿不在乎。
“陛下,爲什麼不能與夫人坦誠相待呢?陛下的擔憂、顧慮,都可以直接告訴夫人,何必要用這樣的方式試探她?夫人心裡只有陛下一個而已,微臣無能,不能博得夫人的歡心。”
“如儀,你不是外人,所以朕可以毫不避嫌地對你說。息兒的個性太強,擁有的力量也太強。她若知道朕與小蘭有了私情,而且小蘭還有了身孕。她不僅會殺了小蘭和孩子,也許還要整個天朝陪葬。朕不能拿朕的骨肉和子民來冒險。”
“……”柳如儀很無語,好半天才輕聲問:“陛下愛夫人嗎?”
賀蘭無雙沉默了許久,然後轉頭,望向窗外空寂的紅牆綠瓦,幽幽道:“愛過,可是,她越來越強大,讓我喘不過氣。哪怕她這樣什麼都不做地呆在柳府,也讓我喘不過氣。如儀,也許,我不得不放棄她了……”
“不要!”柳如儀慌忙地頂了一句,然後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第一次堅定而強硬地要求道:“把她交給微臣,微臣保證,她不會做出傷害陛下的事情。”
“去吧……”賀蘭無雙的眼中滑過猶豫,然後一痛,微閉着眼,揮了揮手道:“不要讓朕做出讓朕也痛心的決定。”
那一晚,獨孤息是真醉了,以至於醒來的時候,只覺陽光亮得刺眼,頭痛欲裂。
她合上了窗戶,打算繼續躺一回。
如果知道在一次見到太陽已經是三年之後的事情。也許那天,她不會那麼討厭這燦爛輝煌的陽光。
中午時分,丫鬟端來了一碗醒酒湯,說是姑爺親自準備的。
獨孤息望着尚在椅背上的披風,心中微柔,信手端起淺淺地喝了幾口。
然後,睏意愈濃。
她重新回到牀上。
再醒來的時候,不知是不是因爲午夜的緣故,房間暗得嚇人。她叫着丫鬟的名字,沒人應聲,她又叫了小武,還是沒人應聲。
她起身,伸手觸去,卻只有兩壁冰冷的牆。
這不是房間。
而是……地道。
息夫人和柳如儀都在那一天失蹤了,賀蘭無雙給衆人的解釋是,他們新婚燕爾,決定回祖地休養一段時日。
小武他們本不信,可是這個消息由裴臨浦證實了。
所有人都知道,裴臨浦是息夫人的親信,如果他說是,那事情便八-九不離十了。
……
……
……
……
京城很平靜。
而唯一不平靜的,便是京城十里開外的一間小小的寺廟。破敗的,鮮無人煙的寺廟,結滿蛛塵的佛像後面,便是一條隱蔽的通道。
她在那裡被整整軟禁了三年。
除了柳如儀,她再也沒有見過其它人。
全身穴道被封,柔弱得如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尋常女子。
前幾個月,她還可以冷靜而矜持地詢問柳如儀爲什麼。
柳如儀卻從不正面回答,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問寒問暖,放下食物,在黑暗中靜靜地坐
一會,然後離開。
黑暗與孤寂。
沒有希望,沒有光明,沒有愛,甚至沒有緣由。
地獄,也不過如此。
再堅韌的人都會被徹底摧毀。
半年後,她徹底毀了。絕望與仇恨,像錐子一般不停地刺傷着她。
而她竟然不知道是爲了什麼。
她對不起很多人,那些在戰場中死去的人,甚至炎子昊,她都是對不住的。卻唯獨沒有對不起賀蘭無雙,沒有對不起天朝。
她視無雙爲親人,視天朝爲家。
原來一切付出都是脆弱的,原來任何人都是不可信的。
柳如儀每日都來,每次呆的時間都不會很長。初時,獨孤息還能與他正常交談,後來便是長長的沉默期,再然後,便是滿語的犀利刻薄與尖酸。
藉着微弱的燭光,他看到一張憔悴的臉,雖然不失美麗,卻已經沒有了當初豔驚四座的光彩。
她的眼睛卻一直很亮,亮得詭異,像冰山下越發晶瑩越發寒冷的鵝卵石。
這樣的息夫人讓他害怕,他很想溫暖她,卻每每被她的冷拒之千里。
直到有一日,他突然想抱住她。
然而,吻了她。
獨孤息沒有拒絕,她像沒有生命的玩偶一樣,坐在那裡,任由他予取予奪。
柳如儀無法停止。
在賀蘭無雙帶着獨孤息出現在柳家時,他就一直深深被她吸引。
在她脫下衣服站在賀蘭無雙的面前時,他也站在大樹後,聽着自己心跳如鼓,窒息若死。
至始至終,她一直平靜。
可高-潮過後,是越來越抓不住的哀傷與空虛。
而空虛,只有她能解除。
只是*之後,卻是越來越濃烈的空虛和無力。
譬如飲鴆止渴。不死不休。
獨孤息一直沉默着,默默地忍受,彷彿這具身體根本不是自己的。
她是凌駕在此之上的局外人,漂浮在上空,冷冷旁觀着。
柳如儀也同樣安靜,他不善言辭。也不知用何言辭。
這樣近乎屈辱的日子持續了整整一年,然後,獨孤息懷孕了。
她害喜害得很重。
柳如儀欣喜若狂,不再碰她,每次都小心着她的飲食,可是獨孤息的冷淡又每每讓他心灰意冷,漸漸的,脾氣也變了許多,比以前暴躁了不少。
……
……
……
……
當時的尤主管見自家世子這樣,擔心得直搖頭。
他知道世子的心思。
世子是愛着那個女人的。
在午夜夢迴,他常常聽到世子在睡夢中喊着那個魔魅般的‘息’字。
可這樣深沉的愛,卻變成了不可能再解開的仇怨與傷害。
第二年冬天的時候。
小孩出世了。
是個男孩。
取名,柳色。
十多年後,柳色在流園跪了三天三夜最終昏迷,獨孤息望着被別人送進來的少年,看着他似熟悉又似陌生的眉眼,想着一個不太確定的問題。
當年,柳色這個名字,到底是誰想出來的呢?
那段日子真是一團糟,以至於她很多東西都不記得了,也不想記得。
柳色的嬰兒時期,是在尤主管的懷抱中長大的。
獨孤息從未抱過他,只是在聽到他的哭聲時,會遠遠的看着,神色素淡,冷漠而寂然。
柳如儀卻如獲珍寶,成天哄着,將不能給他母親的珍愛,盡數給了他。
在柳色殘缺的記憶裡,父親的臉是模糊而溫暖的。
這樣,又是一年。
到了第四年,息夫人終於開口,她站起來,走到柳如儀的面前,淡淡地說:“放我出去,他們已經找到我了。”
三年不見蹤影,獨孤息的手下並不是傻子,
裴臨浦已經不能獨當一面了,小武帶着人搜索了整個天朝,終於發現了這個地道。他們已經用暗號聯繫上了。
柳如儀沉默。
他不覺得多吃驚,當初將獨孤息帶來的時候,他就知道,他是困不住她的。
三年,已經長得出人意料了,也許這三年時間,不是他困住她,而是她自己困住了自己。
“有時間,回來看看柳色吧。”他抱着嬰兒,柳色的眼睛大大地睜着,好奇地看着自己美麗而陌生的母親。
她的目光從他的身上掃過,漠不關心的後面,是隱隱的、不可名狀的痛。
獨孤息重現天朝。
所有人都慌了神,三年的隱匿,她似乎沒有變多少,只是眉宇深沉,讓人越發地不敢逼視。
在闊別四年後,她重新見到了賀蘭無雙。
宮裡的守衛一步一步後退着,似乎根本不想攔她,她素顏素裝,從大門款步而入,走過長長的甬道,走過目瞪口呆的文武百官,風華絕代地停在御座之前。
賀蘭無雙抓緊扶手,坐得筆直。
“無雙,好久不見。”她望着他,莞爾。輕笑,雲淡風輕,“你老了許多。”
“你卻一點都沒有變。”賀蘭無雙呼了口氣,突然變得坦然,“還是和我第一次見你一樣。”
“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對我說嗎?”她問。
“你走吧。”賀蘭無雙冰冷地吐出三個字,然後移開視線,不再看她。
獨孤息站了許久,目光若有實質,針一般盯着他。然後,她欠了欠身,優雅地轉身,離開。
在經過裴臨浦的身側時,她勾出一輪笑,低聲道:“背叛我的人,世世代代都會被詛咒的。”
裴臨浦一驚,擡頭時,獨孤息已經走遠,只留下一個永遠不曾勘透的背影。
她很快採取了行動,朝中每日都有人失蹤,江南江北江中,各處都有不同程度的譁變與叛亂,天朝風起雲涌,所有人都感覺到那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迫感。
賀蘭無雙頭疼地看着柳如儀,本想責怪幾句,可是話到嘴邊,又生生地嚥了下去。
留下獨孤息,真的只是柳如儀的意思嗎?
終究,是自己不忍心罷了。
“也許遇到她,就是我的劫。誰又能躲過自己的劫呢?她是被我害的,我理應還她。”賀蘭無雙嘆息道:“這幾年,我一直不敢將淳兒公諸於衆,便是擔心有這樣一日。如果我有什麼不測,替我照顧好淳兒和他母親。”
“陛下放心,什麼都不會發生。夫人……將永遠不再出現。”柳如儀自語一般丟下一句話,然後獨自離去。
賀蘭無雙似有所悟,沒有開言叫住他。
獨孤息收到一封信,信中說:柳色重病,望歸。
獨孤息考慮許久後,終於還是回到了柳家。即便再冷淡,他是她的兒子,血濃於水的關聯,
那一晚,柳色被尤主管抱着,在門外不停地啼哭。
門內,柳如儀靜靜地看着獨孤息。
“爲什麼要騙我回來?”
“阻止你。”
“憑你?”獨孤息冷冷一笑,“你還想要什麼?這幾年在我身上,你得到的還不夠嗎?”
“不要意氣用事,不要去報復陛下。”柳如儀忍着情緒,低聲道:“就當是爲了你自己。”
“管好你自己吧。我沒有殺你,已經是你祖上修德了。我要走了,以後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不準走!即便賠上柳家所有人的身家性命,我都要留住你。息,即便你真的毀了你一手打下的江山,難道你又能重新獲得快樂嗎?只會越沉越深,只會讓自己越來越消沉。停止吧,我們一家三口,去一個地方隱居……”
“我不懂寬恕。只知道誰對我好,我要千倍百倍地報答他。誰若傷我負我,我也會萬倍億倍地追討之。更何況,一家三口這個詞,不更像一個笑話嗎?”說完,獨孤息轉身欲走。
柳如儀的眼中滑過決絕。
窗戶和大門處突然傳來巨響,幾排嬰臂粗的鐵管落了下來。
獨孤息猝然回頭,卻見柳如儀微笑地看着她。
“我不會讓你一錯再錯。”
“你以爲這樣就可以留住我嗎?”獨孤息森冷地看了他一眼,身形暴起,從上面的天窗躍了出去。
緊接着,她聽到一聲巨大的轟鳴聲。
她全身一震,又重新跌進房裡。
轟鳴聲突然響個不斷。
幾門大炮不知何時將柳府全部圍住。
火起。大炮將射程內的所有建築,全部夷爲了平地。
那一夜的京城,被火光灼燒得通紅熾熱。
大火,延綿了整整三日。
那此後,再也沒有人見過息夫人,也沒有人見過柳如儀,賀蘭無雙則公佈天下。列息夫人夥同柳家造反的十多條罪狀,獲罪滿門。
息夫人的餘黨受到了血腥追殺。
經歷過那個時期的人,一閉眼,總能聞到那幾月京城厚厚的血腥味。
所有人都以爲息夫人死了。
可又有人傳言,那晚,一個全身火紅的女子,從烈焰中走出,高挑美豔,像傳說中的鳳凰,涅槃成妖嬈的邪魔。
然而,那只是傳說而已。
只有一個人篤定地知道她尚在人間。
那個人,便是炎子昊。
他將她從道路邊救回的時候,她狼狽至極,奄奄一息。那是炎子昊從未見過的脆弱。
獨孤息的身體一度很虛弱,天朝非久留之地,她留在炎國療養了數月。
那段日子,獨孤息一直不言不語,每日除了吃飯睡覺不做其他事情,她會在花園裡坐上一整
天,看着日出,朝霞,白雲和夕陽。
炎子昊則站在遠處靜靜地看着她。
就像許多年後,炎寒站在遠處看伊人一般。
“真的是我錯了嗎?”有一天,獨孤息突然自語道:“還是這個世界的錯?”
“息……”炎子昊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問,“你想幹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做。只想知道真相。用盡一切求得這所有事情的真相。也許十年,二十年,我會將一切重來一遍,如果最後的結論,真的是我的錯,我會離開這個世界,永遠的離開。可如果不是我的錯,這個世界,也沒有繼續存在的理由。”獨孤息莫名其妙地回答了一句,然後陷入慣常的沉思。
“息……”
“子昊,在我原來的世界,人們強大如神祗。他們之間沒有真愛,只要一個人強過另一個人,她就可以征服他。可是對無雙,我不曾試圖征服他,只想愛他。我甚至心甘情願地被他征服,可是結果呢?結果是,你一旦把自己的地位擺放得很低,人就不會去珍惜。他們將你踩在腳下。他們無視你的付出和所有所有的用心良苦。也許,他們說的對,這是一個野蠻沒有規則的世界,感情是世上最善變最猙獰的怪物,我們還能指望什麼呢?”
“息,你原來的世界,是什麼意思?”
“無論如何,謝謝你。如果以後發生什麼,告訴你的後人,去捕魚兒海,去尋找我的墓地。到了那裡,你們會得到你們意想不到的一切。”獨孤息避而不答,只是說了一句炎子昊不懂的話,然後折身回房。
第二天.她不知所蹤。
桌面上,只有一張曲曲折折的路線圖。
“後來呢?”賀蘭雪見冷豔停了下來,忍不住追問道,“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伯父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我父親又是如何做上皇帝的?息夫人到底想做什麼,這一切,與伊人又有什麼干係?”
“你難道還沒有想明白嗎?伊人,便是來驗證這一切的人。這麼多年,息夫人一直等待的真相,就取決於伊人。”冷豔淡淡道:“不知道爲何,我能理解息夫人。”
“因爲夏玉也讓你失望了?”賀蘭雪輕聲問:“你想知道夏玉現在的情況嗎?”
“我知道。他現在很好,辦了一家師塾,每日只是看書問道。比以前成熟了許多。”冷豔微笑道:“無論以前他做過多少任性或者不懂事的事情,至少他愛過我。所以我會祝福他。”
“沒想到你現在這麼想得開,當初可差點把我逼婚了。”賀蘭雪真心爲她開心,這些天第一次展顏笑道:“不過被你這樣優秀的女王逼婚,是我賀蘭雪今生最大的榮幸。”
冷豔莞爾,“阿雪。世上的人那麼多,遇到一個人,並且愛他或者爲他所愛,都是一件太難太難的事情,無論結局如何,我都會心存感激。”她望着他,輕聲道:“所以我感激你,也感激夏玉,也許唯一遺憾的是,你們都不能陪伴我走到最後。可是,畢竟在我的過往裡出現過,我已經算幸運了。阿雪,你不同,你已擁有一個值得陪伴你終生的女子,請珍惜。”
“知道,我一直很珍惜,以前或者以後。”賀蘭雪自信地笑笑,回答得自然而安靜,“告訴我,你們的計劃。”
“告訴我,你們的計劃。”
“你先與我成親。”冷豔終於言歸正傳,淡然道:“讓伊人也嘗試一次被人揹叛的滋味。”
“爲什麼?我知道被人揹叛的滋味,所以此生此世,都不會讓她嚐到。”賀蘭雪想也不想地拒絕道:“即便是爲了伊人,我也不會這樣做。寧願她來背叛我。”
“可是,我們必須將息夫人經歷的事情重演一遍。如果你不率先採取行動,她總有辦法讓你就範,那時候,反而處於被動的境況。只是一場戲而已。阿雪。我不會真的讓你娶我,心裡沒有我的男人,我可一點也不稀罕。”冷豔儘可能輕鬆道:“其實我所知道的也不多,他請我來的時候,只說了寥寥幾句……”
“他,是指伯父?”賀蘭雪問。
“你不知道他是誰?”冷豔頗有點詫異,隨即笑笑:“也對,你們之間已經結下了仇怨,你若是知道他是誰,反而不會相信他。”
“不是伯父?”賀蘭雪一臉狐疑地望着她。
“無論是誰,你只需要知道,他是不會傷害伊人的。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爲了伊人。”冷豔淡淡道:“不過,我能保證的,也只是他絕不會傷害伊人罷了。”
至於會不會傷你,會不會做出對你不利的事情,冷豔也不敢打包票。
畢竟,當年炎寒慘敗在賀蘭雪的手下,由此已經結下了積怨。
“這就夠了,如果我和你假成親,能不能見到伊人?”
“應該可以,息夫人不會讓伊人錯過我們大婚的那一幕的。”冷豔說着,已經站起身,“新郎官,趕緊準備吧。”
裴若塵沒有見過這樣傷心的伊人,哭得眼圈發紅,全身抽搐。
過了一會,她終於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出城去,沿着城外的河堤,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目光在茫茫的水面上逡巡,口口聲聲,喊着‘小葵’的名字。
裴若塵又有幾次想走出去,望着她一點點陷入絕望,他也要窒息了。
可是不能,有些事情,只能由她自己一個人去面對。誰都有誰的劫。
伊人後來終於累了,她一屁股坐在河邊,抽着氣,聲音啞然,
裴若塵不忍再看,卻更不忍離去。
如此,又是一夜,
她的髮絲,他的肩頭,全部沾染上了清晨的晨露。
然後,她似乎已經過了這一關,終於打起精神,努力地爬起來。
可是蹲坐得太久,雙腿發軟,好幾次都摔倒在泥濘裡,本來就髒兮兮的衣服,更加贓污不堪。
伊人就着河水洗了下臉,在她低頭的時候,她看見遠處山坡上似有一個熟悉的人影,靜靜地立在她身後,可是回頭時,卻又什麼都看不見。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紅彤彤的眼圈,眼皮因爲哭得太久,腫腫地耷拉下來,有點醜,也有點模糊。
眼花吧。
她重新折回城裡,今天是傳聞中賀蘭雪與冷豔大婚的日子,她要知道,那個賀蘭雪,是不是真的阿雪?
城裡開始清查了,伊人因着這樣的模樣,經常會被士兵推搡着趕到窄巷子中,以免影響市容。沿街佈置了一條侍衛,紅色的綢緞四處張結着,彩旗飄舞,一派喜慶之色。
伊人卻被人羣擠在一個最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落,動彈不得。
她又始終學不會去擠人家,只是用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別人的肩膀,想好聲好氣地說點話,又被別人用目光狠狠地瞪了回去。
伊人趕緊望天,一臉無辜,好像碰他的人不是自己。
裴若塵見狀微微一笑,合上窗戶,轉身看着正躺在他牀上的小人兒。
……
……
……
……
小女孩臉蛋紅彤彤的,呼吸有點急促,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眼皮微動,似在做噩夢。
裴若塵決定搖醒她,在走近端詳的時候,他發現,這個叫做小葵的女孩幾乎與賀蘭雪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只是眼睛像極了伊人,眼線很長,向上翹着,有種無辜的潔淨。
他從河裡把傷痕累累的她救起來後,便一直安頓在這家客棧裡,其間讓店小二代爲照管,所以一直沒顧得上仔細看她。
如今一瞧,長大後,她亦是一個難見的美人了。
“小葵。”他推了推她的胳膊。
小葵迷迷糊糊地‘嗯’了聲,張開眼睛,見到裴若塵,她的眼睛使勁地眨了眨,大大的瞳仁蒙上了迷茫的煙霧。
“你是誰?”好半天,她才輕聲問道。
裴若塵正琢磨着怎麼回答,又被她緊接着的一句話打擊到了。
“小葵是我嗎?”
裴若塵心一沉,連忙伸手去探她的額頭,果然熱得嚇人。
難道高燒把記憶也全部燒掉了?
裴若塵的手乾燥而微涼,擱在小葵的額頭,涼涼的很舒服,而且,他的動作很輕,抽開手後,裴若塵又端來湯藥,小心地將她抱在懷裡,哄着她把苦苦的藥水全部喝完——那聲音也溫柔好聽。
小葵抿着藥水,很努力地想了很久,終於記起了這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是小葵的爹爹啊,是不是?”她欣喜地問。
記憶中,爹爹便有這樣一雙乾燥穩定的手,和慈祥溫柔的聲音。
裴若塵愣了愣,正想出口反駁,可見到小葵殷殷的目光,違心地‘嗯’了聲,然後擡起手,將另一勺藥遞到她的嘴邊,“先喝藥吧。”
反正近期是不能讓小葵露面的,不然再遭遇什麼不測,他可不敢保證,自己是不是還能幸運地剛好救起她。
那就,當幾日代理爹爹吧。
窗外,依舊喧譁熱鬧着。
時間慢慢地流轉,很快便到了大婚吉時。
街道上的人越來
越多,士兵也越來越多,他們把街中間的人全部趕到一邊,然後在左右結了兩道人牆,將所有人都攔在旁邊。
伊人本來就矮,前面站着的人又太多,根本看不清前面發生了什麼,只是低着頭,像一頭小鬥牛一樣,努力地朝空隙裡鑽。
所有人都往後面涌着,只有她一步一步,堅定地朝前走。
前方禮樂喧天。
就在伊人幾乎要接近街道的時候,人羣裡突然發出一陣歡呼聲,隱約有衛士的吆喝以及車輪的碌碌聲。
遊行的婚車已經來了。
她站定,踮起腳,使勁地朝裡面望去,卻只見到一頂金黃色的蓋子。四角飄着黃色的穗帶。
四周的羣衆開始山呼。
他們匍匐在地,伊人怔忪了片刻,動作稍微遲了一些。
站在她旁邊的一個老婆婆很快拉了她一下,很好心地讓她也跪了下來。
伊人跌倒,湮沒在數以萬計的身影裡。
在別人壓低而她站着的空隙,也許只有幾秒,可是這幾秒的時候,已經讓伊人看清了面前的一切。
如同定格。
豪華的御輦上,他與她並肩而立。
賀蘭雪身穿禮服,剪裁得體的長袍讓他顯得修長而挺拔,他束着金冠,黃色的衣冠將他的臉映得如雕塑般光潔耀眼。
冷豔也穿着鑲着黃色金邊的紅色禮服,翻起的立領籠着一張美輪美奐的臉,同樣金冠高聳,如天庭嫡落的妃子。
所謂的金童玉女,一對璧人,也不外乎如此了。
賀蘭雪的表情看上去沒有多大喜色,冷靜淡漠,讓人看不出情緒。
然而,緊跟着賀蘭雪的御輦,還跟着一輛小小的車架,坐着這次婚宴的貴賓。流逐風、賀蘭欽與鳳七都在車裡。
只是車前帷幔翩躚,看不清他們的具體神情。
——可普天之下,能強迫他們的人,可說少之又少。
這是一場太過於困惑、卻又實在挑不出毛病的婚禮。
伊人跪坐在遠處,看着大大的車輪故隆隆的走近,又故隆隆地走遠。
周圍的人都是一臉的歡欣,他們高呼,他們歡笑,他們真心誠意地祝福着這場聯姻。
伊人卻只是全身乏力,覺得這聲音、人羣、美景、雲天,都似一幕幕不真實的東西。
她終於站起來,中途又跌倒了一次,手撐在地上,不知什麼扎進了她的掌心,鮮血淋漓。
她張了張嘴,想叫‘阿雪’的名字,可是周圍的聲音那麼大,他們隔得那麼遠。誰也沒聽見她的聲音。
伊人突然往前面擠過去,越過數不清的人,在人們驚詫的目光中踉踉蹌蹌地朝街道中心跑去。
可是她跑了沒幾步,所有人的視線又被前面吸引過去了。
車輪停了下來。
竟然有一個人先伊人攔到了馬車前。
賀蘭雪與冷豔從上面望下來,看着那個突兀地出現在面前的男人——不是伊人。
而是……
夏玉。
太久沒有露面的夏玉。
突然的變故讓冷豔也吃了一驚,一時不知道如何反應,夏玉則從從容容地望着他們,站得挺直而坦然。
比起冷豔最後一次見到他,夏玉成熟了許多。從前屬於世家子弟的嬌縱與自負,不知什麼時候,被四年的歲月磨得溫和而沉寂。
不過二十幾,眼角竟然有了一些看不太清晰的皺紋,徒增滄桑。
可是,這樣的衰老,在他臉上是出奇合適的。讓人安心。
“你不能嫁給他。”他仰頭,望着冷豔,輕聲道:“你曾經許諾過要與我一生一世。”
“我們的婚姻已經解除了。”冷豔用全新而讚賞的目光打量着他,心平氣和道:“所有的承諾都不存在了。”
在他背叛她的時候,承諾就不復存在了。
“我已經用四年的時間來悔過我自己的愚蠢,現在,我已經知道答案。再給我一次機會。哪怕一年,一個月。現在不要嫁給賀蘭雪。至少在你再次否定我之前,不要嫁給賀蘭雪。”他重複着自己的請求,不緊不慢,真摯而強硬。
賀蘭雪轉過頭望向冷豔:冷豔沒有憤怒亦沒有激動,她得體地保持原狀,可是眼眸微閃,脣角淺噙着一輪笑,是等候太久、幾乎荒蕪時看到綠洲的笑。
“也許你該跟他走。”賀蘭雪壓低聲音道。
“這場戲必須演完。”冷豔不置可否,轉而催動馬伕道:“繼續走吧。”
馬伕得令,伸手揚了揚鞭子,往馬腹上重重地打了一鞭。
御輦重新開始動起來,冷豔不再看夏玉,依舊與賀蘭雪站在一處,目光已經漠然地移到了別處。
隊伍繼續前行。
夏玉沒有動,他停在原地,沒有得到指令,侍衛並不驅逐他,只是策動馬頭,小心地饒過他。
在車輪經過他的身側時,冷豔身上的彩絛幾乎要落在他的肩上。他突然伸手抓住那條絲帶,然後拂起衣襬,以讓人措手不及的速度,筆直地跪了下去。
衆人譁然。
車再次停了下來。
冷豔自上面看着他,看着那個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少年。
他仰起頭,逼視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要嫁給賀蘭雪,嫁給我。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失望。”
“爲什麼?”冷豔微微一頓,終於開口,淡淡地問他。
“因爲,我不可能再遇到其他人,像愛你一樣愛着她。你也不可能遇到其他人,縱容他如縱容我的愚蠢。”夏玉靜靜地回答:“我想珍惜。”
“……那也不過是你的事情罷了。”冷豔沉默許久,將被夏玉握在手裡的絲帶扯斷,然後回頭繼續吩咐車伕道:“走吧。不要再停了。”
夏玉看着那絲帶輕柔地落在地上,他微垂下頭,車輪從他的腿邊擦過。
夏玉依舊跪在那裡,沒有動,也沒有言語。
“你既然沒有怪他,爲什麼一點希望都不肯給他?”等馬車駛過一段距離後,賀蘭雪微笑問:“浪子回頭金不換,夏玉本身也不算太壞的人。”
“難道你不知道女人是記仇的嗎?”冷豔莞爾道:“我尤其記仇。”
“不要言不由衷……不過他以前做出那樣的事情,吃了苦頭也好。”賀蘭雪說着,視線又極快地朝左右逡巡了一番:“不過,也多虧了夏玉及時出現,不然她若是跑過來,估計事情全部穿幫,我可做不到你這樣鎮定。”
“你已經看到她了?”冷豔驚喜地問。
“是啊……好像吃了很多苦。”賀蘭雪神色一黯,訥訥道:“這樣看着她受苦卻不得不袖手旁觀的感覺,真還不如直接殺了我來得痛快。”
“好了,已經瞞天過海了,今晚你就能脫身去見她了。”冷豔笑着安慰了一句,末了,又神色複雜地加了一句,“賀蘭雪,無論如何……你自己要保重。”
“知道。”賀蘭雪眸色明晰,似已洞悉一切,“如果真有什麼事,幫我照看小新。”
冷豔重重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