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051他被伊人,拋棄了嗎?
冷豔終於宣佈了自己的夫君人選。
臺下,柳溪依舊不動聲色,本來就鮮少喜怒的臉,現在越發沒有表情了,他只是坐在原處,一盞接着一盞地喝着酒,沉寂無語,自然,也沒有人敢去觸那個黴頭,畫舫裡一陣鼎沸,他周圍卻異常安靜,如太陽的黑子。
賀蘭雪則早早地被流逐風拉了出去,一直出了大廳,來到畫舫兩側的欄杆外,流逐風方開口慶幸道:“還好,還好,陛下親自開口了,我總算不用去偷了——你可知道,得罪女人、特別是得罪漂亮又有權勢的女人,那簡直是絕了後半輩子的幸福啊。”
賀蘭雪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流逐風也懶得再說什麼,很自來熟地拍了拍賀蘭雪的背,招呼道:“算了,我先帶你去看看星海石。鯴”
賀蘭雪狐疑地看着他,“難道不用等冷女王的指示?”
“反正早晚的事情,我還是先兌現諾言得好,省得伊人成天瞪着我,懷疑我不守信用。”流逐風鬱悶道囡。
昨天晚上他去找伊人,伊人就是這樣瞪着他,生怕他會食言。
“伊人……”賀蘭雪乍聽到這個名字,心中柔情四溢,也就沒有再說什麼了。
“等下你用過後,我就會將機關完善,也就是說,可能這個世上,你是最後一個能目睹星海石模樣的人了。”一路上,流逐風如是說。
賀蘭雪有點驚異,“難道以後再也不會拿出來了嗎?”
“自此一事,星海石的威力終於能被世人所知,從前別人只知道它是冰國的鎮國之寶,又焉知它有起死回生,通經換血的功能。現在,大家都知道了,以後星海石就會像至尊圖一樣,被世人垂涎,只有將機關變成絕陣,絕了世人的念頭,才能省掉這諸多麻煩。”流逐風說到這裡,不免自得起來:“我布的絕陣,無人能破。”
“那你自己呢?”賀蘭雪突然起了玩心,好奇問。
流逐風側頭想了想,道:“應該也不能吧……不過,也說不定……哦,你想用我的矛攻我的盾,我偏不上當!”他像突然恍然一般,嘻嘻一笑,指了指前方道:“喏,快到了,我小-情-人正在等着你呢。”
“你小-情-人?”賀蘭雪愣了愣,一擡頭,便看到了伊人。
……
……
……
……
伊人正蹲在池塘邊,一手抱膝,一手伸到前面的池面裡玩水。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划着水紋,武爺則筆直地站在伊人的後面,警惕地打量着周圍,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樣。
她的頭髮又被高高地束了起來,鬆鬆地紮了一個馬尾辮——一看便知:又是流逐風的傑作。
賀蘭雪幫她洗髮的時候,只因爲髮絲蓬鬆,看着有點醜,現在乍見到如此清爽的伊人,映着陽光,點點滴滴細碎地灑在她乾淨而清秀的臉上,眼睛大而明亮,映着池面的陣陣水紋,瀲灩生波,所謂的明眸善睞,一泓秋水,也不過如此了。
賀蘭雪看着看着,忽而有種心曠神怡的感覺,只覺面前的藍天、清湖、少女,都是如斯美好,如斯柔軟,一如這彩畫般的人間。
“阿雪!”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伊人擡起頭來,看見他,立刻歡欣起來,她揚起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手從水裡縮了回來,站起身,向他招了招手。
賀蘭雪微微一笑,正待上前,突然又是一陣暈眩,腳步趔趄了一下,好不容易纔穩住了。
流逐風雖然看着大大咧咧的,其實心細如髮,他本已走到賀蘭雪的前面,見狀又退了回來,擡手去探賀蘭雪的脈息。
賀蘭雪本想避開,哪知流逐風的速度尤其之快,早已抓過他的右臂,擡了起來。
目之所及,流逐風倒吸了一口涼氣。
——賀蘭雪的右手已經黑透,皮膚有種奇怪的透明,透出裡面的血管來,從外面看,似能看到血管裡泊泊流動的鮮血——而那血,也是黑色。
他當機立斷,伸出手指比了比賀蘭雪的手腕,然後出手如電,點住了胳膊上的幾處大穴,繼而從懷裡掏出一粒殷紅的丹丸,送到賀蘭雪嘴邊,粗聲粗氣道:“馬上吃下去。”
賀蘭雪也不多疑,口一張,老老實實地嚥了下去。
“你也不怕我害你?”流逐風很快收起方纔的慎重,重新變得不正經起來。
賀蘭雪微笑,“流園少主若想害我,又何必耍這樣的花招。我現在什麼狀況,少主又不是不知。”
流逐風受用地一笑:他一向不懂得謙虛,誰誇獎他,他就看誰順眼。
——自然,除了伊人之外,基本見過他的人,都會或真或假地恭維一番。
“不說廢話了,你的到底是怎麼回事?”流逐風言歸正傳:“很嚴重了,再不處理,只怕會廢掉。”
“一直沒有時間。”賀蘭雪淡淡道:“更何況,若是今天得不到女王陛下的援助,我只怕命都沒有了,何況一隻手。”
“你倒想得
開。”流逐風呵呵笑道,“我喜歡。你比炎寒招人愛一些。”
賀蘭雪聞言一哂。
“不過,即使你現在遇到我了,這隻手,還是有點麻煩。”流逐風再次皺起眉,低吟道:“傷筋動骨,毒侵經脈,即便星海石能將這所有的毒氣全部吸食,它已經造成了傷害,我只怕——只怕你這隻手再也拿不起劍了。”
“是嗎?”賀蘭雪心中未嘗沒有震驚,卻並沒有表現得太明顯,眼眸輕垂,長長的睫毛掩埋着他的神色。
流逐風也懶得多說廢話,打着哈哈安慰了一句:“當然拉,只要你揮一揮手,肯爲你拼命的人大有人在,少一隻手不算什麼。”
“拿不起劍,總能拿其它東西,沒什麼關係。”賀蘭雪擡起頭,清清淡淡地說了一句,然後面帶微笑,大步朝伊人走了過去。
流逐風看了看他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思忖着:如果自己也遇到這樣的境況,會不會如賀蘭雪那般,表現得如此豁達呢?
答案是:不可能!
流逐風是一個自戀的人,他不會允許自己身上有缺陷,而且,沒有一雙靈活的手,也就意味着,他布出的陣法,再也不是無懈可擊了。
想到這裡,流逐風不禁對賀蘭雪生出一絲好感來。
“阿雪。”伊人已經迎了上去,笑臉盈盈地看着他,“流逐風說,可以把星海石借給你,你不會死了。”
“我知道。”賀蘭雪只是望着她,甚至根本沒有去仔細體味着重生的喜悅。
伊人摸了摸頭,一時間找不到其它話題,只是傻呵呵地笑,“真好,是不是?”
“是啊,真好。”賀蘭雪凝視片刻,見她額前散發遮到了眼睛,他下意識地擡起手,想爲她將髮絲捋到耳後。
只是,賀蘭雪的右手一擡起來,伊人便抓住了他,她驚恐地問:“你的手怎麼了?”
賀蘭雪暗自懊惱了一番,只得實話道:“好像殘了。”
伊人的眼珠立刻紅了。
整張臉,都是滿滿的心疼——與同情無關,只是心疼,疼得她的手也一併疼了起來。
“已經不疼了。”賀蘭雪見她似要哭出來,連忙解釋道:“只是看着有點嚇人,等會兒拿到星海石,就會一道兒治好的。”
伊人這才放下心來,提起星海石,她側過身,盈盈地看着流逐風。
那眨巴眨巴的大眼睛,是不容人抗拒的純粹。
流逐風連忙拱手討饒:“求你了,你別再看我了,我馬上就帶你們去看星海石,還不成麼?”
伊人的目光,讓他有種心底發癢的感覺。
——陌生的感覺,總讓他有種不顧一切的衝動:爲了不再被這樣凝視,他可以爲之做任何事。
流逐風討厭失控,也因而,抗拒伊人的目光。
說着,流逐風已經到了湖邊上,他先圍着池塘轉了一圈,然後回頭交代道:“只能讓賀蘭雪跟我進去,其他人在外面等着,那是冰國的禁地,進去的人越少越好。”
伊人沒有堅持,很乖巧地點了點頭。
流逐風這才招呼了賀蘭雪一聲,一頭扎進了池塘。
賀蘭雪緊跟其後。
池塘底下,是數不清的泡沫,白色的,一串一串的泡沫,模糊了他們的視線。
賀蘭雪什麼都看不清楚,朦朧中,有人遞過來一條繩索,他接了過來,然後順着繩索,頂着水壓,吃力地往前面劃去。
也不知道劃了多久,只覺周身陡然一輕,四周的水像憑空消失一般,前面隱隱出現了光亮,耳邊響起流逐風醇厚的聲音:“憋住一口氣,然後慢慢地浮上去。”
賀蘭雪依言慢慢地潛行上去,越往上,光就越亮,等終於到了水面,他停了停,然後仰面浮出。
出現在面前的,是一副美輪美奐的壁畫。
一個穿着五彩絛絲的女子,帶着花環,從層層彩雲中飛過,她一手拿着花籃,另一隻手,則託着一塊奇怪的石頭:石頭沒有規則的形狀,只是上面佈滿星星點點,光滑圓潤,堪堪夠一手握住。
“冰國常年都是冬日,除了極夏的幾日回暖外,其它時候都很寒冷,而星海石是世上極暖之物,冰國人相信,它是春之女王遺留人間的神物。”流逐風的講解已從旁邊傳來,賀蘭雪順着望過去:不知什麼時候,流逐風已經上了岸,更神奇地是:他身上的衣服竟然是乾燥的,好像方纔他根本沒有跳進水塘一般。
“上來吧,不要太吃驚,這裡離星海石太近,空氣很乾燥,我比你早上來,衣服自然是乾的。”流逐風草草地解釋了一番,伸手將賀蘭雪拉了上來。
賀蘭雪也不多說
什麼,翻身上岸,然後順着眼前一條綿延不見底甬道,一路走進去。
這應該是建於水底的通道,卻不知爲什麼,裡面的光線竟相當充足,比起外面,不遑相讓。像是行山路時、峰迴路轉,別開洞天。
“等一會,你就會看到世上最美麗的事物。”流逐風的臉上駐滿嚮往。
賀蘭雪也不免心跳加快,腳步也迅疾也不少,他們順着甬道、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覺眼前越來越亮,身上也越來越熱,衣服上的水跡早已被蒸乾了,明明很熱,全身卻出不了一絲汗:汗水剛剛滲出,同樣也被迅速地蒸乾來。
“賀蘭雪,等會兒,你可能會受到來自地獄之火的烘烤,便像有萬道長針穿心而過,但是,你要忍住,即便血液全部乾涸了,也必須忍住,至少在裡面足足呆半個時辰,只有這樣,你體內的毒素才能全部清淨。”
終於到了最後的目的地,卻是一個封閉的小石屋,有光線從石屋的縫隙裡射了出來——即便只是這逸散的光線,已經那麼亮那麼熱了——裡面又是怎樣的情形,賀蘭雪真的不敢想象。
流逐風很謹慎地打開石門上的鐵鎖,推開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半個時辰後,你再出來,如果期間你忍不住,那就會前功盡棄。”他再次強調了一番,示意賀蘭雪進去。
賀蘭雪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大步走進如地獄焚燒般的小屋裡。
石門再次合了上來,遮住了那一室的輝煌燦爛。
伊人一直蹲在岸邊,看着漸漸平靜下來的水面,她的神色始終平靜,不焦不躁,雙手老老實實地放在膝蓋上,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個兒的倒影。
武爺站在身後,早已按捺不住,左走走,右轉轉,最後實在不行了,他躬身請示道:“夫人,小武去探探周圍有沒有埋伏。”
伊人‘哦’了一下,武爺如蒙大赦,立刻跑得沒有影了。
伊人依舊蹲在原處,像觀看一件極吸引人的東西一般,專注地看着已經平靜很久很久的水面。
“伊人。”又過了一會,一個疏淡的聲音,輕輕地自身後響起。
伊人轉頭一瞧,不無意外地看到了炎寒。
炎寒走到她身邊,也蹲了下來,只是他身量高大,他蹲着的倒影,嚴嚴實實,遮住她的。
在他身邊,伊人顯得那麼矮小柔弱。
“已經散會了,冷豔決定與天朝的夏玉成親,大會於一個月後舉行。”炎寒望着她,淡淡道。
閒話家常一般。
伊人點點頭,並沒有多大興趣,不過,知道夏玉中選,還是稍許有點意外。
“你在這裡等人?”炎寒又問。
伊人點頭,“等阿雪。他和流逐風下去了。”
“等到他之後呢?”炎寒偏過頭,靜靜地看着她。
伊人頓了頓,做出努力思索的模樣。
“伊人……”
“恩?”
“你說喜歡我的時候,可有爲難過?”炎寒的聲音依舊平淡得緊,娓娓動人,慢條斯理。
“沒有爲難。”伊人很自然地回答:“我是喜歡你的。”
如果一個人對你極好,好到你根本挑不出絲毫毛病,你有什麼理由——不喜歡他?
何況,炎寒又是如此出色的一個人。
“那你喜歡賀蘭雪嗎?”雲淡,風輕。
“喜歡啊。”伊人怔怔地回答:“也喜歡。”
“是嗎?那很好啊。”其實炎寒很想問‘那你喜歡誰多一點’,可是問題到了嘴邊,卻畏怯了。
真的,畏怯,千軍萬馬,他都不曾怕過,卻怯於,聽到她的回答。
伊人沉默,頭低了下來,安安靜靜地蹲在池塘邊。
“以後,我們可以請賀蘭雪來炎國做客,你喜歡他,可以多留他住一段時間。”炎寒輕聲道:“他之前對我有點誤會,我一直不屑於解釋,但若你喜歡他,我也會努力與他交好,我會告訴他賀蘭悠的事情,我會與他和平相處。怎麼樣?”
“厄……”伊人聽着,心中暖暖的,又備覺失落——很奇怪很奇怪的感覺。
“馬上能回去了,你不開心嗎?”炎寒看到她一臉落寞,心中微痛,卻還是強顏歡笑問。
“不是不開心……”伊人頭垂得更低,許久許久,才輕聲說道:“可是,我很捨不得阿雪。”
“捨不得?”
“就是,想到有很久不能看到他,有那麼一點點,一點點——不開心。”伊人老實地描繪着自己的心情,手指不停地在膝蓋上畫着圈圈。
炎寒沒有說話。
時間一分一
秒地過去,水面依舊平靜如斯,賀蘭雪一直沒有出現。
炎寒靜默了一會,忽然站了起來,伸手拉起伊人,轉身便走。
伊人趔趄了一下,困惑地‘咦?’了聲,可是動作上並沒有做多大的反抗,但也不怎麼配合。
“我們下午啓程,立刻回炎國。”炎寒的聲音突然焦躁,那泰山崩於前亦不變色的英俊面容,第一次,緊張了起來。
伊人怔怔地望着他,呢喃了一句‘炎寒’,繼而輕聲道:“如果我許久不見你,我也會想你的。”
再傻的人,也明白他此刻的醋意。
“你不會許久不見我,因爲你會一直在我身邊。”炎寒有點霸道地說道。
“厄……”伊人用閒置的手撓了撓頭,又趔趄地跟了幾步,終於勉力地站定了,“我現在不能走。”
她必須等到阿雪,她必須確認他的安全。
“爲什麼?”炎寒回頭灼灼地望着她,目光中的熱切,似要燃燒她即將出口的每一個字。
伊人仍然淡定地說了出來,“因爲,我擔心阿雪,我想知道他到底有沒有事。”
炎寒斂了斂眸,忽而笑起來,滿語自嘲的笑,笑得那麼蕭瑟而凜冽:他到底在做什麼?從來,都要正面迎敵的他,此時此刻,到底在做什麼!
“跟我走,或者留下等賀蘭雪。伊人,你必須做一個選擇。”笑聲過後,炎寒突然無比決絕起來,他凝視着伊人,一字一句道:“問問你的心,伊人,告訴我,你最後的答案是什麼?”
“等阿雪。”伊人盈盈地看着他,薄薄的嘴脣,輕巧而殘忍地吐出三個字。
她的眼神看着依舊那麼無辜,可是手卻不安地合了起來,捏緊又放開。
炎寒的意圖,伊人不是沒有體察的。
可是現在,賀蘭雪生死未卜,她不能走開——他在此時給她的選項,某些意義來說,亦是不公平的。
而在炎寒眼裡,她的回答,是如此不假思索,不留餘地。
炎寒默默地鬆開她,低頭,微微一笑。
笑容淡若柳絲,看不出意味。
正在此時,一個太監模樣的人小快步地趕了過來,跑得氣喘吁吁,直到炎寒面前,還不停地喘着氣,好半天才斷斷續續道““炎……炎陛下,女王請您往暖閣一行,有軍機要事商量。”
炎寒點點頭,最後看了看伊人,頓了下,再輕聲道:“你等等我,我馬上就回來。”
“厄……”
伊人眨眨眼,炎寒已經大步流星地隨着那太監朝冬面的暖閣走去了。
她於是重新回到池塘邊,雙手托腮,想着方纔的景象,不知怎麼,第一次覺得有點煩亂了。
炎寒來到暖閣的時候,發現冷豔與冰國的準王父夏玉,以及柳溪,都在暖閣之內。
三人的氣氛很是凝重,冷豔凝着臉,端坐在上方,夏玉與柳溪則坐在冷豔的右側:夏玉的神色有點訕訕,柳溪則是一臉安然,甚至有種幸災樂禍般的得意。
“什麼事?”炎寒與冷豔的地位差不多,見面是不用請安問候的,他擔心着留在池邊的伊人,單刀直入問道。
“本宮曾答應過,只要這次大會能圓滿結束,冰國會與炎國永修邦國,世不相侵。”冷豔擡起頭,淡淡說到:“不知炎寒可願意此刻就簽訂國書?”
“當然願意!”炎寒大喜過望,這本是他千里來冰國的目的。
只是,之前冷豔的態度都不甚明瞭,卻不知逢今日大喜的時候,又怎麼突然想起來了?
炎寒心中困惑,目光在夏玉與柳溪的臉上不動聲色地逡巡了一番,見夏玉的臉色越發難堪了,炎寒頓時明白:定是夏玉以準王父的名義,勸說冷豔聯合天朝攻打炎國,爲天朝解決他這個臥榻之虎,冷豔必定斷然駁斥,且爲了杜絕夏玉的這種妄想,故而,預先簽訂邦交國書。
念及此,炎寒不禁暗暗地嘆了口氣:冷豔決定嫁給夏玉,真的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嗎?
他固然肯爲她奮不顧身,可是年輕人的愛戀,又能燃燒多久?
一個比她小七歲,心智更是小了幾十歲的少年,真的能懂得冷豔的疲憊與苦心嗎?
炎寒似乎已經預見到冰國接下來的糾結了。
冷豔倔強,終不肯將這種種後因說出來,可是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上,早已悄無聲息地劃過些許無奈與倦意了。
“王父,你也籤一個名字吧。”等炎寒將國書捧上,冷豔提起沾滿濃墨的毛筆,順手遞給了夏玉。
夏玉微窘,雙手接了過來,提筆在‘修好’兩字上沉吟許久,終於小心翼翼地簽上了自己的名
字。
“從此以後,王父是冰國的王父,必須憂冰國之事,察冰國之苦,那樣,國民纔會愛戴你——本宮纔會尊敬你!”待他劃完最後一個橫,冷豔的聲音亦淡淡響起。
夏玉筆尖一頓,一團濃濃的墨,便這樣留在了兩國的國書上。
炎寒伸手接了過來,略略晾了晾,在捲起國書的時候,他再次瞥見那一團墨跡,不知爲何,心中一陣蕭瑟。
——如此驚才絕豔,擁有女子所有美德與美好的冷豔,最終,也要妥協至此了。
那他對伊人呢?
爲何依舊,要堅持自己的驕傲,依舊堅持,得到她全部的心?
伊人由在湖面蹲了一會,湖面終於有了動靜,湖中央的水紋越來越大,水流也越來越急,終於,只聽到‘匍’的一聲,一個人仰面從湖底冒了出來,水絲淋淋地從他的面容滑下,頭髮盡溼,貼着臉頰,勾出了面龐清晰的輪廓,陽光下,熠熠生輝,伊人只覺得眼睛一花,再定睛時,方認出那人是流逐風。
她不禁招了招手,極欣喜地喚了一聲“流逐風!”
流逐風也衝着她招了招手,裂嘴笑笑,水從脣角彎上去,又輕盈地落下來。然後,他又潛了下去,過了一會,再次冒了出來,只是這一次,是兩個人。
流逐風幾乎是拖曳着賀蘭雪,一手扶着賀蘭雪的肩膀,另一隻手奮力划水,好不容易,兩人才回到岸邊來。
伊人連忙奔過去:流逐風將賀蘭雪帶到地面上,讓他平躺着,賀蘭雪面色極其虛弱,出水後一陣咳嗽,似在下面嗆了不少水。
“他不要緊吧?”伊人睜大眼睛,看着賀蘭雪白若金紙的面容,心中一抽一抽的,趕緊抓着流逐風的袖子問。
流逐風的袖子溼溼嗒嗒的,水於是順着伊人的胳膊,一直淌進她的衣服裡。
“沒什麼事,只是傷了點元氣,而且,他的右手這幾日基本上動不了了,所以不小心嗆了點水。”流逐風本欲爲自己擰乾衣服,卻不知怎麼,又不想急着抽開伊人的手,只能任由自己全身水流成溪。
“手動不了了?”伊人看了看賀蘭雪無力地搭放在右側的手,那種抽抽的心痛更加無力了,她終於鬆開流逐風,擡起賀蘭雪冰冷的手,放進手心裡摩挲着。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被忽視了,流逐風莫名地失落起來,他撅撅嘴,後退一步,凝望着面前的兩人,想了許久,忽而哂然一笑。竟然就這樣轉身走了。
賀蘭雪將肺腔的水咳出了不少,終於平緩了呼吸,他慢慢地平靜下來,只是平靜後的賀蘭雪並沒有急着起身,或者說話,他只是躺在原地,靜靜地看着伊人。
伊人則跪坐在地上,拉着他的右手,帶點心疼,安安靜靜地,也看着他。
然後,賀蘭雪突然擡起上身,長臂一撈,雖然全身溼漉漉的,卻依舊將伊人摟進懷裡。
她的衣服頓時全部浸溼了,貼在身上,貼在她身上,亦貼在他身上。
風吹來,她覺得寒冷,她打了一個冷戰,賀蘭雪於是更緊地摟着她,揉進去,再揉進去。
“都結束了。”賀蘭雪在她耳邊,輕聲呢喃。
“厄……”伊人也想表達點什麼,可是他抱得太用力,她腦中一片空白。
“太后病重,我必須回去,伊人,我們一起回去。”賀蘭雪根本沒有問她,而是極其肯定地重複着那句話,“我們一起回去。”
伊人沒有說什麼,只是低低地‘嗯’了一下。
風越吹越緊,吹皺了那一池湖水,也將湖面上兩人的倒影,吹得搖搖蕩蕩,無比動人。
炎寒再次回到湖面時,那裡已經空無一人。
準確地說,還有一個叼着草根,仰面躺在岸邊看天空的男子——只因不是炎寒想要看到的那位,因此,他被無視了。
炎寒在湖面來來回回地走了幾番,初時很急,繼而步伐慢慢地緩了下來,最後,他停在躺着的人旁邊,席地坐下,臉色沉沉的,看不出端倪。
那草地上的人頓時翻身坐起,沒什麼惡意地笑笑,說:“他們已經走了。”
炎寒沒有接話,只是剛在兩側的手倏然握緊。
流逐風掃了他一眼,然後起身,拍拍衣襟,無所謂道:“我暫時不迴流園,想四處遊蕩一年,也許會去炎國,到時候,還望陛下能招待招待我,給點盤纏花花。那麼,再會。”
炎寒依
舊坐在原地,手拽得生緊,臉上卻很平靜,挺直的脊樑,漸漸與那一處煙波悽迷連成一片,如亙古的雕塑。
——而日已偏斜。