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雪在牀上輾轉了許久,始終無法入睡,他又翻身起牀,披上一條長衫,靜立在窗前。
窗外有葉,葉落入窗,他擡起手,斑駁的黃葉落於他的掌心。
斷裂的樹脈與他的掌紋連成一線砦。
賀蘭雪突然轉身推開門,一面疾步往外走,一面高聲吩咐道:“去請鳳先生,朕要馬上啓程去綏遠,御駕親征!”
鳳九剛剛打算睡覺,便被賀蘭雪派來的人揪醒了,他極鬱悶地趕到議政廳,卻發現議政廳裡已經全是人,賀蘭雪一身戎裝,如天神一般,端坐在御座之上。
“陛下……”鳳九並沒有多吃驚,只是輕嘆一聲,有點無奈地搖了搖頭。
賀蘭雪終究是賀蘭雪,他是決計不會坐以待斃,靜候消息的。
只要他認爲他對的事情,就會去做,馬上,立即,毫不遲疑。
“這可能是一場極其艱難的戰役,但再艱難的戰役,總有勝利的希望,而如果我們什麼都不做,就會必敗。”賀蘭雪凜然地站在衆人之前,傲然道:“天佑天朝,我們要主動地應對一切,而不是捱打被動。朕要反-攻炎朝,即便將後方全部賣給冰國和叛軍,也要用炎宮的大火和敵人的首級來祭奠。鰥”
破釜沉舟,以進爲守。
可是這些大義凜然的背後,還有另一個無法訴諸於口的理由。
他一刻不肯等的,想見到伊人。
馬上,立即!
伊人一行在經過六天的跋涉後,終於抵達綏遠邊境。
冰國那邊沒有任何消息傳來,也不知冷豔現在到底怎樣了。
快到界碑的時候,因爲戰火的再次掀起,關卡查得極嚴,伊人賴着炎寒特意送的令牌,一路過三關斬六將,倒沒遇到什麼波折,只是到了最後一關,那守關的將士怎麼也不肯放伊人出關——戰局緊迫,兩國之間已經斷了來往,伊人抵達那裡的時候,朝廷剛剛頒發了鎖關令。
伊人的身份是保密的,事實上,對於炎國的大小官員而言,她根本就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角色。雖然她拿着炎寒的令牌,但這種通關令牌也不是什麼尚方寶劍,守關的將士只以爲她是京城哪戶人家的家眷,好吃好住地扣在了與綏遠毗鄰的遠安城。
遠安城是炎國的地方,綏遠是天朝的地方,兩城之間,隔着一片戈壁。
負責送伊人的幾個侍衛幾番權衡,也認爲國家法令最重,反正陛下也沒有吩咐必須什麼時候將伊姑娘送回天朝,現在兵荒馬亂的,趕路反而不安全,不如現在遠安城裡休整一段時間。
伊人就這樣住進了遠安城的府衙。
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衝突,發生在她的眼皮底下。
有時候是天朝的士兵來襲,他們用投石機將戈壁灘上的大石頭扔上城牆,有時候駕上了雲梯,有時候牆上有人被砸下,有時候牆下有人被射死。
伊人剛到遠安城的幾天,還會坐在府衙的天台上曬太陽,可是連着看了幾天的血腥後,伊人再也不願意上天台了。
可是看不見,不代表聽不見,每天每天,嘶喊聲不絕於耳。
這是戰爭,冷兵器時期的戰爭。
伊人捧着臉,坐在梳妝檯前嘆氣。
她的身體開始顯形了,原先削瘦下去的臉,重新飽滿起來,圓圓嫩嫩,珠圓玉潤的樣子。
到了第五日,賀蘭欽那邊派人過來詢問伊人的行程,可是使者剛一進城,便被一個嚇壞了的守衛射殺了。
射殺使者,是兵家大忌。
賀蘭欽得到消息後,大怒。
他一直沒發狠心拿下遠安城,也是考慮到伊人會從這裡過關,若是惹怒了遠安城,伊人難免會有危險。
可若是使者也被射殺了,那麼,無論他如何忍讓,伊人終歸是會遇到危險的,不如在伊人來到之前,將遠安拿下來。
那時候,賀蘭欽並不知道伊人已經在遠安了。
……
……
……
……
鳳七遛完馬,牽着賀蘭欽剛剛送給她的‘踏雪‘,慢悠悠地踱到中軍帳篷前。
天朝的馬匹生意幾乎給她包辦了,軍隊裡的人都認得她是鳳七小姐,也知道她是大將軍的摯友,在這裡,她可以來去自如、暢通無阻。
就算直闖中軍帳篷,軍事要地,也沒有人攔着她。
白癡都看得出來大將軍對她的寵溺,唯有她自個兒不知道而已。
掀開簾子,賀蘭欽果然站在沙盤前,看着沙盤上五顏六色的旗幟沉思着。
“嘿,賀蘭欽!”鳳七冷不丁地繞到賀蘭欽身後,很熟絡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道:“聽說賀蘭雪……不對,雪帝要來綏遠了?”
賀蘭欽轉過頭,一點也不在意自己被偷襲的事實,他笑笑道:“三弟是這樣的性子,說到做到。不過他來綏遠,倒也是一件好事。以後就他來坐鎮綏遠,我剛好騰出身出去行軍打戰。”
“打戰啊,帶上我吧!”鳳七已經嚷嚷了幾次要去戰場了,但每次都被賀蘭欽強行留下,她耿耿於懷許久了:“我只有親自去戰場,才能只到哪種馬是真正在戰場上用得着的,哪種兵器是最有效的。只有這樣,你們纔會找我購置兵器馬匹嘛。”
那人做生意已經做到骨子裡去了。
賀蘭欽苦笑道,“我已經把權責全部交給你了,沒有人跟你競爭,你還擔心什麼?”
“不行,你能信任我,我自然不能讓你失望。”鳳七很認真地回答道:“商人最重要的品德,就是誠信!”
“好吧,下次吧。”賀蘭欽一面打着哈哈,一面將目光移回沙盤上,繼續道:“不過,在三弟來之前,我必須先拿下遠安,不然三弟來了見不到伊人,到時候就不好收拾了。”
一旦決定拿下遠安,之前的小打小鬧便很快停止了。
伊人這兩日沒有聽見攻城的聲音,不禁暗暗舒了口氣。
守城的將領也換緩過神來,籌劃着討好討好這位貴婦人,帶她去遠安城逛一逛。
戰爭開始的並不久,遠安雖然有點悽惶,但是並不蕭條。伊人本沒有多大興致,卻耐不住那守將的再三邀請,而且一路護送她來的將士們顯然也想趁機好好地休閒一下,伊人無法,只得懶懶地趴在轎子上,觀察着炎國的邊陲小鎮。
在戰火的間隙,人們的生活再次恢復了正常,市集裡響起了叫賣聲。
因臨近戈壁,集市上除了牛、馬等牲畜外,還有大量駱駝出-售。
伊人看着一路排開的駱駝,咋了咋舌,目光立即移到了別處。
幾個賣魚的商販正站在牆角討論着魚的好壞,他們面前有一個大坑,裡面堆滿了新鮮的、活蹦亂跳的魚。
一個小孩咬着冰糖葫蘆從魚販旁邊走過,出於好奇,他低頭看了看那滿坑的魚,腳突然一滑,整個人栽進了那坑了,卻再也沒有起來。
伊人將這一事件看在眼裡,正想推一推身邊的侍衛,問問這是怎麼回事。
可是手伸到半空中,又頓住了。
正在伊人猶豫的時候,變故發生了。
那坑裡的魚,如觸電一般,突然爆開,竄到了天上,然後噼裡啪啦地落雨一般掉了下來。
魚腥味瞬間瀰漫了整條大家,在這堪比世界奇蹟的‘魚雨’後,便是一羣從地上鑽出來的蒙面的勁裝漢子。
他們手執利器,行動訓練有素,很快佔領了城牆邊上的各個要地,另有一批正往城牆上攀巖。
所有的一切發生的太快,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當魚全部落地,在地上蹦躂蹦躂之時,那些勁裝漢子,已經基本掌控了這一帶的局勢。
城門被打開。
大量同樣裝束的人涌了進來,挾持官員,將百姓集中在市集中間,進行安撫。
伊人則混在人羣的最裡面,她的侍從早已在方纔短暫的打鬥中失散,何況伊人一臉平和無害的樣子,別人也會自然而然地將她當成沒有威脅力的百姓。
爲首的幾個人,已經掀開了面罩。他們大多體格健壯、人高馬大,唯有一人略覺嬌小一些,但是身姿挺直,英氣絲毫不差。
當面罩全部解除的時候,臨近的漢子與伊人同時呼了一聲。
“鳳七小姐,你怎麼偷偷地跟了來?大將軍知道了,一定會扒了屬下們的皮的。”看見這個魚目混珠的鳳七,那些人很是頭疼。
“你不說,我不說,他怎麼知道?”鳳七眨眨眼,狡黠道:“我一直聽說遠安的駱駝出名,不趁此機會好好來看看,萬一被你們這些不懂行的人,把珍貴品種給毀了,那纔是造孽。”
“可是鳳七小姐……”
“行了,行了,你們不是已經控制了局勢嗎,我看一看就打道回府。”鳳七趕緊擺擺手,回答道。
她一向自由慣了,沒想到賀蘭欽的義氣,也會如此麻煩。
那些人無法,只得任由鳳七在安全地帶閒逛,待大部隊來了後,再將她送回到大將軍身邊。
鳳七就這樣信步走着,走過人羣,正要靠近那些駱駝羣,從人羣裡冷不丁地鑽出一個人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大吃一驚,正待轉身一掌劈下去,卻見到一雙大大的黑眼睛,眨巴眨巴地瞧着自己。
鳳七愣了愣,隨即大喜,“伊人!你怎麼在這裡!”
沒想到伊人已經到了遠安,這下子,賀蘭欽該徹底放心了。
“我到這裡很久了,一直出不去。”伊人乍見到鳳七,也很高興。不知道爲什麼,在炎國,即便炎寒對她再好,她終究有種客居的感覺。而跟鳳七不過短短的幾面,卻已經有種親人般的親切了。
因爲,她是阿雪那邊的人。
“找到你就好了,賀蘭雪……雪帝三天後也會抵達綏遠,你們很快就會見面了。”鳳七很真心地說到:“他一直擔心你,你沒事,他也能放心了。”
“阿雪也要來了?”伊人乍驚乍喜,總的來說,還是高興的。
鳳七一把抓住她的手,正打算把伊人從人羣裡拖出去,幾聲呼嘯的箭鳴,忽而打破了沉寂。
前面的勁裝漢子應聲倒下。
在剎那怔忪後,百姓們全部四散着涌開,而箭簇也如蝗蟲一般,從各個角落蜂擁而至。
竟然被反撲。
城外,天朝的援軍還沒出現,卻已經密密麻麻地圍上了一堆炎國的士兵。
原來炎寒擔心遠安失守,早就派兵過來馳援。
城內的天朝軍人很快地找好掩體,只是密密麻麻的利箭,着實讓他們損失了不少。
“守住各個要道,關城門。”爲首的那位堪稱冷靜,很快做出了安排,他的目光極快地從四處奔跑的人羣裡逡巡着,口中大喊,“鳳七小姐,你沒事吧?!”
被圍困還不是最糟糕的,若是這位姑奶奶有了個三長兩短,他寧願死在戰場上,也不敢回去見大將軍了。
“沒事,我很好。”人羣方向,斷斷續續傳來鳳七的聲音。
首領這才放下心來,暫時顧不上找她,全力應對現在的困局了。
鳳七和伊人一道,躲在一架翻到的板車後,板車上兀自插着幾枝搖晃的箭簇,還有一枝力透木板,堪堪從伊人的鼻尖前滑過去。
“這樣的攻擊,不是草菅人命嗎?這裡大多數人可是炎國的百姓。”鳳七斂了斂眸,憤憤道:“炎寒是怎麼管教下面的人的?”
“炎寒不會這樣做的……”伊人弱弱地辯駁了一句,又將身體壓低了一些,索性坐在地上問:“現在,我們是不是出不去了?”
“圍成鐵桶一樣,估計出不去了。即便賀蘭欽派人援馳,可是遠安城外就是一馬平川的大戈壁,想偷襲或者玩什麼戰術都是不可能的,他們只能正大光明地打一戰,可是雙方實力相當,想解圍,一時半刻就不用想了。”頓了頓,鳳七擔憂地說:“若是他們封鎖了遠安城,只怕不用他們攻進來,物資短缺就夠我們受了。”
“我們不能衝出去麼?”伊人輕聲問。
“這裡參加行動的人只有兩千名,這兩千名控制住遠安的大小官員便屬不易,哪裡還能衝出去?”鳳七探出頭去看了看,見箭雨已經停歇了,除了幾具留下的屍首外,長街上也已空無一人。
“我們先去找他們會合。”說着,鳳七便要牽着伊人走出去。
哪知她們剛剛暴露,又有幾枝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冷箭呼嘯而至。
伊人眼尖,剛叫了聲‘小心’,人已經被鳳七撲倒,長箭劃過鳳七的胳膊,帶出了一條長長的血絲,又釘在了木板上。
“你不要緊吧?”伊人被鳳七按到在地,只看到她的胳膊鮮血淋漓,又弄不清楚狀況,不禁心神俱裂:剛纔鳳七可是爲了救她才撲過來的。
“小傷。”鳳七不以爲意地看了看手臂,然後小心地坐起來道:“我們趕緊離開這裡,這裡太不安全了。”
伊人也一骨碌地爬了起來,往屋角旮旯的地方顛顛地跑去。
鳳七也緊隨着伊人跑到了一間低矮的茅屋前,伊人本想拉着她再往前走幾步,哪知鳳七的腳步忽而沉重起來,伊人回頭一瞧,鳳七的臉色變得出奇蒼白,像金紙一般,白得嚇人。
“你怎麼了?”伊人停下腳步,仔細地查看鳳七的傷勢。
胳膊上的傷口確實稱不上多嚴重,只是那不算太深的傷口,卻不停地有血涌出來,轉眼浸透了鳳七穿着的深色勁裝。
她的臉色也更顯蒼白了。
“難道上面有毒?”伊人查看了血的顏色,紅豔豔的,似乎沒有淬毒的徵兆,可是爲什麼,那血流得那麼兇,怎麼也止不住呢?
“不是毒,只是我的體質特殊,一旦受傷,就會血流不止。從前都是九弟幫我止血的。”鳳七還能笑,清朗的面容陽光一如往常。
“可這樣流下去你會死的。”伊人咬了咬嘴脣,想從自己的衣襬上撕下一截布條來——奇怪的是,明明其它人都很容易撕開,她左撕右扯,就是聽不到那聲脆脆的‘撕拉’聲。
鳳七將她的焦急和笨拙看在眼裡,心中微暖,眼角逸出笑來,“用我的腰帶吧。”
伊人‘哦’了聲,連忙鬆開自己的衣襬,解下鳳七的腰帶,然後用力綁在鳳七的上臂上。
這是野外自救時最基本的止血
方式,直接綁住動脈。
可是不能綁得太久,不然整條胳膊都有壞死的危險。
“我們必須儘快出去,找大夫給你止血。”伊人小心翼翼地綁好後,又急聲說:“放心,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鳳七笑笑,這樣一句話若是由一個人高馬大的男子說出來,大概會更可信一些。
可是伊人這樣一個小巧玲瓏,連布條都撕不開的人,說這番話,還真讓人哭笑不得。
“你放心,我也不會讓你出事的,不然賀蘭雪非宰了我。”鳳七的臉色還是蒼白得緊,卻還是一副談笑風生的模樣。她用另一隻完好的手護住伊人的肩背,小心地閃進茅屋裡。
遠安的情況很快傳到了綏遠。
賀蘭欽也在同時發現鳳七失蹤的消息——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鳳七跟過去了。
“現在遠安被圍,裡面的情況本就不安定,他們困在遠安,確實內外堪憂。”賀蘭欽盯着沙盤,暗暗沉吟道:“可如果率兵營救,又是一場拉鋸戰……”
炎國的軍隊會突然出現在遠安城外,是賀蘭欽始料未及的。
爲今之計,最好的辦法莫過於不要去硬碰,可是拋卻那兩千名死士不說,鳳七也在裡面,賀蘭欽不可能坐視不管。
“該死!”賀蘭欽越想越擔心,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沙盤,卻不知是說不聽話的鳳七該死,還是疏忽而無力的自己該死。
沙子散了一地,沙盤落在地上時,發出一個巨大的‘砰’聲。
賀蘭雪是踩着這個嚇人的聲響掀開賀蘭欽的帳子的。
“幹什麼發這麼大的火?”賀蘭雪望着一地狼藉,詫異問。
賀蘭欽呆了呆,看着一身便裝、風塵僕僕的賀蘭雪,半天才反應過來:“三弟,你怎麼來了!”
昨天信使還說,雪帝的御輦要三天才能抵達綏遠,怎麼今天他就出現了?
“他們走得太慢,等不及,所以自己先來了。不過,其它人不知道。”賀蘭雪不以爲意地說到:“你還沒回答,怎麼發這麼大的火?”
“三弟,你已經是做皇帝的人了,以後千萬別任性。你現在身系江山社稷,萬一有什麼好歹,天朝好不容易纔剛剛穩定了一些,你再出事,又是一番劫難。”賀蘭欽顧不上回答賀蘭雪的問題,苦口婆心地勸道:“以後不準做這麼危險的事情了。”
“好了,二哥,我又不是小孩。”賀蘭雪笑笑,趕緊止住他的話題,“何況,我也不是隻身來的,還帶了易劍和鳳九。”
“帶誰都不行,反正以後不準胡來!”賀蘭欽嚴聲斥責道,心中煩悶不堪:怎麼一個一個,就沒有讓他省心的?
賀蘭雪也不敢再爭辯下去,趕緊打了個哈哈,轉移話題:“伊人回來了嗎?”
“沒有消息,可是據探子的回報,只怕,伊人現在被困在遠安了。”賀蘭欽擔憂道。
昨天得到消息,遠安前幾日來了一位炎國的貴婦人,聽他們的描述,那人大概是伊人了。
現在鳳七與伊人都被圍困在遠安,也難怪賀蘭欽會心神不定,一把掀了沙盤。
“聽說遠安被圍困了,能不能解圍?”賀蘭雪在最初的心驚後,很快恢復了鎮靜。
伊人在遠安,他們之間只隔着一片戈壁灘。
已經那麼近了,就沒有理由再分開,賀蘭雪知道情況後,反而冷靜下來,他蹲下身,將沙盤從地上撿起來,重新擺在賀蘭欽面前,“已經走到了這裡,那麼,總會有辦法的。”
有什麼辦法呢?
伊人望着開始發高燒的鳳七,一臉擔憂。
她們進了茅屋之後,才發現這是一個馬廄,方纔在市集裡的標碼出-售的牛羊馬以及駱駝,統統被聚在了這裡。
裡面臭氣熏天,鳳七剛開始的精神還不錯,在經過食槽的時候,還指着其中幾匹馬道:“這樣的馬,在內地可以賣一個好價格呢。”
可是等她們走到最裡面放稻草的小屋子時,鳳七漸漸開始萎靡了。
伊人看了看她的手臂,因爲綁得太緊,手臂都有點發黑,可是她剛剛鬆開一些,血又涌了出來。
過了沒多久,鳳七開始發高燒起來,躺在草堆上,迷迷糊糊的。伊人不能離開她,也不可能向其它人求助,她只能快點把鳳七送出去,找到鳳九,不然,即便鳳七沒有什麼生命危險,這隻手臂也會廢掉。
伊人
用手探了探鳳七的額頭,目光快速地在周圍逡巡了一番,終於下了一個決定。
拼一拼吧。
“等一下,你能不能讓他們開城門?”趁着鳳七沒有完全失去知覺,伊人趴在她耳邊,輕聲問道。
鳳七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可以吧,你要做什麼?”
“衝關。”伊人撓撓頭,很自然地回答道:“我說過,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鳳七怔怔,想破腦子,也想不出伊人到底想幹什麼。
衝關?
她以爲自己是陸川麼?
伊人卻說到做到,很快起身,拍掉衣襟上的草屑,又抱了一捆稻草,顛顛地跑出了草料房。
牛、馬、駱駝還在那邊安然地吃着草料。
她跑到一匹駱駝旁邊,對着它小聲地嘟噥了一句:“對不起啊,我會記得你的恩情的。”說完,她又摸了摸駱駝參差不齊的毛皮,一直摸到了它的尾巴上,然後,她將稻草綁在了駱駝的尾巴上。
食槽旁邊,有一桶存儲着用來照明的燈油。
伊人就這樣挨個繫了過去,又灑上點燈油,再從柴堆裡翻騰出一些未盡的炭條,在牛背上,駝峰上,開始畫起圖來。
畫上幾隻大而猙獰的眼睛,或者填上兩幅立體感特別強的翅膀,伊人一直折騰到全身髒兮兮、夜幕降臨之時,方纔完全準備好。
“鳳七……”待全部結束後,伊人挪到鳳七的旁邊,推了推她,“你還撐不撐得住?”
鳳七睜開眼,臉色慘淡,可依舊是笑,“沒事,就是頭有點暈。伊人……怎麼你身上那麼髒?臉上是什麼?”
“炭灰。”伊人伸手抹掉臉上的殘痕,也笑笑,“我們出去。”
“去哪裡?”鳳七一手扶着伊人,極艱難地爬起身,她只有一隻胳膊能用力,另一隻胳膊,已經麻木得完全沒有感覺了。
“去綏遠找鳳九。”伊人說着,顧不上鳳七驚詫的目光,將她扶了出去。
鳳七透過馬廄裡微弱的燈光,只看了一眼,饒是她的膽子夠大,也嚇得心驚肉跳。
馬廄裡何時來了一羣怪物?
眼睛大如銅鈴,身上的花紋更是古里古怪,有的甚至還長了一對翅膀。
更奇怪的時候,它們後面的尾巴都拖得老長,溼漉漉的,嘀嗒着燈油的酥味。
“都是假的,我畫上去的。”伊人察覺到鳳七的情緒,連忙解釋道:“是用來嚇別人的。”
鳳七這才放下心來,凝目看着那些豐富的、栩栩如生的圖畫,不由得嘆了一聲,“沒想到你這樣會作畫。”
“本職工作唄。”伊人笑眯眯地回答道:“這裡有些圖案不是我原創的,是從前在漫畫上看到了,譬如那對翅膀,原來是惡魔的……不過畫在駱駝身上,好像也蠻好看。”
鳳七有點不明白“漫畫”是什麼,她的神色有點恍惚,又驚歎於伊人偶爾表現出來的聰慧,沒有追問。
“現在,我們去找人開城門。”伊人說着,已經扶着鳳七,慢慢地走了出去。
……
……
……
……
今晚的夜很濃。
無星無月。
賀蘭雪與賀蘭欽帶着一支小分隊連夜趕到了戈壁灘,他們當然不至於傻乎乎地往那邊衝過去,只是想在現場看一看。
遠遠的,遠安城如一頭黑暗中的獸,而圍着他們的炎國-軍隊,是匍匐在怪獸腳下的鬼。
“大概有五萬人。”賀蘭欽久經沙場,只看帳篷的數量,便能知道有多少人馬了,“綏遠那邊的駐軍倒是有十萬,可如果全部調來攻打遠安,反而會被這五萬人拖住,不是上策。”
“如果挖地道,悄悄地把城裡的人轉移呢?”賀蘭雪剛剛纔趕完路,現在又馬不停蹄地跑來戈壁,臉上的疲乏,怎麼也掩飾不住。
“不行,距離太遠,時間不夠。而且之前的地道也被發現了,他們會防備。”
說完,賀蘭欽有點擔憂地看着他,“三弟,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今晚是不會有什麼動作的。”
“我想留在這裡。”賀蘭雪淡淡道,目光一直不肯離開遠安的城廓。
在那片黑洞洞的輪廓下,有着伊人。
“還是回去休息吧,養足精神,明天才好想辦法”賀蘭欽正欲再勸,遠安城那邊突然傳出一陣喧譁聲。
他們同時停住談話,舉目朝那邊望過去。
……
……
……
……
遠安城的大門已經打開了。
一片通紅的火光,劃亮夜空。
炎國的士兵剛剛從睡夢中醒來,便看到了一場比噩夢更加恐怖的景象。
無數只牛鬼蛇神,吐着熊熊的烈火,張着翅膀,瞪着眼睛,身上浮現了地獄的圖騰。
他們
忘記了抵抗,在最初的怔忪後,轉身瘋狂地逃散開去。
火牛,火馬,火駱駝被尾巴上的大火所驅使,也瘋了般地往前跑,他們衝進人羣,衝進了帳篷,也點燃了炎軍的營地。
五萬大軍,一夕潰散。
而原先潛入遠安城的那兩千名死士,也抹着油彩,舉着大刀,凶神惡煞地撲了出來。
他們幾乎沒有遇到任何抵抗,剛纔的那一幕早已嚇破了敵人的膽。
所向披靡。
隊伍的最後頭,幾個人護着鳳七與伊人走了出來。
他們出來的時候,前面的道路幾乎成了一片空曠,火牛跑過的地方,再無它人。
伊人望着前面的狼藉,看着被瘋狂的動物踩傷踩死的殘局,低頭,一聲嘆息。
被眼前的景象震驚的,不止是炎國的人,連賀蘭欽與賀蘭雪,也看得瞠目結舌。
最後,還是賀蘭欽反應迅速,一面吩咐手下帶人火速馳援,一面親自加入了戰局。
賀蘭雪本也想過去看看情況,卻被賀蘭欽不客氣地拍在了肩膀上,“你留在這裡,不要動!”
即便賀蘭雪已經身爲皇帝,在賀蘭欽眼中,依然是不讓人放心的小弟弟。
賀蘭雪這次沒有堅持,老老實實地留在原地,看着賀蘭欽領着一小隊人馬朝火光獵獵處奔去。
他沒有等多久,賀蘭欽便折了回來。
回來的賀蘭欽打橫抱着一個人,一臉焦急地喊道:“馬上回營地,找到鳳九先生!”
他抱着的人,正是已經奄奄一息的鳳七。
賀蘭雪根本來不及問什麼,賀蘭欽已經越過他的身側,衝了過去。
很少見到賀蘭欽有這樣的神色,這麼驚慌失措。在賀蘭雪的印象中,二哥一向是氣定神閒、掌控戰局的絕世將軍。
賀蘭雪一面感嘆,一面轉過身,意欲問同去的人:伊人怎麼樣。
哪知他剛剛轉過身來,一個全身髒兮兮,臉上也是黑糊糊的小人兒已經站在了他面前。
沒有星月的戈壁灘,只有火把搖曳。
“伊人。”賀蘭雪甚至看不清那人的長相,可是,他知道,就是她。
伊人往前挪了一步,她仰面看着他,黑暗中,兩隻大眼睛亮晶晶的,彷彿今夜的星,也因爲忌憚它的美,所以才藏進了天際。
然後,她一言不發地摟住賀蘭雪的腰,將髒兮兮的臉,埋進賀蘭雪乾淨的衣服裡。
賀蘭雪也沒有問什麼,只是回抱着她。
很緊很緊。
剎那間,前面的喧譁,漫天的火光,疾行的腳步聲,都漸行漸遠,漸漸地,不復存在。
彷彿他們生在人世,他們尋尋覓覓,只爲了這一刻的重逢。其它一切毀滅或者消亡,都與他們無關了。
“我們先離開這裡。”也不知過了多久,賀蘭雪終於從一種奇妙的激盪中回過神,他牽起伊人的手,就像他們纔剛剛分離一般,輕聲道:“你要洗個澡了,看,多髒。”
說着,他的手指已經摸到了伊人的臉頰,上面因爲沾滿了炭屑,確實有點像小花貓。
伊人展顏笑笑,眼睛眯了起來,笑如雲破月出。
賀蘭雪有點目眩。
那種失而復得的感覺,瞬間擊中了他。
他握着她的手,又緊了緊。
……
……
……
……
回到營地後,鳳九已經被賀蘭欽揪着衣服,扔進了鳳七現在所在的大帳——賀蘭欽的寢帳。
鳳九鬱悶地看着早已沒有了方寸的賀蘭欽,沒好氣地思忖着:看在七姐的面子上,暫且不跟你計較了。
賀蘭家的男人怎麼都喜歡爲女人衝動?
“大將軍也不必多慮,七姐自小就是這樣的體質,一旦受傷便會血流不止。這次包紮得當,其實並不嚴重,發燒昏迷只是併發症而已。”鳳九細細地問鳳七診治了一番,然後爲鳳七蓋好被子,淡淡自語道:“怎麼這次七姐從流園回來後,也不嚷着找陸川了?反而老老實實呆在綏遠這個邊陲小地了?”
從前鳳七是一個極愛熱鬧的人,也從不肯在一個地方呆上三個月以上,這次在綏遠滯留的時間,已經長得有點離譜了。
他不禁猜測,在流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賀蘭欽沒有聽到鳳九的自語聲,聽聞鳳七沒事,他立刻放下心來,一個箭步走到了鳳七的牀前,看着她蒼白得近乎無助的臉,心中一陣絞痛。
一直活力四射、似乎無所不能的鳳七,原來也有這樣脆弱的時候。
他
呆呆地站在牀前,一眼不眨地凝望着鳳七,臉上的擔憂與愛慕沒有絲毫掩藏。
鳳九見狀,早已悄悄地退了下來。
賀蘭欽在鳳七身邊守了半宿,在午夜的時候,鳳七再次發起高燒來,還在那裡喃喃自語着。
賀蘭欽湊近一聽,只聽到幾句斷斷續續的:“爲什麼不是我,爲什麼偏偏是他……原來是他……”
條理不清,他也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是察覺到她的哀傷,賀蘭欽有點猶豫地握住了鳳七的手,用難得的柔聲,輕語道:“沒事沒事,有我在,什麼事都不會有的。”
他不懂得安慰,只知道,對一個人好,就是承擔她的一切。麻煩、願望以及哀傷,都要爲她承擔。
從此鳳七的事情,賀蘭欽負責。
即便是替她去追陸川,他也會負責到底。
……
……
……
……
鳳七在迷迷糊糊中,感覺到一隻寬厚而溫暖的手一直握着自己,她從陸川的噩夢中甦醒過來,輕輕地睜開眼。
賀蘭欽剛好在打盹,連日來的辛苦,讓他不小心小睡了一會。
燭火搖曳,映着賀蘭欽英俊而凝肅的臉,長長的劍眉跋扈入鬢,鼻子挺直,他長得與賀蘭雪有幾分神似,卻完全沒有賀蘭雪的魅與風情,賀蘭欽是沙漠裡成長的動物,清貴而霸氣。
鳳七觀察了他許久,又移下視線,看着被他緊握着自己的手。
這是賀蘭欽第一次牽鳳七的手,握得那麼緊,清秀的骨結微微突起,將她全部裹在自己的掌心裡。
鳳七又擡頭看了看賀蘭欽,看着他眉宇間顯然超過了普通兄弟的那種擔憂與眷念。
她突然福至心靈。
原來……原來……原來他並非單純地當她是兄弟……
鳳七一陣驚悸,手輕輕地從賀蘭欽的掌心裡抽出來,心中五味雜陳,分不清味道。
伊人好好地洗了一個澡,換上了一身清爽的衣服,賀蘭雪則一直毫不避嫌地站在旁邊,直到侍女給伊人穿衣服的時候,賀蘭雪走了過去,接過侍女手中的衣飾,淡淡道:“朕來吧,你們先出去。”
侍女們也不敢笑,連忙拱了拱身,退了下去。只留他們兩人在帳篷裡。
賀蘭雪卻不急着幫伊人套上外套,只是就近審視了她一番,然後摸着下巴道:“雖然胖了,可是氣色不好,一定沒好好吃東西吧?”
“我吃得很好啊。”伊人抗議道:“氣色也很好。”
賀蘭雪敲了敲她的頭,警告她不要頂嘴,“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不要任性,等會去喝兩碗燕窩粥,再喝一碗人蔘當歸雞,還有蓮子桂圓羹,還有紅棗糖水……”
“我怎麼覺得像養豬一樣——”伊人聽得兩耳轟鳴,頓覺自己前途叵測。
“就當自己是豬吧,小豬豬。”賀蘭雪說着,放在她頭頂上的手已經順勢移到了她的小腹上,“還有小小豬豬。”
伊人嘟起嘴,莫名地覺得委屈起來。
懷孕最艱難的時候,都是她一個人呢。
賀蘭雪反應神速,立即察覺到連伊人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委屈,連忙謝罪道:“以前辛苦娘子了,以後我一定會好好地照顧你們,不讓你們渴着餓着困着累着,一刻不離地守着你們,好不好?”
伊人重重地點了點頭,仰面而笑。
沒想到那麼輕易就原諒了他,沒出息的自己,就在聽着對方說一大堆嚕囌又沒多少意義的話之後,伊人什麼脾氣都沒有了。
吃了一大堆東西后,伊人睡得很熟。
賀蘭雪從後面抱着她,她的背抵靠在他的胸口,呼吸與他的心跳同樣的節奏。
賀蘭雪的手從她的腰上伸過去,交纏着她的手。十指緊扣。
老實說,禁慾那麼久,這樣抱着她,他不是沒有欲-望的。
可是……只能忍着!
賀蘭雪有點鬱悶地在伊人的髮絲間拱了拱,脣角噙着一抹笑,靜靜地聽着伊人呼吸,天地一片安寧,彷彿全世界都在沉睡。
他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睡去的,只記得夢是美夢,那一夜是這幾月來難得的安穩。
可是清晨時分,賀蘭雪卻是生生地被賀蘭欽搖醒的。
伊人也被弄醒了,裹着被子縮在牀榻的角落裡,眨巴着睡眼惺忪的眼睛,迷迷糊糊地望着賀蘭欽。
“怎麼了?”賀蘭雪不情不願地坐起身,擋在了伊人前面,莫名其妙地望着賀蘭欽,“難道前方出了什麼狀況?”
“鳳七不見了。”賀蘭欽急道:“你知不知道她去哪裡了?”
p“鳳七?”賀蘭雪二丈摸不到頭腦,“她不是在你的營帳裡嗎……”
賀蘭雪的話音未落,賀蘭欽已經衝了出去。
看着門口未絕的塵埃,伊人與賀蘭雪面面相覷,片刻,然後一起爬起來穿衣服。
——賀蘭欽這樣焦急,一定是出了大事。
等伊人他們收拾妥當,出現在鳳九的帳篷裡時,鳳九已經盯着一張紙條琢磨了許久。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賀蘭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問。
“七姐出走了。”鳳九有點頭疼地將紙條遞了過去。
賀蘭雪展開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數字:欽,不要找我,也不要記得我。七。
“這算什麼?”賀蘭雪也琢磨了半天,然後探尋地看着鳳九。
鳳九聳聳肩,很淡漠地搖搖頭,道:“就是走了。”
很不負責任的,走了。
伊人眨巴着眼睛,看戲一般站在旁邊,又望了望帳篷外面——天氣很好,秋高氣爽,她應該能好好想一想自己想要什麼吧。
鳳七的失蹤讓賀蘭欽狠狠地沮喪了幾天。
而遠安的失守,也重重地震驚了炎寒。
遠安是炎國的門戶,失掉遠安,對軍心對士氣都不好,而且是以兩千對五萬的慘敗。
只是,他一直不知道,中間還有伊人的什麼事,
這樣很詭異地沉寂了五天後,炎國那邊終於有了大動靜。
與此同時,柳色那邊的隊伍也從夏侯的屬地,繞過大戈壁,逼到了綏遠的後方。
如今的綏遠,如風雨中飄搖的孤城,前有炎國,後有柳色,旁邊還有來自冰國的威脅。
而冰國那邊,夏玉已經表明態度,全力援馳炎國。
在這樣的緊要關頭,賀蘭欽也顧不上找鳳七,只能全身心地投身於戰局中去。他分出了三分之一的人馬,全力牽制住柳色的隊伍,即日出發。
賀蘭欽走後,綏遠的一切事宜便由賀蘭雪負責,賀蘭雪變得很忙,每天都被鋪天蓋地的情報埋得嚴嚴實實,即使有心,也根本無暇顧及伊人。
伊人也沒有怨言,老老實實地坐在他旁邊,自己發呆睡覺,很安寧的樣子。呆的時候久了,幾乎能讓人忘記屋裡還有另外一個人存在。
幾日後,炎寒親自下戰書,放言三日之後奪回遠安。
他已經親臨前線。
賀蘭雪放下綏遠的事情,也親自坐鎮遠安。這是一場士氣之爭,雖然不足以左右一切結果,但也是至關重要的一戰。
炎寒若是輸了,炎寒的聲望大概會一落千丈。炎國大概再也不會氣焰囂張地去攻打天朝了。
賀蘭雪若是輸了,那綏遠的大門也會隨之打開。
鑑於它的重要性,賀蘭雪根本不敢掉以輕心。
重回遠安的途中,伊人一直望着窗外發呆。
那夜的大火與慘叫聲,依舊曆歷在目,聲聲在耳。
雖然戰爭在所難免,可是,那些人也是間接地被她害死的。
伊人又嘆了口氣,回頭問,“爲什麼要打戰呢?”
賀蘭雪伸出手臂,將她摟至懷裡,撫着她的頭髮,輕聲道,“打戰,也是爲了從此再無戰爭。”
這是一個悖論,可是伊人能懂。
仍然,只能一聲嘆息。
“等這件事完了,再我當政之年,絕對不再起戰火,你不要擔心。”賀蘭雪心思敏銳,大概也察覺到伊人的心思,柔聲寬慰道:“而那些在戰火中死去的人,也會因爲之後的和平,而安息的。”
伊人轉身,牢牢地摟住賀蘭雪的腰,低低地說:“可是我不希望你輸,也不希望炎寒輸,怎麼辦呢?”
“你必須選一個,然後堅定地,站在你選的那一邊。”賀蘭雪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慎重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這就是戰爭,你不能同情所有人,必須有自己的立場,不然,你根本無法得到安寧。伊人,選一個,現在。”
“你。”伊人眼波流轉,看着賀蘭雪瘦削了許多、也堅毅了許多的臉龐,靜而堅定地說:“不是同情,也分不了善惡。即便你這邊是地獄,我也站在你這邊。”
賀蘭雪眼眶一熱,將她重新摟進懷裡。
“讓我們一起面對炎寒吧。”他輕聲道。
……
……
……
……
冰國,前去援助炎國的士兵已經整裝待發了。
高臺下,士兵林立,夏玉站在高臺上,意氣風發地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
男人需要被仰視,而不是
一直一直仰視一個女人。
“冰國的將士們,爲了女王陛下的榮耀,我們——”他拖長聲音,在這裡頓了頓,本想繼續後面冠冕堂皇的話,可是,底下突然出現了一陣***動。
高臺之下,一個身穿鎧甲的士兵排衆而出。
他掀掉盔甲。越過衆人,一步一步,走上夏玉所在的高臺。
沒有人試圖阻止他,他身上有種威臨天下的氣場,讓其它人不敢去違逆他。
夏玉微微一愕,本想派人攔住那人,可是定睛看清楚後,又呆呆地留在了原地。
他的臉上,是一種極古怪的表情,不知道是驚是喜還是一種最終的釋然。
“夏玉。”她終於停到了夏玉的面前,伸手很自然地拿過夏玉手中的令符,轉身面向着衆人,“冰國的戰士永遠不會爲了別人而流血犧牲,軍人的職責,是守衛自己的家園!”
底下又是一陣極大的***動,如海浪般此起彼伏。
夏玉被海潮所淹。
可是看着面前的冷豔,他並沒有多麼驚恐,在知道冷豔失蹤後,他就一直知道,冷豔會回來找他的。
他一直在等着她回來找她。
“你變黑了,不過還是一樣美。”轟鳴的歡呼聲後,夏玉望着冷豔,輕聲道。
一路上,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原本白若冰雪的肌膚染上了一層小麥色,人更瘦了,輪廓露了出來,眼睛更大更黑,讓人不敢直視。
冷豔淡淡地看着他,微笑道:“對不起,我回來了。”
說完,她重新轉向底下沸騰的,尚在困惑的民衆,一字一句,緩緩道:“王夫夏玉,因謀逆罪,被本宮所休,從今以後,他與冰國再無干系,即日起程,迴天朝屬地。”
舉衆譁然。
這是歷史上,第一例女人休掉男人的事件。
夏玉臉色慘白,牢牢地盯着冷豔。
“即便我做什麼,你都不會認可我,也不會去愛我,是不是?”他顫聲問。
“我努力了。只是,你可以算計我,卻不能因此連累我的國家和人民。夏玉,你犯了我的大忌。”冷豔極溫柔的看着他,可是語氣,已經沒有了一點溫度。
夏玉站得筆直,滿臉倔強,沒有絲毫認錯的樣子。
知道冰國的變故時,炎寒已經抵達遠安了。
他並沒有太吃驚,當初他放任伊人將冷豔帶出去,就能料到這樣一個結局。
伊人箱子裡裝的什麼,炎寒一直是知道的。
而對於賀蘭雪來說,冰國的危機就這樣迎刃而解,着實讓他欣喜了一番。
可是,那欣喜沒有維持太久,炎寒提前一天發動了總攻。
這一次,圍城顯然不易,雙方各有五萬人,在戈壁對峙着。
那一晚,大霧突起。
賀蘭雪坐鎮城樓,望着前面霧濛濛的天際。
他這邊只有五萬,其餘的人,都在賀蘭欽那邊,而大霧盡頭,炎國的軍隊來來回回,不知道又添了多少兵馬。
“鳳先生回來了沒?”霧氣更濃,賀蘭雪轉過頭,隨口問身邊的人。
鳳九是同賀蘭欽一起離開的,便一直在賀蘭欽身邊。
如果鳳九回來,便代表援軍回來了。而在鳳九回來之前,賀蘭雪必須想辦法拖住時間。
無論炎寒那邊有多少人,他必須拖到賀蘭欽回來。
大霧裡,那邊人影幢幢,彷彿一夜間多出了一倍人數。
果然,凌晨的時候,太陽直射下,霧稍微散了些。
賀蘭雪站在高處,往城外望過去,只見密密匝匝的人:盔甲鮮亮,兵器在晨光中反射着刺眼的光,弓弩已經架了起來,長槍之後,便是無數架雲梯和投石機。一眼望不到頭。
他心中一驚,短促地吩咐了一聲“防守!”
周圍的人聞聲而動。
兵器全部拿了起來,流水一般,嘩啦啦地,陣形微動,在霧氣中,如一條矯健的銀龍。
隨着一聲箭笛的呼嘯,最後的決戰拉響了。
伊人沒有在現場,她被賀蘭雪三令五申地留在了房裡,所以看不見外面的情況,只聽得到一聲聲轟鳴和一陣陣喊叫。
她索性蒙上被子,什麼都不聽,什麼都不想。
外面的響動不斷,這是一場硬碰硬的死戰,沒有計策,沒有謀略,所憑藉的無非是指揮的鎮定與毅力。
賀蘭雪始終站在最高端,站在刀林箭雨中,他身邊的守衛已經倒下了幾批,只餘下易劍,仍然盡職盡責地站在他身後,帶着滿身鮮血。被別人濺上的鮮血。
賀蘭雪的
臉上也留有幾道劃痕。可是這幾道血色的傷痕,不僅沒有減損他的形象,反而出奇地好看,城樓下,士兵們偶爾仰頭,看着自己的君王,衣袂翩躚,負手氣定神閒地看着面前的一切,髮梢拂着魔魅般的容顏,宛如非人間中人。
他們很快便被他的鎮靜和出塵所感染,再次嘶喊着殺入戰局。
然後,賀蘭雪看見了炎寒。
在霧氣的盡頭,一架高高的戰車上,炎寒全身盔甲,如一個最稱職的戰士,凜然地望着他。
他們四目相對。
隔着那麼遠的距離,隔着馬力最強的箭簇也射不到的劇烈,他們卻感覺對方近在咫尺。
空氣中瀰漫着火光。
嘶叫聲不叫不停。
賀蘭雪這邊已顯敗局,炎軍太多了,倒下一批,又來了一批。
而天朝軍,是背水一戰。
他們的身後便是王上所在的遠安城,沒有退路,只能往前。
賀蘭雪終於移開凝在炎寒身上的視線,他朝遠方眺望而去。
還是沒有賀蘭欽的蹤跡。
唯有幾騎黑影,在霧氣深處慢慢顯形,爲首的,正是鳳九。
賀蘭雪看在眼裡,轉身低聲吩咐道:“派人去迎接鳳九先生,不能讓炎寒傷了他。”
可是,這個吩咐顯然遲了。
炎寒的人已經發現了鳳九,他們從膠着的戰場中分出了一隊人,朝鳳九的方向迎去。
鳳九也遠遠地看到了戰局的情況,正打算扭轉馬頭避開鋒芒,後路卻已經被炎軍堵截了。
護衛鳳九的人且戰且退,終於退到了炎軍的聚集地,他被嚴嚴實實地圍在了中間。
賀蘭雪看在眼裡,終於忍不住焦急起來,他匍在城樓上,一臉凝肅,指甲扣進了城牆縫裡。
“召集城內的高手,必須把鳳先生救出來!”賀蘭雪斬釘截鐵地吩咐道。
易劍卻並沒有動。
他看着底下。
前門的防守已經被攻破了,圓木撞擊大門的聲音,聲聲刺耳。
一旦大門被撞開,遠安城就會陷入戰火中,易劍不能在這個時候帶大內高手離開賀蘭雪。
“去救鳳九!”賀蘭雪知道易劍的心思,不得不提高聲音,更嚴厲地吩咐道。
易劍並不答話,他的臉上露出一抹驚奇。
沉皚皚的天際,突然劈來了一道閃電,玄色的閃電,自劈來之時,就好像劃開了天地的混沌,所有人的動作都滯了一下,看着那宛如遠古神靈般的力量。
他們甚至沒有看清楚那閃電到底是何物,密密匝匝的人羣,突然如潮水一般分開來。
他們不是自己分開的,而是被一股氣流硬生生地擠開的。
如海洋分流,那股神話般的氣流,堪堪停在了鳳九的馬前。
那些飛上半空的人,終於在最後一刻,看清楚了閃電的真面目。
那是一把劍。
一把玄色的長劍。
長劍掃過的地方,方圓一里內人基本站不住。
它也隨着氣流的停歇,停在了鳳九面前。
人們這纔看清楚,劍後還有一個人,一個身穿玄衣,凜冽如劍的人。
他直接躍到鳳九的馬背上,從背後把住繮繩,然後旁若無人地朝大路的方向策去。
只一人一劍,這十幾萬的大軍,竟然根本攔之不住。
無數人潮涌一般趕到了他的前面,又在燦爛輝煌的劍光中身首異處。
就好像一枚鋒利的針,穿過最柔軟的豆腐。
到最後,阻攔的人幾乎瑟縮了,他們不再認爲自己的敵人是一個人。
那根本不是人。
炎寒斂眸望着越來越遠的人影,伸出手,止住其它人飛蛾撲火的動作。
“都不要動,讓他走。”他沉聲道:“人又怎麼鬥得過神。”
“主上,他是……”
“劍神,陸川。”炎寒淡淡回答。
周圍的人,皆是一身冷汗。
如果所有的傳奇都會被打破,而陸川,是永遠不破的傳奇。
而陸川這次的橫空出世,也緩解了遠安剛剛的破城之危,被衝散的天朝兵重新結起了陣對,又是一番拉鋸戰。
在中午時分,賀蘭欽的隊伍終於出現在炎寒的後方。
他們在炎寒最意想不到的時間,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從濃霧中從天而降。
戰局馬上扭轉,炎寒反被前後夾擊。
然奇怪的是,之前收到的消息,賀蘭欽即便能從柳色那邊全身而退,也不過是區區三萬人,可是源源不斷的人羣,已經遠遠不止三萬人了。
也許五萬,也許八萬,也許十萬!
兩邊的總數,已經將炎寒的人數優勢狠狠地打壓了下去。陸川的搗亂,賀蘭欽的突然襲擊,前後夾擊的困窘
。
炎寒兵敗如山倒。
然而,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炎寒並不是被人數或者變故嚇倒的主,他真正感到挫敗的,是站在賀蘭欽旁邊的那個人。
那個口口聲聲與他結盟的柳色。
柳色依舊是一臉意味不明的笑,閒閒淡淡地站在賀蘭欽身邊,冷而譏嘲地望着他。
炎寒回頭,看着城樓上的賀蘭雪同樣掛着一輪笑,閒淡而運籌帷幄的笑。
他忽而明白了。
原來,這是一場局。
柳色一直是賀蘭雪那邊的人。
賀蘭雪以他爲誘因,以自己爲誘餌,一勞永逸地,結束炎國的威脅。
而賀蘭欽去圍剿柳色的行爲,只是一場戲,一場混淆他視線的戲。一場請君入甕的戲。
他一陣身寒。
這麼多年來的自信,突然變得無比脆弱。
他一直以爲自己看清了賀蘭雪是個什麼樣的人,聰明、感情用事,愛衝動。
炎寒也不覺得他會是一個好皇帝。
可是如今看來,他根本從未看懂賀蘭雪過。
他也沒有看懂裴若塵過。
天朝的人,總是能冷不丁地讓他刮目相看。深不可測。
炎寒苦笑,看着越來越明顯的敗局,想到自己居然可能被賀蘭雪俘虜,突然覺得無比好笑。
可是,就在他山窮水盡,連身邊的侍衛也越來越少之際,賀蘭雪卻突然揚了揚手。
……
……
戰場上一片寂靜。
精疲力竭的雙方,都不約而同地停下動作。
“炎寒。”賀蘭雪站在城頭,面向炎寒,朗聲說到:“只要你發誓,有生之年絕不再侵擾天朝。這場戰役,我們和解!不要再做無謂的犧牲,怎麼樣?”
炎寒不爲所動,巍峨的身子始終如戰神一般,傲然地立於戰車上。
“在戰場上,沒有和解。不成功,便成仁。”他的驕傲,是決計不會讓自己妥協的。
不然,父王在天之靈,該會多失望?
賀蘭雪的神色黯了黯,他不想與炎寒結太深的樑子,即便不爲國家利益,爲了伊人,他也不想讓伊人爲難。
可是,身不由己。他們都太強悍,所以必須有一個輸贏。
“既然如此……”賀蘭雪往後退了退,手臂重重揮下。
剛纔停頓的戰局再次拉響。
炎軍在負隅頑抗。
炎寒已經打算戰鬥到最後一兵一卒了,他心中沒有多少畏懼,連最初的寒冷也察覺不到了。
整個人在沸騰。
“主上。”在情況越發艱難的時候,炎寒身後突然響起一聲低低的喚聲。
他扭頭一看:竟是傷勢剛好的阿奴。
“你怎麼來了?”炎寒吃驚地問。
“主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還是先避開一下吧。”阿奴盈盈地望着他,輕聲道。
炎寒劍眉一軒,慍怒道:“你是讓我臨陣脫逃?你先回去,這裡不安全。”
“主上……”她又輕輕地喚了一句,炎寒轉過身,她繼續道:“主上,你不要怪我。”
說完,阿奴想也不想地拂了拂衣袖,仙媚派最厲害的迷-藥,即便炎寒也無法抵禦的迷-藥,立即生效。
他驚愕地看了阿奴一眼,然後倒了下去。
阿奴身體微旋,從背後抱住他,讓他倒進自己的懷裡。
“主上,對不起,可是我不能讓你出事。”阿奴低低地自語一句,然後將炎寒交給身側的侍衛,“快將主上安全地送出去。”
臨行前,她望了一眼遠方的賀蘭雪。
賀蘭雪朝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場戰役,以炎軍的全軍覆沒爲結局。
之後整整三年,炎國也沒有恢復到從前的軍事水平。炎國也重新開始韜光養晦,暫時不敢隨意覬覦天朝。
柳色確實在與炎寒交談之前,便於賀蘭雪達成了聯盟。
賀蘭雪給他的承諾是:重審柳如儀造反舊案,爲柳家翻案,讓柳家的家人能重見天日。
柳色想要的,不是爲了一個不知所謂的理由復仇。
他想要真相。
在綏遠戰役結束的一個月後,天朝開始大張旗鼓地重審柳如儀與息夫人造反的舊案。
案件撲朔迷離,即便是大內,也根本沒有留下卷宗。
沒有案底,也沒有線索。
案子從一開始,就陷入了僵局。
柳色與尤主管,還有一
直跟着他的武爺,一起住進了柳家的別院,他找到了當年柳如儀囚禁息夫人的地牢,在那裡坐了三天三夜,然後帶着武爺,不告而別。
伊人對賀蘭雪說,“我告訴他,息夫人在流園,他去找自己的母親去了。真正的真相,外人怎麼勘察,都是看不透的,唯有當事人知道。”
賀蘭雪點了點頭,摟着伊人,輕嘆道:“是啊,各人有各人的緣。”
譬如冷豔,兜兜轉轉了一圈,最後依舊形單影隻,只是比以前更強勢也更冷漠了。
譬如夏玉,他曾經有過一次機會,可是卻因爲自己的愚蠢,而永遠失去了。
譬如炎寒,在那次被阿奴強行帶走了,他便一直沒有了消息,好像炎國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君王存在。他更加深居簡出。
譬如容秀,賀蘭雪收到了賀蘭淳寄來的信,上面寫着:一切靜好。
譬如賀蘭悠,聽說還在各處遊歷,有一次她說遇到鳳七了,可是當賀蘭欽趕過去的時候,鳳七已經不見了。
譬如鳳九,自陸川將他帶走後,也是許久許久沒有他的消息了。
譬如裴若塵,據流逐風傳來的消息說,他似乎喜歡上了流園,不打算出來了。
再譬如伊人——
“啊,今天要當皇后?不是吧,能不能再睡一會?還要穿這麼重的禮服,還要背這麼長的發言稿?……阿雪,能不能不當皇后啊,誰愛當誰當去——幹嗎這種表情……那我繼續睡了……臣妾真的做不到啊!”
---題外話---這裡算是一個小結局了。追累了的同學可以在這裡止步啦。多謝多謝,下面的部分,就是伊人和賀蘭雪在宮廷裡的生活,以及各位帥哥最後的歸宿啦。有興趣的可以繼續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